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顺着盈儿手指看去,便见月洞外面走着一个人影,那人走入园中,正是薛颖真,她穿着绛云滚边裙裾深衣,不似时下大唐女儿那般大胆,时新穿着大多都是抹胸襦裙,肩披细纱,手挽长绫,露着胸口一抹雪白,她倒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修长如玉的脖子,腰上系着巴掌宽的裙带,将腰束得更为纤细,也未挽发髻,只在秀发两侧各簪一朵粉白桃花,显得落落大方。
薛颖真快步行来,目不斜视,待至小道士面前,她挽手在怀,盈盈一礼:“薛颖真见过沉央法师。”
小道士自小便在山里长大,所见女子曲指可数,仔细一算,倒是这两日与盈儿朝夕相处最为频繁,在都虚观时,老道士也教他读书识字,以好通晓道经,但却未曾教过他世俗礼数,此时见薛颖真款款行礼,他也不知当回以何礼,便有样学样,正自叠手弯腰,却听盈儿噗嗤一笑:“姑爷,这是什么礼法?宗圣宫独有的么,我却是没有见过。”
“盈儿,不得无礼。”
小道士尴尬不已,薛颖真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说道:“颖真之命乃是法师所救,这两日本想登门道谢,却知法师身体染恙多有不便。听父亲大人说,法师不日便将起程去京城,遂来一见。”
薛复礼与老道士合计了一番,把俩人定亲的日子选在了三月二十五,正适议亲嫁娶,待到定亲之后,老道士与小道士便会去京城。薛复礼不疑有它,只当小道士师出宗圣宫,这定亲也是非同小可,自是要回终南山禀报师长。
薛颖真淡淡地看着小道士,不娇自矜,女儿家十八岁之前,身条拔得极快,正若水上初荷凉淡怡人,小道士年仅十四,正在抽条,是以看上去竟不若薛颖真那般高挑。
薛颖真看他,他也看薛颖真,那日在绣楼上,他也未曾看得真切,只知薛颖真生得颇美,此时一看,心头一跳,七上八下,更是局促。但见得,薛颖真端庄娴雅,额上点着梅花妆,肌肤若雪,细眉似云扫,瑶鼻若玉钩,樱唇一点红,顾盼之间不冷不淡,正是大家闺秀风范。
俩人默对半晌,这时,远远响起一个声音:“盈儿,快来。”
三人扭头看去,只见月洞口探着一个脑袋,直朝盈儿招手。盈儿嘻嘻一笑:“姑爷,我与绿儿约好了一起斗草,现下小娘子来了,盈儿可否……”
“你去吧,稍后再来。”薛颖真说道。
盈儿道:“那我几时来?”
薛颖真脸上微微一红:“你与绿儿斗草,赢了便来。”
“哦,那可得半个时辰。”盈儿笑道。
盈儿一去,小道士愈发难安,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薛颖真却不失大方,知他行动不便,便欲去扶他。小道士哪里敢让她扶,当即拄剑而行。二人沿着碧水慢行,薛颖真道:“自打招了妖怪,父亲大人再不许颖真外出,且命人取了颖真生辰八字,说是法师不嫌弃,愿娶颖真为妻。”
她这番话说得平淡如水,不凄不艾,更不见半分羞色。小道士见她主动提起妖怪与定亲一事,拿不准她在想什么,也不知当说些什么,只得装聋作哑。
薛颖真当真不忌讳,又道:“家中独我一女,父亲大人娇纵惯了,只知自家之难,却不知他人之忧。法师若是不愿,今日便与我说,我自有法,必不使法师为难。”
到得此时,小道士再不说话,那可就真把她说得话坐实了,小道士年纪虽轻,少不更事,却也知道这女儿家闺誉一毁,此生可就毁得大半。
大唐礼法旷达,薛家又是名门世族,当不至于嫁不出去,但是所嫁之人定难两说。再说,那夜虽是救人心切,但是倒底思虑不周,薛颖真之事,他自认难逃其咎,想得一阵,也不知当与她怎生说,心乱如麻,又见薛颖真定眼看他,明眸如水,鉴影照人,他心下一慌,脱口而出:“我,我不为难!”
薛颖真愣了一下,嘴角微微一弯,低头轻声道:“颖真是不祥之人,法师不弃,本不该如此矫情,只是知父莫若女,我知父亲待法师必有不到之处,还望法师不要往心里去。再有月旬便是祖母祭辰,颖真可借此推托这门亲事,若是父亲不允,颖真姑母是西华山碧霞观持羽女冠,娘亲当年也与无上真三景师自**好,有她二人出面,父亲定不会苦苦相逼。法师只消拖延些时日便好,我已替法师想好推辞,就道是身体欠恙,尚需时日静养,待养好之后,再行议亲也不迟。”
小道士听她说得滴水不露,就连自己的推辞都已经想好了,心下更是不安,他是道门子弟,自然知道那丹霞山碧霞观虽不及宗圣宫,但也非等闲,而那无上真三景师的身份更是尊贵无比,乃是当今天子嫡亲御妹玉真公主的道号,需得这二人齐齐说理,那定非小事,此间必有隐情。
如此一想,他问道:“那你有何打算?”
薛颖真见他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冒出这句话来,她本是那七窍玲珑般的人儿,稍加揣摩便知小道士心里所想,仔细这事也瞒不得人,便道:“前日我已致信姑母,将此事来胧去脉说得清楚。此事由我而起,当由我止,怎可连累法师?姑母获信之后,便会来海丰城接我。”
“那以后呢?”小道士急急问道。
“以后……”
薛颖真想了一想,脸色微微一白,淡然道:“不祥之人岂可再留世上祸及亲人恩人?自那而后,颖真只愿在碧霞观安心静养,再不听世间之事。”
“啊?”小道士听得大惊,赶紧叫道:“此事万万不可。”瞧这意思,薛颖真是想去碧霞观做女冠啊,前两日,他向老道士讨教过,自然知晓道门一脉不忌婚姻嫁娶,不过,天大地大,男道士议亲娶妻司空见惯,这女冠嫁人却是极为罕见,向来是一入道门便清修无为,再不恋世情。
譬如那无上真三景师,虽是身份尊贵,早年更与大诗人王维,嫡仙游侠儿李太白诗文相会,幽心曲连,但是也未曾听说嫁与他俩啊。
薛颖真见他情态急迫,不似作伪,芳心微微一暖,但见他穿得虽是寒酸,长得却是眉清目秀,气态怡人,若无妖怪一事,嫁与他便嫁了,可是现下却不成,莫看她是大家女儿,娇美异常,实是极为自负,认定了这小道士定然是受了父亲大人胁迫,不得不娶她为妻,心苦则刚,当下便道:“我做女冠,与你何干?”
小道士见她扭头看着远方,眉目极是倔强,他知道自己只有一年好活,本不该牵连他人,更不敢误人终身,不过他心头也有计较,当即说道:“其实,其实我不是什么宗圣宫大法师,也不会什么神雷定霄符,我的清明定神咒连只麻雀也定不住。我,我只有一年好活啦,我问过师傅,定亲非同成亲,做不得准。待上一两年,流言蜚语过去,到得那时,薛家娘子再要如何,自是,自是无妨。”
“怎会如此?”薛颖真听得一惊,回头看他。
小道士强笑道:“我与师傅都是罗孚山都虚观的客居道士,不是宗圣宫的大法师。”
薛颖真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你,你怎会只有一年好活啦?”
小道士心头一酸,笑道:“天有晴雨,人有祸福,我自小便有恶疾,活不长。”
薛颖真急道:“可是,可是父亲大人说,你只是劳累过度,只需好生静养些时日便成,就连城东李内医也说无妨。怎会,怎会就有恶疾了?”不知不觉,她竟不唤他法师了。
小道士不想被她知道自己是中了丹毒,以免她自怨哀伤又要去做女冠,他说道:“我这恶疾寻常内医瞧不出来,那是,那是自小便有。不过,薛家娘子不必担心,我是真的活不长啦,这样,这样却是最好不过啦。”说着,裂嘴一笑。
薛颖真定定地看着他,细眉微皱,芳心乱跳,胸口隐隐生疼,却不该如何是好。小道士又道:“师傅说,世人最是好忘,过不了多久,大家就会把那妖怪忘了,薛家娘子仍是大家闺秀。”
薛颖真道:“我不会忘。”
小道士不知她说得是不会忘记那妖怪,还是不会忘记自己,抓了抓脑袋,笑道:“师傅说过,薛家娘子吉人自有天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此生定是无灾无忧,喜乐平生。”
薛颖真低头道:“无灾无忧,喜乐平生?”
“是啊。”小道士接口道:“道法自然,上天最是公平,灾后必然有福。”
薛颖真道:“那日,你为何要上阁楼?便是为那‘道’么?”
小道士笑道:“我辈修道之人,除恶扬善,除魔卫道,那是应尽的本分。”
薛颖真道:“我只问你,你上来可是为了救我?”
小道士道:“也不尽然,也是为了除那妖怪,那妖怪很是厉害,我与师傅理应外合,这才除了他。嗯,还有那位江湖游侠,师傅说他姓李,我听人叫他三郎。”
“我知道了。”薛颖真明眸一闪,小道士越是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与她无干,她心头越是笃定他是去救她的,他为了她舍去性命不要,她又何曾惧过流言蜚语?自小她便极有主见,芳心稍一盘恒便即安定下来。
过了一会,小道士见她不再说话,以为她全盘相信了自己的话,心下一松,走到一株柳树旁坐下,把剑放在膝盖上,看那潭中游鱼追逐嫩草。薛颖真走到他身旁,不言不语坐下。
这时,一名婢女快步走来,怀里抱着一方瑶琴。薛颖真接过琴,横打在面前的石头上,又看了小道士一眼,仙嗡仙嗡奏将起来。
小道士听过琴,都虚观的徐知明便有一把焦桐烂尾琴,无事之时,那徐知明总会坐在松树下,唤来两只白鹤,一边观鹤一边奏琴。老道士曾说,徐知明的琴奏得太烂,眼中有鹤,心中无鹤,知皮不知里,听来直如嚼草。
那时,小道士还不明究理,觉得叮叮咚咚甚是好听,此时一听薛颖真弹琴,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徐知明的琴声当真味如嚼草。
古音八八,琴声最是悦己。世人都说,靡靡之音但为悦人,唯有琴声不同,只为悦己,不为取人。薛颖真弹琴之时,眉目如水,一拔一撩,形神俱淡。但是听着她弹琴,小道士却觉如置风中,悄听风吟,间或,琴声一变,又临山颠,直闻猿啼,忽尔,白驹过隙,浮云苍狗,万事万物都在变迁,唯有琴声幽幽,道古破今,绵绵久久。
不知不觉,小道士听得心怀大畅,淡淡忧愁随风而走,情不自禁的躺了下来,以剑枕头,闭上了眼睛,竟是睡了起来。
这一睡,也不知过得久,睁眼时,薛颖真已不在身旁,倒是多了个小丫头,正目不转睛地看他。见他醒来,盈儿笑道:“姑爷做了什么好梦?”
小道士道:“我做得是恶梦,梦里正与那妖怪大战。”
盈儿扶他起来,边扶边笑:“哟,还与妖怪大战,原来姑爷是与宰相老爷一般的人物,梦里还会斩妖呢?”小道士笑道:“我哪有魏太宰的本事,宰相大人斩得的是泾河蛟龙,我斩的不过是只瓜牛。”说得却是唐太宗李世民时,宰相魏征梦斩恶龙一事。
“嘻嘻,都一样,都是祸害人间的妖怪……”
盈儿嘻嘻一笑,扶着小道士走向客房。小道士回头看远,只见远处青墙爬碧草,墙内又起一栋小楼,想来是薛颖真新近居所,而那旧时所居的绣楼招了妖怪,自是再不能住人。回到客房时,老道士与薛复礼正自翘首以待,见小道士回来,问他去了哪里。小道士心头早有说辞,当即便道,闲来无事,四处走走。俩人也不凝有它,只管为来日定亲一事忙碌。
白云悠悠,时光荏苒,不几日便至三月二十五,薛复礼本想宴请八方宾客,好好地冲上一番喜,但是薛颖真坚决不肯,说俩道士都是清修人物,不喜喧闹。薛复礼见她不再闹腾,愿嫁小道士,心下大喜,当即允了,只请得三五好友作证。叙表定礼之后,老道士与薛复礼告辞。
薛复礼知道他二人是去京城,不便强留,便赠得老道士重金千两,骏马一匹,马车一具,车夫一名。又知小道士腿脚不便,需得人服侍,便命盈儿一同前往。此去万里,跋山涉水,老道士不愿带着个小女娃,嫌她累赘,但是薛复礼坚持要送,再加上盈儿虽小,但却聪明伶俐,也不是那等娇弱之人,而小道士也的确需得人侍侯,老道士只好应下。
三月二十七,收拾妥当,老道士作别薛复礼。小道士由盈儿扶着,走上马车。薛复礼自持是泰山大人,上前细细一番说教,无非是要小道士回到宗圣宫后,好生向师长说明情况,且需时时掂记薛颖真,不可有忘。且说,再有一年他便任满,自会拖求京中好友,入京赴职,到得那时,小道士与薛颖真便不是山高水远,俩俩相望了。
起先,小道士听他也要去京城,心下一惊,再听还得一年,又松一口气,暗想,一年之后,我都已经死啦,你们又去了京城,薛家娘子更好脱身。
当下,俩道士辞别薛府,天长水阔,直往京城去。薛复礼送到城门口,目送马车走远,正要回转,不期一辆马车急急而过,他稍一定睛,微笑起来。
三月天气,春风宜人。
清晨下了一场微雨,路面不燥不泞,微润马蹄。老道士跨着一匹大黄马,肩背剑匣,白须飘飘,威风凛凛。路人见了,都道是好生一个老真人。
小道士坐在车内,抱着剑看窗户外面。盈儿坐在他身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尽是喜意,她自小便在薛府长大,平日里最喜欢的事便是与薛颖真一道踏青放纸鸳,最是羡慕那些自由自在的鸟儿,可以飞在天上,想去哪就去哪。现下,她只觉自己与鸟儿一般,也长了翅膀,要飞去京城,去那天下最为繁华,最为有趣的地方。
这时,一辆马车急急行来,马上车夫直唤:“薛老三,停马,停马。”
薛老三便是小道士的车夫,是薛府下人。听得唤声,薛老三扭头回望,见了那人,“唉哟”一声,把马勒停。老道士回头一看,哈哈一笑,凑到窗前,说道:“沉央,我见前方有片桃林,你在车里等着,我去摘些桃子来与你吃。”说完,打马疾走。
马车一停,小道士便知不对,盈儿更是眼睛一转,格格笑道:“定是小娘子来了。”
果不其然,后面那辆马车赶了上来,两俩马车并排停在一旁。车帘未挑,薛颖真的声音已是传了过来:“此去京城,怕是经年,山高路远,风雪骤转,你要好生保重身体才是。”
小道士见她并没有下车的意愿,当即回道:“薛家娘子切莫以我为念,我,我只有一年,一年……”他正想说,我只有一年好活。薛颖真道:“我知道,不过,你不是说上天最是公平么?你心地良善,是好人,好人自有天佑。”
小道士见她拿他的话来堵他,心下好笑,又是略苦,他不擅言辞,当下便怔住了。过了数息,薛颖真又道:“老法师是骗你的,定亲即是成亲,岂可儿戏?你若不愿害我,当需爱惜身体,恶疾总有去的一天,莫论如何,我自不悔。”
一听这话,小道士彻底怔住,定眼向对面车帘看去。车帘一挑,伸出一支纤纤玉手,十指如葱,莹白似透,手中捏着一物,竟是一枚香囊。
薛颖真道:“我不知是何恶疾,但想凡恶皆由心起,这香囊里有枚寒玉,是姑母所赠,有清心怯邪之效,那日游玩,我未带它,若是带了,兴许,兴许便不会招那妖怪掂记。”
“多谢小娘子。”
小道士还没说话,盈儿已是探手出窗,将那香囊取了,替小道系在腰上。给了香囊,薛颖真再不多说,命车夫回转。小道士目送她离去,春风拂面,幽凉幽凉,低头一看,只见那香囊极是精致,囊面上绣着一栋小楼,一个小道士飞身上窗,单手勾着铁栏,欲拔背后之剑斩栏。
“原来,原来她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