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子遥遥远去,沉央锲而不舍,提着剑,猫着腰,踩着院墙与屋脊飞奔,突听背后疾风裂响,心中一惊,骤然一个鹞子翻身,将来犯之物捞在手中,摊掌一看,竟是一片落叶,上面还沾着些许残雪。
“何方贼人,竟敢显于光天化日之下!”喝声来自身下,沉央低头一看,此地已非方才那胡同,而是另一处巷道,墙下不远处,一名白衣道人正仗剑奔来。那人边奔边喝,从房间中又奔出几名白衣道人,见沉央猫于墙上,立即提剑来追。
沉央匆匆一瞥,只见此地乃是一所道观,虽不甚大,道殿却颇是雄伟,与大云寺隔着两条胡同南北对立,若非身处高地,断难看得。内中道人尽着白衣,殿额上方书着朝云台三个大字。
“簌!”又是一片落叶飞来,沉央歪头避过,扬手打出一道清明定神咒,翻下院墙,提步疾奔。那白衣道人一掌击飞清明定神咒,提身纵到院墙上,左右一阵寻,见不着沉央,只得作罢。
奔得一阵,沉央放慢了脚步,只觉那朝云台三字极是耳熟,但却想不起在何时听得,转念又想起盈儿,当下便拦了一名路人,问得鸿胪寺去路,原来离得并不甚远,就在朱雀河东北角的永兴坊。
大唐承隋,设三省六部一台,唯鸿胪寺独立于三省六部之外,若是归于礼部,那沉央可就得往布政坊跑上一趟了,布政坊与永兴坊分居长安城东西两极,由东跑到西,且不可提剑飞纵,怕是得奔上三两个时辰。
掖剑来到永兴坊,天色渐暗,鸿胪寺衙属外仍是人头簇佣,各式人等皆有。八名寺属站在朱红大门前,按着剑,虎视八方。沉央硬着头皮上前,朝着一名寺属抱了一拳,说道要见夏川樱子。
“夏川大人?你便是沉央吧?”
那名寺属早待他来,把他上下一瞅,说道:“夏川大人让我告知与你,若要寻人,明日再来。”沉央大急,正要说话。那寺属又道:“我也告知与你,若要记案,明日再来。”
“记案?”沉央眉头一皱。
“正是!”寺属按着剑指向人群,冷然道:“法之无情,法之有情,一视而同仁。这些人都是为记案而来,只是时辰已过,公衙已休,且待明日再来!”说完,挺身而立,再不看沉央一眼。
沉央无奈,只得悻悻离去。
出得永兴坊,天色更暗,也不知是谁家谁户率先掌起了灯,随即东西南北四角不论坊间还是里市纷纷亮起灯光,不多时,整个长安城灯火辉煌。
大唐雄视天下,海纳八方,并未实得宵禁,是以这夜间竟比白日更为繁华热闹,桥上尽挂彩灯,坊间传出丝竹歌舞声,街上人马如鱼游。
失了盈儿,沉央失魂落魄,也无心观景,随着人群东流西走,突然看见一所客栈,举步就要往里走,转而一想,身无分文怎能住栈?只得往那偏僻处走,想要寻处人少之地将就对付一宿,奈何盛世长安,哪里又有人少之处?
转头去寻那大云寺,走得一阵又迷了路。
直到下半夜,人潮散去,四野归静,他才在一处屋檐下抱剑睡下,眼睛还未闭上,突然有人推窗倒水,幸好他躲得快,不然定会被浇个通体透凉。
“哪来的小乞丐,怎地睡在我家楼下?”楼上有妇人叫道。沉央正想说,我不是乞丐。突听巷道口响起马蹄声,十来名巡城卫急奔而来,为首者猛地一挥手,当即便有一骑纵马而出,甩着一根绳子向沉央套去。
沉央大惊,一剑削断绳子,拔退就逃。巡城卫大怒,提马就追。一追一逃,足足有得小半时辰,沉央方才将这群巡城卫甩脱,此时他又累又饿,也不知身处何方,更不敢睡在他人屋檐下,正是好生狼狈。
站在一株大树下喘了两口气,转眼一看,远处有片院子,高门大柱,门口立着高达两丈的石狮子,旁边站着四名顶盔贯甲的守卫。
因隔得较远,天色又暗,那几名守卫也看不见他。
他心下一松,抬头看去,这株大树极是茂盛,华盖撑开十余丈,藏上个把个人不在话下,顿时心动,翻身上树,寻了处树叶浓密的树丫和身躺下,肚子咕噜咕噜直叫,说起来,这一整日他只吃得一碗馄饨,怎能不饿?
他心想,睡吧,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越是这般想,越是睡不着,透过树丛看向天上,雪后初晴,夜空极是清朗,天上冷月泛着柔和晕光,星子寥落可数。一时间,心淡如水,神冷似月,不知不觉便闭上了眼睛。
这时,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旁随着一骑,马上之人金发蓝眼,一袭红装,腰上悬剑。她突然听得树上重重呼噜声,眉头一皱,拔下一枚发簪就要往树上打。
“别去扰他。”车内传出一个声音。胡女朝树上看去,冷然一哼,把那发簪复又别在头上。
马车驶向高门大院,守卫见了,赶紧奔来牵马。
辕上车夫跳下马来,胡女翻身落马,揭开车帘,一名女子走出来,身量不高,体态纤细,面上缚着丝巾,也看不清容貌如何。巧巧落在地上,朱红大门即开,一群丫头仆从提着游灯鱼贯而出,排在两例。
“玉珑,玉珑!”
一名妇人急冲冲奔出来,这妇人约模二十八九,长得极美,身着明黄流彩暗花云锦宫装,襟上与后背绣着游云暗蛟,极其雍容华贵,只是此时方寸大乱,扬着双手,泪眼盈盈。一见她来,守卫当即单膝着地,众仆俱拜,胡女也拜。
“都起来吧。”
贵妇正了正神,挥手道,目光却仍自看着面前小女郎,盈盈秋水含轻愁,转眼又是微担忧。那小女郎也在看她,二女对视几眼,贵妇温婉一笑,小娘子歪了下头,徐徐下伏,跪在地上,解了面上丝巾,唤了一声:“娘亲。”
“玉珑,玉珑,我的儿……”
贵妇再也禁不住了,香肩颤抖,泪水夺眶而出,一把将那小女郎揽入怀中,轻抚其背,哭道:“我的儿,十年了,可曾想过为娘?冷不冷,怎地穿得这般单薄?”转头又对几名宫装老妇道:“都愣着作甚,快与清河县主拿衣来,就拿前日父皇所赐那件翡翠烟罗绮云蓬。那件皮蓬乃是高丽所进,我儿穿着定然极美。”
当下便有老仆捧蓬而来,贵妇亲手替那小女郎穿上,拉着她的手徐徐往里走,边走边道:“我儿回来得正好,来年开春你皇外祖要办琼楼仙宴,届时为娘与你一道去,不过,年前且需去见过你皇外祖。前两日,你皇外祖还问起你来。都怨为娘,当年未能劝得你皇外祖,让那老道领了你去,一去便是十年……”说着,又垂下泪来。
小女郎不说话,神态清冷,将入门时,突地回过头来,向远处大树看去。
冷月如盘,悬坐于空,洒下万道清光,一半冷照长安,一半笼在小女郎身上,年约十二三,但却美极,身上披着青红相间的斗蓬,边角处是银狐毛,夹得她脸蛋极小,借着月光一看,细眉如云,玉鼻似砌,唇不点而红,最是那双眼睛,清冷还似无情,转眸回顾,又有几许烟云,令人过目不忘,且又心生寒意。
这一切,沉央自是未能看得。
第二日,沉央一觉醒来,日爬树梢东,映下彤光万道,逼得人睁不开眼,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翻身而起,坐在树丫上四下乱看,转眼看得远处,目光一凝,转而又摇了摇头,晒然一笑:“定是日有所思,夜必所梦,岂有那般巧,昨夜梦见恩人,今日便见程府,此程定非彼程。”
趁着四下无人,翻身下树,直往鸿胪寺去。
来到鸿胪寺,这回那名寺属并未拦他,而是领着他与一群人走入属内,边走边道:“大唐三省六部一台,鸿胪寺独于其外,下设监典司、典寺属、典客属。典寺属掌天下僧尼,典客属司外邦各族,监典司监察天下能人异士,这能人异士,说得便是你们。”
众人听得心头一凛。
不入鸿胪寺不知,一入鸿胪寺方知内间之大,那寺属领着众人东绕西走,穿廊行角,足足走得两刻钟方才到来到目的地。沉央抬头一看,只见眼前是道大殿,殿上书着监典司三个大字,门前站着几名乌纱青袍寺属,俱是眉正色危。
“进去吧。”
那寺属挥了挥手,径自按剑而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犹豫不决,继而议论纷纷。一名乌纱青袍寺属喝道:“监典司门前,休得喧哗!若不记案,便请入监典司水火二牢,管饭!”
众人听得这话,噤若寒蝉,列队而入。
沉央摸着肚子,问道:“那水火二牢是何境地?”到得此时,他还饿着呢,一听管饭,下意识便揉肚子。
身旁那人浑身一抖,悄声道:“莫问,莫问,我有一友,修为高强,身宽体壮,足有一百八十斤,入得水牢半月,出来时只剩皮包骨头,尽去一百二十斤。至于火牢,那更不可说,唉……”一声长叹,连连摇头。
众人走入监典司,又有一人领着他们直往后院而去,渐行渐近,只听有人正行大声宣令。
转出廊角,眼前霍然开朗,只见这后院乃是一片空地,地上尽铺草席,席上密密麻麻坐着百余人,道士,和尚,尼姑,女冠,乞丐,儒生,农夫,大唐人,胡人应有尽有。在那靠墙位置处另起一方高台,台上摆着八张矮案,每张案后坐着一人,台前一人按着剑,徐徐回身,看着众人道:“来迟了?都入坐吧!”
沉央看得分明,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夏川樱子。高台上另有两个熟人,一人坐在正中矮案后,不言不语,不冷不淡,正是长孙熙月,在她右下首坐着那名东夷男人。长孙熙月朝沉央看来,略略点了下头。因她曾替老道士说话,沉央对她观感极好,当即朝她行了一礼。
众人朝席间走去。既来之,则安之,沉央也去,只是那席间本已人满为患,他又落在队尾,四下一寻,竟是无处落脚,只得孤零零站着。正是鹤立鸡群,极为尴尬。
“姑爷,姑爷!”
便在此时,突听盈儿呼唤。沉央大喜,扭头看去,小丫头掂着脚尖,扬着双手,满脸欢喜。她的位置到是极好,正对着那高台,乃是第一排。沉央大步走去。
“姑爷快来,盈儿给留了许多好吃的,这是香酥玉露糕,可甜了。这是翠米团子,又香又糯。这是千层云锦糕,姑爷你看,它分明只有五层,哪来得千层?不过,很是好吃呢。”
沉央一屁股坐下,盈儿手里捧着一个大锦囊,一边从锦囊里掏出各式吃食,一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沉央饿得前胸贴后背,也顾不得许多,大吃特吃起来。
“姑爷慢点吃,小心咽着。”盈儿揭开一瓮,里面盛着浓浓参汤,她一边轻轻吹,一边拿把勺子往沉央嘴边送,旁若无人。
“我,我也饿了,为何不与我吃点?”
一个声音说道。
沉央偏头一看,只见在盈儿身旁坐着一名乞丐,正是昨日那位乞丐头儿。
乞丐见他看来,双手一摊,怒道:“看甚么看?这便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若不是你们,我又怎会去那水牢蹲了一宿?”又对盈儿道:“且与我分上一点。”
沉央定神一看,果然这乞丐精神不如昨日,颇是萎靡。
“呸,姑爷还不够吃呢,谁要分你?”盈儿骂道。那乞丐涎脸一笑,转过头去。转头之时,手却猛地一伸,抓了一块糕点就往嘴里送,嚷道:“真甜,真甜!”
“好哇!”盈儿大怒不已,提起灯儿就要砸。
“休得喧哗,且听夏川大人讲话!”一名寺属喝道。
“呸,谁怕你来?”
盈儿瞪了那名寺属一眼,也不理他,继续把糕点往沉央嘴里送。夏川樱子微微一笑,大声道:“都与我听仔细了,莫论你们来自何地,其心为何,此地乃是长安城,是龙得盘,是虎得卧。监典司有督察天下之责,若是有违律法,定责不饶。”
盈儿道:“姑爷,昨夜你在哪里睡得?”
“树上。”沉央含着糕点道。
“树上怎能睡人?那是鸟儿睡的地方……”盈儿一愣,随即心下一酸,眼泪汪汪。
夏川樱子续道:“律法有三,其一,需得在监典司记案,若不案而法,即为违法。其二,每月六候,每候必入监典司续案。其三,白日不可化妖,夜间不可凌墙,若行除妖驱魔事,可事急从权。然,不得凌驾于四门之上,事后需入监典司归案。若凌一寸,即斩!你们可曾听得仔细?”
“听见了。”盈儿一边把汤喂入沉央嘴中,一边不耐烦地答道。她本不想听,奈何离得太近,想不听也难。
沉央嘴里又是糕点又是汤,张不开嘴,面朝台上点了点头。
一人起身道:“若是妖魔横行,凌驾四门之上,那又当如何?”
“是啊,是啊,除妖之时,哪有不凌墙?”
“朱雀、玄武、丹凤、明德四门虽说高达十五丈,然而妖魔一掠,岂止十五丈?”
“是啊,是啊,若是走脱了妖魔,遗祸于世,那也不妥。”
“何止不妥,大大不妥,不妥之极!”
众人哄叫起来。就在这时,长孙熙月缓缓起身,凝目一扫。众人顿时禁声。她挑眉看向院中那株老树,树高十丈有余,华盖撑天。她话不多说,拔出剑来,遥遥一斩。剑气纵横,啸如龙吟,树冠被剑气一扫,顿如雨落。
落叶纷纷,洒得树下之人满头满身。
“锵!”长孙熙月还剑归鞘,冷然坐下。
“哗。”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沉央也看得心惊,怪不得那夜她能与李行空战得不分上下,虽说李行空是有意而为,但也十分了得。
这时,夏川樱子冷笑道:“长安乃是何地?大唐之都,万国之京,妖魔若敢凌驾于四门之上,自有人取它首级,勿需你等忧心。”说完,把手一扬:“且来记案。”
当即,众人陆续上台记下姓名,来自何地,所为何来,欲在长安停留多久等等。沉央与盈儿位处第一排,很快便轮到他俩。俩人走到台上,沉央上前记案,那寺属却道:“你二人勿需记案,有人替你们记了。”
说完,那寺属拿起一块玉牌,递过来。
沉央接过一看,背面纹云绕兽,刻着一个‘天’字,正面刻着监典司三字。盈儿凑过来,仔细看了几眼,悄声道:“姑爷,这块玉牌色泽浑浊,值不得几个钱。”
她说得虽轻,但那寺属却听得明明白白,眉头大皱。
沉央汗颜,赶紧牵着她的手,往台下走去。
二人走下台来,等了足足个把时辰,众人方才记案完毕。夏川樱子看了眼沉央,又道:“若有初入长安者,可暂居监典司,每日早晚免赠饭食。”
“呀,这可好啦。姑爷,我们不用与鸟儿争床啦,也不用饿肚子了!”盈儿大眼一亮,拍起掌儿,欢叫一声。
夏川樱子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