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怔得一怔,朝着沉央笑了一笑,举杯便走。人群如海,转眼即没。沉央听得云里雾里,想要追上去问,已是不及。“你可知他是何人?”这时,身旁离人焕忽道。
沉央与这离人焕并无交情,说起来还有得仇隙,自是懒得理他。
离人焕又道:“卧龙在渊,隐于九幽之下,自是常人不识。”
沉央听得有异,正自细想,突听远处响起阵阵喝彩声,猛一回头,便见一人光着上身跳入碧潭中,身材极是肥硕,腰上却缠着绫罗绸缎。
乐声大作,那人当即起舞,竟然掂着脚尖在那潭中跳起胡璇舞。亏他一身肥肉,动作竟是灵敏无比,腰上绫罗绸缎飞旋起来,直若一面百花锦盘。越跳越快,越转越疾。
众人喝彩连连。
“安禄山安大人,哈哈。”离人焕举起酒杯笑道。
那人正是三镇节度使安禄山,此时他旁若无人,挥汗如雨,顾影照怜,挑眉敛眼,竟不似堂堂七尺男儿,而似一艳姿胡女。沉央看得冷笑不已,暗想,皇帝如此辱他,他倒也忍得,越是如此隐忍,越是图谋非小。
跳罢胡璇舞,安禄山气喘不已,朝着四面八方团团抱得一拳,又朝着某处纳头一拜:“皇父在上,受胡儿一拜。”
众人看去,那处地方站着数十人,也不知他拜得是谁。沉央却是看得一惊,就在方才安禄山纳头一拜之时,人群中有一人举起酒杯略略邀了邀,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取他酒盏得人。
“莫非他便是大唐皇帝?”沉央心头咯噔一跳,转念又摇了摇头,皇帝怎会穿布衣,还与人抢酒喝?
“物华天宝之际,又逢圣人寿辰,天子当与众仙同乐。恭请贵妃娘娘。”一个声音拖长着嗓子唱道。众人寻声看去,只见一个太监内属站在一处假山上,沉央心想,这太监定是那高力士,也是个权贵太监,曾与老爷脱鞋。
华乐一变,又是霓裳羽衣曲。
一群女子从远处走来,当先一女头挽飞天髻,身披百鸟朝凤宫装,由四名宫女扶着,盈盈走来。沉央看得,这女子生得极美极艳,顾盼之时,目光冷冷淡淡,却令人浑身上下寸寸尽酥。当真是道似无情还有情,冷波敛艳媚自生。
一步一行,步步生香,众人俱是心头暗跳。
“这女子定是杨玉环了。”沉央心想。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美,当真是美。”身旁离人焕饮了一口酒,笑道。
杨玉环既来,怎不见大哥?沉央心思不在美人身上,举目四望,人潮如海,又上哪里去寻李瑁?
这时,杨玉环与众贵妇走到一处高台下,微一扬手,朝着人群唤道:“陛下。”她一扬手,所见之人心头俱是狂跳,看着雪嫩玉手,直盼自己便是那皇帝,恨不得立即上前,把这冰冷如雪,偏又娇柔无端的绝色美人揽入怀中,好生爱怜。
“哈哈……”
人群中突然响起朗笑声,一人端着酒杯快步疾走,来到杨玉环身旁,揽着贵妃之腰,向高台走去。杨玉环媚了他一眼,轻轻一笑。众人不由暗恨,为何自己便享不得这般温柔。
“他果然便是皇帝。”沉央心头一沉。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怕是神仙也如此。”离人焕又是一笑。
李隆基与杨玉环来到高台上,举起酒杯,朝着四面八方一邀:“今日是太清圣人寿辰,当与万仙同乐,共谋一醉。再无彼此,也无天子,唯有一酒鬼与头顶华月。”说完,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安禄山笑道:“皇父说得极是,胡儿敬皇父一杯,皇母一杯。”举起酒杯,一口饮尽,抹了把嘴,看着天上又道:“也敬太清圣人一杯。”
“你这胡儿,太清圣人岂会如你我一般贪酒?”李隆基指着安禄山笑道。
安禄山嘿嘿直笑:“太清圣人居于九天之上,想来必是冷清得很。皇父上察天心,这才办得琼楼仙宴,也好让太清圣人看看这大唐盛世。既如此,太清圣人当与天子同乐,也喝一杯。”不管不顾,举起酒杯,朝天一敬。
“哈哈哈……”李隆基大笑起来,众人俱笑。杨玉环微微一笑,沉央看得分明,她在笑时,目中竟然含愁。沉央心想,弑夫恶女,竟也知愁?
当下,华乐又起,便有道人僧人献法,或是演练法术,或是变幻飞鸟走兽,好不热闹。沉央却看得百无聊奈,倒不是他瞧不起这些幻术与法术,而是他心不在此。不时东看看西看看,想要去寻盈儿与李瑁,但是这般大得地方,又上何处寻去?
正自心焦,一名小太监疾步行来,在他耳旁悄声道:“掌教老爷,且与我来。”
沉央一惊,定眼看去,这小太监却是莫步白义子莫虚有。沉央看了一眼离人焕,那离人焕不胜酒力,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他当即随着莫虚有而去。二人在人群中疾疾一阵穿梭,来到一处暗地。莫虚有四下一看,见无人,便在一根廊柱上叩了两下。
叩声未落,地上即现一道芒阵。
莫虚有道:“掌教老爷快去。”
沉央道:“莫大哥呢?”
莫虚有道:“义父与少卿大人在一起,盈儿师叔也在,掌教老爷切莫耽搁。稍后,盈儿师叔自会去寻你。”
沉央心头大定,跳入芒阵,光影变换,落地之时已然来到地底,抬头一看,已不见太极宫,只有颗颗夜明珠散发着柔光。四下一看,前后左右俱是通道,也不知当选那一条。这时,忽听一个声音道:“往左是长生殿,往右是光大殿,你是往右还是往左?”
听得这声音,沉央回头即是一拜:“沉央见过婆婆。”
光影一闪,本是空无一人得通道中已多一瞎眼老太婆,锅碗灶盆摆在洞中,炉子烧得火热,汤锅滚着热气,桌上放着一颗人头。
瞎老太婆一边捏着馄饨一边说道:“皇帝喜饮酒,然而酒量不佳,小半个时辰后必去光大殿醒酒。你若现下去,定然来得及。”
沉央一愣,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皇帝来。
瞎老太婆等了一会,不见沉央说话,便回过头来,看向沉央:“少年郎,机会只有一次,你若错过,便不再来。”
沉央看了一眼那人头,问道:“婆婆,那长生殿又是何地?”
瞎老太婆把馄饨扔入锅中,又去切葱花,边切边道:“长生殿便是那杨玉环住处,你若要去那里,不急,吃上一碗馄饨再去,不收你钱。”
沉央一心要替盈儿除蛊,哪里等得,当下便道:“婆婆得馄饨,沉央稍后回来再吃。”
“稍后回来,你便见不着老婆子了。”瞎老太婆淡淡说道。
沉央一怔。瞎老太婆又道:“今夜之事一了,老婆子便是自由身了,替李家守了百余年,也该老婆子出去逛逛了。少年郎,这碗馄饨你若不吃,便再也吃不着了。”
“婆婆要去何地?”沉央下意识便问。
瞎老太婆走到灶台旁,脚下铁链嘶嘶直响,她捞了一碗馄饨,洒上作料葱花,往桌上一放,香气四溢:“你吃还是不吃?”
“吃。婆婆得馄饨最是好吃。”
瞎老太婆与沉央有恩,待他极好,莫说一碗葱花馄饨,便是人肉馄饨他也不会皱眉头,当即走到桌旁,捧碗便吃,边吃边看那颗人头,只见那人头脖子上血迹未干,显是刚死不久。
听他吃得香甜,瞎老太婆笑道:“少年郎莫怕,老婆子得馄饨最是干净。这颗人头是那李家小子送来,他求老婆子一事,要老婆子送你去长生殿,见他娘子。少年郎,你且猜上一猜,这颗人头乃是何人?”
沉央心想,那李家小子必是大哥无疑,至于这颗人头是何人,这我怎知?便摇了摇头,转念想起瞎老太婆眼睛已瞎,自是看不见,便道:“婆婆,沉央不知。”
“慢慢吃,别着急。”听他吃得极快,瞎老太婆笑道:“老婆子卖了一百多年馄饨,每日八十一碗,到得如今老婆子已然算不过来,只知这是最后一碗。一百多年转眼便过啦,回想那日却仿佛便是昨天。人老了,便是活在回忆里,老婆子虽不是人,却也不例外。”
沉央听她说得沧桑孤寂,心头不由一悸,吃得慢了起来。
瞎老太婆笑道:“少年郎心好,知道老婆子孤单可怜。汤里洒了许多葱花,你慢慢吃,便当陪我说会话。”
顿了顿,又道:“茫茫东海,兴波起浪,一望而无边。那海里有得是稀奇古怪的物事,多得是奇珍异宝,我向来调皮,终日里四下玩闹,父亲与娘亲都管不得我。那一日,我悄悄来到一艘大船下偷听,听得船上的人说,四海虽是广阔,却不如岸上多彩。我心想,那岸上有甚好玩得,哪里比得大海?”
沉央捧碗倾听,默然无语,心想,一念之间,一生之变。
果不其然,便听瞎老太婆道:“我气不过,当即便去岸上游玩,一路往西,果见岸上很是精彩,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不一而足。
那一日,来到长安,我从未见过这般大得城池,极是欢喜,便化作人形四处游玩。突见一人骑马奔来,浑身染血,身后追着大群甲士。
我看得稀奇,稍一挥手,那些追兵顿时东倒西歪。我抓住那人问他,为何有人追他。那人笑道,我杀了我的兄长,他们来追我也是应当。我见他身受重伤,却似无事人一般,心下生奇,便跟在他身旁。”
听到这里,沉央大吃一惊,暗想,这人定是天河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