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是酒楼,酿得美酒玉壶春,千金难得一购。醉仙楼也是青楼,常言道,大美江南,一美山青,二美水秀,三美绿肥红瘦,这绿肥红瘦说得不是名花,而是美人。
浩浩大江自西往东走,途经西津渡口。一大早,南来北走的商船与客船挤满了码头,下得船来,莫论行南还是走北,都往醉仙楼赶,自是要去品一品那名扬天下的玉壶春,也是要去尝一尝那千娇百媚的绿肥红瘦。
放眼看去,醉仙楼门前客似云来,站在门口迎客的小厮牵马引车,忙得不亦乐乎。
这时,林荫道上走来二人,一男一女,男子约模十四五岁,极是清瘦,身上衣裳虽是破烂,但却洗得极为干净,腰上悬着一柄木剑,背上负着硕大一面百纳囊。女者是个小娃儿,十一二岁,本是娇美可爱的人儿,如今却是面有菜色,唯有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如往昔,东瞅瞅,西看看,极是灵动。
“姑爷,这是酒楼么,盈儿怎觉不像?”
站在四层高的醉仙楼前,盈儿抬头仰望,只见这飞檐翘角的酒楼上挂着两窜大红灯笼,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她皱着眉头看了半天,一个字也不识得。
楼内传来丝竹歌舞声,哈哈大笑声,格格娇笑声。那些娇笑声极其可恶,盈儿眉头越皱越紧,只觉这里定不是酒楼,至于是甚么楼,她太年幼,既未见过,也未听过,便连想也未曾想过,是以她猜了半天,仍是一头雾水。
“兴许,兴许是酒楼吧,有酒香。”
沉央与盈儿并排站作一处,也在看楼。这楼很是气派,酒香从楼里飘出,几名酒客醉熏熏地从楼里走出来,他方断定这是酒楼,当即拉着盈儿朝酒楼走去,盈儿不情不愿,却也无可奈何。
“慢着!”
门前小厮早就注意到了他俩,见他俩要进楼,伸手拦住:“乞讨也不看地儿,这里是醉仙楼,出入非富即贵,若让你俩进去,岂不晦气?”小厮趾高气扬,眼睛冲着天上,看也不看俩人一眼,又道:“若要乞讨,后退,转身,左转,就是哪儿!”把手指向不远处,那里有几株歪脖子老树,三两摊贩在树下卖些小玩艺儿,摊贩的对面蹲着几个小乞丐,人人面前放着一只破碗,偶尔有酒客路过,心情大好,扔下一枚铜子,叮叮当当直响。
沉央心下大惭,说道:“这位小哥,我们不是乞丐。”
“不是乞丐?”
小厮眉头一挑,把俩人上上下下一瞅,不屑地道:“我这双眼睛,每日看人成百上千,决不会看错,你们不是乞丐便是小偷。怎地,敬酒不吃,要吃罚酒?”挥一挥手,两名身高体壮的人撩着衣袖走过来,就要把俩人轰走。
盈儿大怒,喝道:“拿开你的脏手,我家姑爷是法师,不是乞丐也不是小偷。惹恼了姑爷,一符下去,把你炸成焦毛鼠。”
小厮一愣,嬉皮赖脸笑道:“哟嗬,还是法师?如此模样的法师,我可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也好,你若真是法师,且把符拿出来,若能伤得小爷一根头发,小爷便请你进去!”方才,这小厮若恼了一位客人,得了一通训,满腔火气正无处可发,盈儿也来吼他,他岂能不怒?
“治他,治他!”
“法师若能治他,赏银十两!”
“小娃儿,要闹去别地闹,莫要在此惹事!”
周遭客人越聚越多,都要看看小乞丐能否摇身一变成为法师。两名打手走上前来,一人搭住沉央的肩,一人则去推盈儿。沉央性子虽好,不愿生事,此时也不免暗暗恼怒,抬起木剑一敲,正中推盈儿那人手腕。那人‘唉哟’一声,捧着手腕蹲在地上。沉央顺势回撩,啪地一下正着按住自己肩头那人肩甲窝,那人浑身一抖,手臂软不拉叽搭下来。
转眼制得二人,沉央冷哼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张空白符纸,二话不说,提着木剑一阵疾划。
众人看得心头一凛,那小厮更是不堪,这才知道冲撞了法师,一张脸吓得面如猪肝,扑嗵一声跪在地上,叫道:“大法师饶命啊,大法师饶命啊!”
沉央冷然一笑,也不理他,扬手打符。“饶命!”小厮惊叫一声,抱着脑袋滚在地上。然而,那符却并非打向他,而是打向他身后那株柳树,就听一声罡雷惊响,胳膊粗细的柳树应声而折,技断叶落,一派狼迹。
盈儿走过去,踢了小厮一脚,嘻嘻笑道:“现下,你可信了?”
“信了,信了,是小人有眼无珠。”
小厮一叠连声,唯恐沉央再来一符,把他炸得稀烂。沉央道:“人浮于世,为何要生眼睛,便是要上敬天,下敬地,时时谨记,莫要害人害己。”把小厮拉起来,递上玉牌,问道:“此地可是醉仙楼,你可识得此牌?”
“是,是是。唉哟,原来是天字一号房的客人!快请,快请!”
见了玉牌,小厮脸色又是一变,赶紧点头哈腰引领沉央进楼,转眼又看向盈儿,涎脸道:“你也请,你也请!”
一干看客见奇心喜,跟着二人进楼,有人轻笑:“这位小法师当真有趣,带着小丫头逛青楼,很是难得一见啊。”
盈儿耳尖,听得清清楚楚,轻声道:“姑爷,甚么是青楼?”
“青楼?”
沉央一怔,他自小便在山上长大,入得尘世不过数月,老道士也不是那贪花恋色之人,自是从未对他说起过这人世间的风月场所,故而,他也是一问两不知。想了一想,说道:“既来之,则安之,先进去见了人再说。”
“那酒鬼当真在这楼里么?”
盈儿不信,这酒楼如此气派,便是那小厮也是盛气凛人,怎会与那臭乞丐死酒鬼有得干系?
原来,自那日在吉安镇与那酒鬼分别后,二人一路北来,走了十来日,终于到了这西津渡口,眼见得舟船排江,他们却无钱可乘,沉央突地想起那酒鬼来,便带上玉牌来到这醉仙楼一试运气。
说起那玉牌盈儿就来气,一路上,有许多次她都想把那玉牌偷偷给卖了,换些盘缠钱,至少买上两块馒头填饱肚子。奈何沉央死活不让,说是别人所赠,本不属己,岂可私卖?于是乎,这十来日路程,他们走得着实艰苦。
闲话少续,且说二人走进醉仙楼。
方一进去,盈儿的眉头便是大皱特皱。楼内客人极多,不仅楼上客满为患,便是大堂里也是座无虚席,一群群身着薄纱轻裙的女子穿行于其间,搔首弄姿,极是惹人讨厌。
大堂正中处起得一方戏台,台上有名胡姬正行翩翩起舞,露着腰上一片雪白。一名琴女抱着琵琶独座于台上一角,十指拂弄,琴声越来越急。伴随着琴声,胡姬越转越转,渐渐不见人影,唯听身上琅环玉佩叮叮作响,满座酒客大声叫好。
“呸,都不是好女人!”盈儿心口跳得发慌,紧紧扯着沉央衣角道:“姑爷,我们,我们还是走吧。”
沉央也看得满脸通红,心下惴惴难安。这时,那小厮回头笑道:“天字一号房在上面,二位请跟我来。”引着二人走上璇转木梯。沉央刚刚走上木梯,忽然嗅得一阵香风,抬头一看,一名艳丽女子急冲冲下楼,边奔边笑,待至沉央面前时,突地一把抱住沉央,‘啪嗒’一下亲得一口,媚然笑道:“小郎君长得可真俊,虽然瘦了点儿。”
横波敛艳时,她又拿手去勾沉央的脖子。沉央大吃一惊,赶紧跳开。那女子捂着心口格格直笑,胸口那抹雪白恍得人心惊肉跳。“呸,妖女!”方才这女子亲沉央,来得太快,小丫头一时没回过神来,等她猛一回神,顿时大怒,提起八景灯便要砸去。谁知,那女子反身又抱住了她,嘴对着嘴,也是啪哒一下,狠狠亲得一口,嘻嘻笑道:“小妹妹莫要吃醋,男欢女爱,那是天经地义。”说完,捏了捏盈儿脸蛋,娇笑连连,径自下楼。
“呸,呸呸呸。呸!”
盈儿快哭了,不住地抹嘴巴,只觉被那女人亲得一口,便是十年也洗不干净。“姑爷,姑爷,这是甚么地方啊?”小丫头撅着嘴,看着沉央脸上的胭脂唇印,泪眼汪汪。
“当然是醉仙楼。”小厮回头笑道。
小厮带着俩人直上四楼,到得四楼,满耳喧闹声为之一轻。又转过了一条长廊,来到一处幽僻之所。俩人这才看得,原来楼中又有楼,两座清幽小楼平空而起,隐隐听得琴声。那琴声极低,断断续续,似有人正在试弦。到得此地,小厮面色一正,引着俩人轻步而行。
盈儿边走边骂:“死乞丐,臭酒鬼,倒底在哪?”
途经左面那座小楼,门口站着俩名女子,俱是十七八岁年纪,眉清目冷,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道袍,腰上佩着剑,黑色剑穗在微风中轻荡。沉央看得大奇,到得此时,他多少已知此地乃是风月场所。既是风月场所,怎有女冠在此?
他在看那两名道人,那俩名女道人也在看他。
错身而过时,忽听一声冷哼。沉央心头一悸,转眼看去,正逢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瞪了他一眼,倏地转过头去,正是左边那位女道人。
“哼,不要脸!”
自打进了醉仙楼,盈儿便觉来到了人间地狱,她一直便在留心自家姑爷一举一动,见那不知羞耻的女道人哼自家姑爷,顿时还那女道人一哼,还骂了一句。那女道人面上一寒,冷眼看来。盈儿也不惧她,立即还以颜色。普天之下,除了姑爷,小丫头不惧任何人!
“清儿,你在与谁说话?”
这时,屋里传出一个声音,断断续续的琴声也嘎然而止,那声音极是好听,字字清脆,似珠玉滚盘。左面那女道人回身道:“回秉姐姐,是两个小乞丐。”
“小乞丐?”
屋内声音愣得一愣,琴声又起,仍是在试弦。盈儿怒道:“才不是小乞丐,我家姑爷是法师!”每次都被人当作小乞丐,小丫头岂能不怒?
名叫清儿那女道人看着沉央冷声道:“若是法师,怎会来此?”
盈儿道:“你能来得,我家姑爷便来不得?我家姑爷是堂堂七尺男儿,想去哪,就去哪,却不像你,只能替人守门。”
清儿一怔,未料到盈儿如此牙尖嘴利。右面那名女道人噗嗤一下,笑了起来。屋内那人笑道:“倒是个伶俐的丫头。”说完,又去弄琴,没了下文。
“伶俐不伶俐,与你何干?”盈儿心里不痛快,立即还嘴。
“你,好大的胆!”
清儿气得杏目圆瞪,按着腰上剑,跨前一步。盈儿也不输于她,当即抡起八景灯。
“打扰贵客了,二位贵客请随我来。”眼见二女一言不合,就要动手,小厮赶紧朝沉央使了眼色。沉央一把拉住斗鸡一般的小丫头,随小厮向右边那座小楼走去。盈儿犹自愤愤不忿,转过头来,朝着清儿恍了恍八景灯,直把清儿气得粉脸通红。
“等一下。”
刚刚走了没两步,身后传来唤声。“好哇!”盈儿虎地转身,提着八景灯,怒目看向身后。谁想追来的却不是那清儿,而是另一名女道人。
女道人盈盈而来,笑道:“小妹妹莫要生气,清儿只是与你闹着玩呢。”看着沉央又道:“小法师可是去天字一号房?”
“不是!”
“正是。”
两个声音齐声道,说不是的,自然是盈儿。女道人也不恼,反而莞尔一笑,吩咐小厮道:“十二郎访友未归,切不可因此而轻慢了贵客,需得好生侍奉。”
“那是自然。”小厮答道。
女道人又道:“我看二位风尘仆仆,定是远道而来,若是有何难处,只管来找我,我叫飘雪。”
“飘雪姐姐真是个好人!”
盈儿大眼一亮,正要说,好姐姐,我们有难处,大有难处,我们要过江,需得银子。沉央赶紧咳嗽一声,打断了小丫头的诉苦心思:“多谢道友,方才盈儿多有得罪,还望莫怪。”
一听‘道友’二字,女道人嫣然一笑:“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却不知道友仙山何处,尊奉三洞尊神哪一尊?”
“这,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我,我……”
沉央大惭,他向来自诩是道门中人,会得两手道术,习得两招剑法,然而并无山头,也无师门。说起来,老道士一身道法博杂精深,但却从未对他说起过倒底是师承哪一脉,太清,玉清,还是上清?
“同道即为友。”
女道人心思玲珑,微微一笑,打了个道揖,转身而去。
当下,小厮领着二人走入天字一号房,内间极大,果然无人,陈设简约而不失华丽,桌上燃着上好沉香,熏得人浑身疲乏尽去不少。
盈儿在房间里东摸摸西看看,突然骂道:“哼哼,那死乞丐不仅是个臭酒鬼,还是个大大的骗子!嗯,更是个吝啬鬼,吃了我的鸡,也不给钱!”
沉央正在翻阅那本伤寒杂病论,听她骂人,摇头一笑。不多时,那小厮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名豆蔻佳丽与几名随从。这两名女子约模十五六岁,身姿窈窕,柔若无骨,一颦一笑融人心神。
随从扛着热气腾腾的水桶,方一进来便入内间,往浴盆里注水,那浴盆极大,足可容得数人共浴。
“二位贵客远道而来,先洗洗风尘吧。”小厮朝着沉央行了一礼,转头又看着盈儿:“这位,这位……”
两名女子媚了沉央一眼,走到内间弄水,弄得水声哗啦啦响,她们则嘻嘻直笑。
盈儿呆了,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突地喝道:“你,你们好不要脸!”转念又一想,糟啦,我却是把姑爷也骂进去了。
沉央一张脸涨得通红,胸口怦怦直跳,十四五岁正是血气方刚之时,那两名女子在内间弄水,莺声燕语,声声如啼,听得他是浑身臊热,邪火四起,再听盈儿一骂,他心头更如钟撞,当即起身,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小郎君,小法师,快来洗洗吧,怎生便使不得了?”内间一名女子娇声唤道。
“正是使不得呢,死不得,欲仙欲死,死去又活来,格格格……”另一女娇笑不已,越说越露骨。
“姑,姑爷。”盈儿大急,定定地看着沉央,泪珠盈眶。她虽年幼不通人事,却也知道,此事万万不可,大大不可,急得一阵又气,气得浑身发抖,紧紧地咬着嘴唇,想要说甚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好生难受。
“小妹妹。”
正自无比尴尬,屋外忽有人唤道。转目一看,却是飘雪。飘雪站在门口,并未进来,她看着盈儿说道:“小妹妹,此间乃是男子所居,你怎可待得?快随我来。”盈儿大声道:“我不去,我要守着姑爷!”
“你不去,莫非你也要来洗一洗?”内间女子格格笑道。
“不,不要脸!!”
盈儿大怒,一张小脸臊得通红,心口小鹿撞来撞去,撞得她浑身轻飘飘地,转眼看见姑爷还在那儿摆手,像个榆木疙瘩一般,她心想,莫不是,莫不是姑爷是愿意的,若是他不愿,一符下去,谁又能勉强他?
如此一想,她心头又羞又酸又气,猛地提起桌上灯儿,冲出屋去。
“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