翠微连连道:“服得,服得,只要是姑娘罚的,奴才都服。”一面微带得意的瞥了那昭儿一眼,又加了一句:“这府中,终归还是要姑娘来做主的。”
眼见得周围透过来的尽是嘲弄的目光,那昭儿面皮紫胀,里子面子都挂不住了,少不得下气跪了道:“才刚奴才冒撞了,请林姑娘责罚。”
黛玉觑他一眼,冷然道:“这倒是不必。我罚的只是我林家的人,你当不当罚,当怎样的罚,正该去琏儿哥哥那里领去。我怎好越俎代庖,你也不该问着我。”然后倦倦的道一声都散了,便带着人转身。
王嬷嬷望着黛玉,不住的点头,心中暗赞不已,姑娘真真是长大,便这几句发落,恩威并施,有理有据,大方得体,任谁也挑不出什么来,更要紧的是,几句话便歇了这几日内院里因老爷亡故而起的猜嫌疑忌,大有当日夫人掌家的风采。若是老爷夫人知道了,想必也就安慰了。忽而又想着早逝的林如海贾敏夫妇,黛玉一人,终是无所依靠的,心中又叹了一会,方跟着黛玉向灵堂方向去。
谁想,才走了几步,里面却是一阵乱响,似是重物落地的声音。黛玉足下一顿,身子微摇,面色血色全无。雪雁紫鹃连忙上前扶住,黛玉稳住心神道:“快进去看看。”一面暗暗道云姨娘,你可千万不能去。
却原来,贾敏在时,因自家身子羸弱,好容易有了一子却又夭折,为林氏一脉香火计,便做主为林如海纳了几房姬妾。谁知,那林如海乃品格端方的饱学之士,本就对女色上面极淡,又与贾敏伉俪情深,是以纵有几房妾室,却也总未见有子息,至贾敏丧后,更是无心于此,爽性将姬妾都遣散。唯有这位云氏,却以无所归为由,不肯离去,坚意跟着林如海,帮他打理内闱,任劳任怨,林如海病重之时,亦是她从旁照料。说起来,这位云氏,本也是书香人家的女子,只因家道中落,流落异乡,才与人为妾。素日里沉默寡言,温厚平和,贾敏在时,便视她不同,因而黛玉对她亦极是敬重。
前世,林如海去后不过三日,这位云姨娘便悬梁自尽,殉了夫主去,待黛玉醒来,人已经亡故,徒留了许多遗憾。是以此刻黛玉听见声响,想起这一节才会如此焦急。
却说黛玉在外听得乒乓一阵响,连忙带着人走进灵堂西侧的厢房内,果见云姨娘悬在梁上,绣凳翻倒在地上。一干丫鬟妇人拥上,七手八脚将云姨娘从梁上解了下来,放到了榻上,那几个丫头围着痛哭不已。黛玉斥道:“哭有什么用,哭能把人救过来?还不给姨娘揉揉胸口,把气顺过来。”
几个丫头反应过来,连忙顺气的顺气,揉搓的揉搓,所幸发现的及时,还有余气在胸,过了约半盏茶的功夫,那云姨娘终于吐出一口浓痰,悠悠醒转,才一睁开眼睛,看见黛玉坐在榻旁,叫了声姑娘,便哽不能语。
黛玉恻然,轻声道:“姨娘,这又是何苦。”
云姨娘无力的苦笑了一下:“老爷夫人,待我有恩。生不能尽心服侍,就此随了去,九泉之下,老爷夫人有人使唤也是好的。”
这时,她身边的一个贴身丫鬟名唤柳儿者上前跪了,哭诉道:“姑娘不知,姨娘是有苦衷的。这几日外头议论的厉害,说姨娘不肯随了老爷去,是,是图林府的家业,还有人说,说姨娘是要卷了林府的钱另嫁……”
剩下的话,她再没说下去,那云姨娘已是泫然泪下。
黛玉闻言,脸上仍是风轻云淡,无悲无怒:“这些有的没的、流言蜚语本是不经之谈,或是有心人造谣,要逼死姨娘也未可知。姨娘果有此志,我也不好苦劝,只是望你凡事三思,人命如秋蝉,寻死是极容易的,若是正中那些个丧心歪念,白白断送了性命,岂非不值?须知人死便不能复生。”
那紫鹃雪雁并王嬷嬷本以为黛玉定会与云姨娘抱头痛哭,不期她却说出这一篇话来,都是愣住。
一片哑然中,黛玉从容的起身,目光示意了一下王嬷嬷,便携着紫鹃雪雁出去,自往灵堂祭拜林如海。
这里王嬷嬷领会了黛玉的意思,便令一众丫鬟退了出去,瞅着云姨娘道:“你好生糊涂,好生糊涂。老爷夫人本以为你是万事妥当的人,才将府中上下的事情交你打点,为的就是怕有朝一日留姑娘一人孤苦无依,好有个人照料的意思,你非但不能领会,却为了几句没要紧的流言浪语便置姑娘于不顾,你倒是畅快干净,落个人人称赞的好名声。却不想想,将偌大家业撂给姑娘一人,无依无靠,岂不可怜,又正中了那起歹人歹意——现正有人巴望着林府的人都死绝了只留姑娘一人,才好摆布哩。如此,就怕老爷夫人九泉之下,也后悔自己看错了人!”
说着,自家也淌下泪来。
云姨娘只是垂首不语,听到后面几句,却又猛然抬起头来,王嬷嬷望着她重重的点头。那云姨娘本是听了那番蜚语,心中郁愤,一时钻了牛心出不来,先听了黛玉那一番话,又是王嬷嬷这番半是劝慰半是诘责,便将因由想的明白,愧悔不已:“嬷嬷说的是,我竟是个不能容事的人了,自谓大义,却是不义,真真的愧煞人也。我这就去看姑娘。”
灵堂之中,檀香幽幽隐隐,黛玉裹在麻服之内的单薄身影在烟雾缭绕中越发显得纤袅如仙,她跪在林如海灵前,一似不苟的磕下头去,声色凄而不恸:“爹爹在上听禀。玉儿这次醒来,许多事情都想的明白了。日后,断断不会自误。生小爹娘将玉儿做男子教养,教导我许多道理,我虽无长兄弱弟,如今却要在爹爹灵前立誓,只要玉儿在一日,便尽力的守住这个家,不让爹爹失望。”
“老爷在上,贱妾本该追随老爷以全节,可姑娘尚有此志,贱妾虽然无能,却又怎敢偷安怠惰,定当守护家业,保护姑娘,纵死无怨尤。”不知何时,云姨娘在黛玉略后的位置也跪了下来,声音平和低缓却透着坚定。
不必多说什么,只这几句话,便表明了自家的立场。黛玉并无一语,保持着优雅而高贵的姿态,静静的守灵,心中却暗暗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