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盈儿与大和尚来到山头,往下一看,区区数十丈距离竟似浩渺烟深,隐隐约约还能看见赵东阳三人仍在林子里打转,远处寺庙死气沉沉,阴森恐怖,犹若人间鬼狱。
“姑爷呢?”
盈儿目光四下一寻,不见姑爷。这山头不大,约摸十丈方圆,其间有株老树,枝虬叶枯,与庙中那株老树一般无二,若不是异地而处,几难分辨。树下坐着三人,二女一男,正是那对东夷男女与那位眉目英奇的女子。
三人成品字型围坐在树下,见盈儿与大和尚上来也不惊,连眼都未曾抬一下。那东夷男人行止极奇古怪,只见他手里拿着根渔杆,从怀里陶出一张符纸,顺手挂在渔钩上,朝着老树用力一抛,然后喃喃自语,静心等待。
“大和尚,他在干什么,钓鱼么?”盈儿看得大奇。
李行空道:“不是钓鱼而是钓鬼。”
“钓鬼?鬼怎会藏在树里,还像鱼一样被钓上来。”
盈儿不信,世人都说人死之后就变成了鬼,那是要入黄泉下地府的,怎会藏在树里任人钓来钓去?这可是天下奇事,别说见,小丫头便是连听也未曾听说过,当下便瞪大了眼睛,想看看鬼物倒底是怎生被钓上来的。
李行空嘿嘿一笑,也不言语。过得几息,突见那株黑漆漆的老树似乎晃了一晃,一点莹光自树根往上一窜,猛地一口咬住那张符纸。渔杆急剧抖荡,那东夷人也不心惊,淡然收杆,一指点向那点莹光,顺手取下符纸往身旁草蒌里一扔,然后又掏出一张符纸挂在钩上。
眉目英奇的女子拿眼询问。
东夷人摇了摇头,欠身道:“它受了惊吓,轻易不肯上钩,熙月大人还需稍待片刻。”
女子略有不喜,眉头微微一皱,看向那位娇滴滴的东夷女子。
名叫樱子的东夷女子站起身来,扭着小蛮腰走向大和尚与盈儿,朝着盈儿媚然一笑:“小妹妹,你怎地与这大和尚在一起啦?”
盈儿极不喜欢她,撇过头去,说道:“我和谁在一起,与你何干?”。樱子也不恼,只是格格地笑,说道:“这大和尚可不是什么好人,小妹妹得仔细了,别被人给卖了。”说着,抬手指向大和尚:“唉哟,大和尚,你的头掉啦。”
话刚落脚,就听‘啪’的一声响,地上滚着一颗光秃秃的脑袋,大耳朵,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不是大和尚的头又是什么来?
盈儿大吃一惊,捂着嘴巴急退几步,抬眼一看,果见大和尚肩上空空无也,竟是没了脑袋。这等光景小丫头几曾见过?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雕虫小技,贻笑大方而已。”
就在这时,忽听李行空一声冷笑,笑声未落,地上那颗脑袋风吹即化,李行空的脖子上却长出了一颗脑袋。樱子面色微微一变,指着李行空又道:“大和尚,你还能走路么?”
盈儿低头一看,大和尚腰下两腿竟是消失不见。李行空愣了一下,樱子格格一笑,伸指又点。一阵阴风迎面扑来,冷得人浑身打颤,盈儿赶紧往后又退几步,好在阴风并不是冲她而来。盈儿爬上一块石头。
“区区幻术也想哄骗你家佛爷,真当佛爷杀不得人么?”
这时,李行空一声大喝,腰下两腿凭空又长了出来,大手一翻,将左面来犯阴风拍散,蒲扇一挥,再把右面鬼物拍得嘶嘶乱叫。瞬间逼退二鬼,李行空冷然一笑,大步急迈,举起蒲扇,当头便朝樱子拍去。
这大和尚如此了得,东夷女子当即收起戏耍轻视之心,眼见那蒲扇犹若泰山压顶一般砸来,她也不敢硬接,闪到丈外,格格一笑:“大和尚好生不识风情,竟要学人辣手摧花。”右手一扬,腕上莲花手链脱手而飞,待至大和尚面前,一化为三,三朵莲花急扑李行空面门。
与此同时,阵阵凄厉鬼啸声响起,哪是三朵莲花,分明便是三头恶鬼。
“唉呀,大和尚糟糕啦。”
盈儿叫起来,大半宿下来,这还是她头一次看清鬼物,只见那三只恶鬼长得狰狞可恐,极其凶恶,一眨眼便将大和尚围住,其中一只更是窜到大和尚头顶,嘴巴越张越大,突然一口把大和尚给吞了下去,并且鼓着一对腥红的眼睛盯着盈儿直看。
“别,别过来,我不好吃!”盈儿站起身来叫道。
东夷女子嘻嘻一笑:“小妹妹别怕,它们又不会吞你。”
盈儿眼珠乱转,她不喜欢大和尚,大和尚被鬼给嚼了,她一点也不伤心,但是如今大和尚一死,再也没人护着她了,有这满山恶鬼拦路,她又怎生去寻姑爷?
这么一想,她却希望大和尚切莫就这么死了,好歹也得让她寻着姑爷再死也不迟啊。
想了一下,她说道:“满山都是鬼,我好害怕。”说着,蹲下身来,抱着两腿,把头埋在腿弯里,心想,我都这般害怕了,你该不会让鬼把我给吃了吧?
樱子见她眼睛转来转去,只当她是被鬼给吓着了,便笑道:“它们可不是一般的鬼物,而是我的侍神,专吃恶人,小妹妹长得如此可爱,姐姐着实喜欢,又怎会害你?快下来,一会我便送你下去。”
“姐姐,我好害怕。”
盈儿从石头上溜下来,可怜兮兮地走向东夷女子,边走边瞅那一口吞了大和尚的鬼,此时那鬼物鼓着一个大肚子,头上长角,眼若铜铃,呼吸时,团团阴冷气息从其嘴里冒出,小丫头浑身打了个嗦,指着鬼物说道:“它,它的肚子在动。”
樱子笑道:“那是大和尚在动。”盈儿心中一喜,却不敢露出半分,惊怯怯地道:“大,大和尚没死?”樱子冷笑道:“即便现下未死,也是离死不远了。若是我乐意,足可让他在里面待到死为止。小妹妹,这大和尚可不是什么好人……”
“哈哈,区区小鬼便想困住你家佛爷,当真可笑!”
樱子话还没说完,突听一声大笑,只见那鬼物急剧膨胀,越胀越急,噗地一声,便似气泡一般炸了开来。李行空一步踏出,昂首挺胸直若怒目金刚。
“大胆和尚,竟敢伤我侍神!”
樱子面色大变,那侍神可非寻常鬼物,与她灵犀相通比心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李行空斩了那鬼物,她当即受伤,嘴角溢出血来,目光却一狠,也不见其动作,忽地闪到李行空头顶,一脚踩下去。
“班门弄斧,阴阳道的本领,你还没有练到家!”
李行空浑然不惧,捏掌成拳,一拳打向头顶。樱子一击未成,急速退走,两头恶鬼扑将上来,一者喷火,一者吐水。李行空哈哈一笑,举起蒲扇左挥右拍,直把两只恶鬼拍得团团打转,得空他还扭过头去,看着盈儿裂嘴一笑:“小丫头心地不赖,劳你记挂了,你且到那石头上避一避。”
“樱子,退下。”
这时,那位眉目英奇的女子霍然起身。盈儿站在石头上看去,只见那女子此时穿着一身束服男装,腰间挂着一柄剑,那剑奇长,三尺有余,走动时,剑尖拂过长袍下摆,隐隐有声。她走得不快不慢,目光平视大和尚,雪白玉手轻轻拍打着剑柄。
待到三丈外,女子出剑,一剑平刺,李行空疾退一步,又是一剑,李行空再退一步,再来一剑,李行空连退数步,面色数变。
地上落叶滚荡似潮,女子提剑而立,冷然道:“退还是不退?”
李行空皱眉道:“云龙十三剑,长孙家竟然还有后人。鸿胪寺在朝,宗圣宫在野,这江湖上的事几时轮到鸿胪寺插手了?纵是如此,天生野物人人可取,少卿大人可取,大和尚自然也能取。”
女子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莫论朝野俱是大唐天下,一草一木皆为大唐之物。妖魔鬼怪,当伏。乱臣贼子,当诛。”一步踏出,又是一剑,一剑接着一剑,剑剑不离大和尚要害。
听了他们的对话,盈儿大吃一惊,暗想,原来这位小娘子竟是长孙爷爷的后人呀,还是什么鸿胪寺的少卿女官,那这大和尚与她做对,定然不是什么好人咯?
李行空说得长孙家便是大唐开国功臣长孙无忌家族,这长孙无忌十分了得,为大唐建国立下了赫赫功劳,开国之后,官拜太尉,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后来,因为反对武氏弄权而被武氏迫害,堂堂凌烟阁之首,竟落得个谋反罪名,不仅己身难逃一死,全族也被诛。
平日里,薛复礼对长孙无忌极是推崇,是以盈儿一听便知。
而那鸿胪寺嫡属于大唐官司衙门,掌管外国邦交,司礼仪与祭祀。大唐威慑天下,邦交与属国众多,往来不乏能人异士,这些能人异士来到大唐之后,统统都归鸿胪寺辖制,譬如这俩东夷人便是来自扶桑岛国。
江湖上流传着一个说法,鸿胪寺与宗圣宫一者在朝,一者在野,共同掌管着大唐天下的能人异士。只不过,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
看了一会,盈儿心下愈发忐忑,这大和尚连鬼都不怕,却对长孙熙月的云龙十三剑颇为忌惮,但见大和尚且战且退,长孙熙月步步紧逼。看上去,大和尚极是狼狈,落败只是迟早之事。
小盈儿心想,这大和尚是个绣花枕头,恁大一个块头却是中看不中用,马上就要败啦。糟啦,他输了不打紧,我却该怎么办?若是长孙小娘子把我也当恶人一起拿了下大牢,那可就糟了。盈儿不要坐大牢,盈儿要去寻姑爷……
正想着,忽听长孙熙月一声轻啸,双手持剑猛然一斩,大和尚提扇一挡,噌噌噌倒退不已。谁知,那一剑去势仍未竭,直奔盈儿所在的大石头而去,就听咔嚓一声响,圆滑光整的大石头竟被斩出一道裂缝,紧接着,裂缝越来越大,嘎吱嘎吱的声音愈演愈烈。
盈儿站在石头上面摇来摆去,惊骇不已。
“小妹妹莫慌,我来救你。”
在旁掠阵的樱子朝着盈儿一指,一只恶鬼朝盈儿奔来。
“糟啦,她们来捉我了!”眼见那恶鬼张牙舞爪扑来,盈儿吓得小脸煞白,来不及多想,顾不了许多,提着油灯往下就跳。与此同时,大石头轰然四散,石头后面是上山斜坡,盈儿一咕噜跳下来,顿不住脚,顺着斜坡往下直滚。滚得一阵,被株柏树一挡,打横掉在草丛里,手心火辣辣地疼,举掌一看,也不知是被石头还是树枝擦破了皮,血水汩汩直冒,油灯上也沾染了不少。
忽然,那油灯亮了一下。
盈儿瞪大了眼睛,油灯只是死物,怎会平白无故的亮起来?她揉了揉眼睛。这时,那油灯又亮了一下,虽是无比微弱,但却清晰可辨。正自惊奇,忽听背后响起呼呼风声,阵阵冷意直透骨髓。
“鬼来啦!”扭头一看,果然是那只会吐水的鬼物,盈儿深怕被它捉去坐大牢,当即拔退就逃,可是她人小腿短,也不会腾挪之术,岂能跑得过?只得一眨眼便被恶鬼赶在前头拦了去路。那恶鬼也不愿伤她,伸掌便来拿。
盈儿大急特急,举起油灯就砸。谁知,那穷凶极恶的鬼物竟好似对这油灯极其忌惮,见盈儿举灯砸来,呼啦啦闪在一旁,瞪着一双鬼眼不敢上前。盈儿举着油灯又砸,那鬼物又退,却不肯走。盈儿大奇,再试几下,恶鬼不住避退。
小丫头顿时不慌了,嘻嘻一笑:“原来你怕它呀。”抡起油灯胡乱一通砸,直砸得那恶鬼东跳西跳好不狼狈。
“别再跟着我啦,再跟着我,我就把你脑袋砸掉!”
砸得一阵,盈儿举起油灯恐吓恶鬼。恶鬼傻愣愣地飘着,也不知可曾听懂。盈儿可不管它有没有听懂,她要去寻姑爷,怎肯在此久待,挥起油灯再砸几下,然后拔退就跑,跑出十几步,回头一看,只见那恶鬼在原地打了两转,忽然朝着山头奔去。
盈儿心口突地一跳,糟啦,这恶鬼奈何不了我,便去搬救兵啦,我得快走,要不然双拳难敌四手。
如此一想,小丫头再不犹豫,朝着密林深处冲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山头恶战正酣,长孙熙月剑术虽不见势,威力却是奇大无比,大和尚胜在法力高强,一时半会二人倒是难分高下。东夷男人坐在树下,稳如泰山,只见渔杆不时起起落落,草蒌里的符纸已然垒起好大一摞,但是他却仍未停止,显然是到了紧要关头。
这时,山坡的另一面响起脚步声。
樱子眉头一皱,正在打斗的二人也即停止,向声音来处看去。
“师傅,天下鬼物如此多,他们为何在此争来夺去?”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问道。此时天地寂静,那声音听来格外透亮,山上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苍老稳重的声音答道:“天地有上下,人物有高低,这天下鬼物虽多却也分为几等,第一等飞天遁地,无所不能,动则怒火千里,静则藏匿九渊。”
稚嫩者道:“我知道,那是旱魃,第二等呢?”
苍老声音道:“旱魃千年难得一见,那是神仙一般的鬼物。这第二等嘛,得天时,占地利,吞风食雨,知阴阳,晓变化,自成一派,也是百年难得一见。”
稚嫩者道:“那第三等呢?”
山头众人侧耳聆听,那苍老声音又道:“这第三等嘛,便如山石枯木随处可见,蒙昧而不自知,夕存朝亡那也是常有的事。”
稚嫩者奇道:“人死之后变成鬼,不都得下黄泉入地府么?”
苍老声音哈哈一笑:“天地如此大,总有漏网之鱼嘛。说来说去,都是大道自然,各有机缘。”
“师傅,我知道啦,他们争得定是那第二等的鬼。”稚嫩声音大声道。
苍老声音道:“那鬼物确有几分造化,也不知得了多大机缘,竟然附在庙内泥胚上享受世人香火,那些秃头朝拜夜拜,殊不知拜得却是一个孤魂野鬼。如此一来,那鬼物又有几分不同,如今已是半神半鬼之身。不过,倒底是个孤魂野鬼,空有上好法身却无多大本领,总会惹人掂记。”
稚嫩者奇道:“佛门寺院,那鬼物怎能进得去?”老者道:“这,我却不知了,兴许也是大道机缘。”
脚步声渐重,稚嫩者又问:“师傅,我们也是来捉鬼的么?”
老者答道:“那鬼物虽是稀奇,与你我师徒却是无益,况且它又不害人,捉来做甚?不过,茅山郭老儿修得是人鬼道,正缺这么一个鬼物辅助修行,若是他来,兴许也会争上一争。”
话说到这里,脚步声停了,山头上走来二人,一老一少都是道士,老道士一身黄袍,白须飘飘,负剑而行,好不威风。小道士唇红齿白极是俊俏,只是腿脚不便,手里拄着一柄宝剑。此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崇敬与小道士沉央。
二人一来,李行空便哈哈大笑:“凤凰不落无宝之地,一阳道兄既然来了,便是与宝有缘,既是如此,何不一道看看那宝物是何模样?”
他这一说,樱子眉头大皱,当即与长孙熙月站作一处。长孙熙月更是细眉一挑,剑指老道士,冷声道:“你们又是何人?”
老道士环目一扫,目光游过那东夷男人,此时,东夷男人额头滚着细汗,显然已是关键时刻,再不复淡然模样。而这十丈方圆内落叶缤纷,乱石横陈,正是大战过后的光景。
老道士何等人物,李行空想把他拉扯进来,他又如何不知?看着长孙熙月腰上挂牌,嘿嘿一声冷笑,昂然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鬼若无害人之心,人又岂会伤鬼?老道来此,只为讨个公道。”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长孙熙月听得云里雾里,樱子却是脸色一白,犹豫了几下,说道:“老道爷莫恼,我只是与小道爷开个玩笑,当不得真。”
“当不得真?”李行空冷声道:“只怕是人无伤鬼之意,鬼有害人之心。”
“大和尚,你血口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