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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暑

昼替夜 树红树绿尘染。

自从搬到松会之后,我就迷上了做饭和布置房间。

起个大早,疾走在清晨欲散未散的晨雾里,争取第一个抵达早市进货。

我喜欢那些码得挤挤擦擦的蔬果摊,像一小片五颜六色的海,饱满、新鲜、弥漫着清新的湿气。我把它们装进竹篮里,带回家,填满我们的冰箱。

除此之外我还不受控制地疯狂购买家居饰品、那些剪裁成不同尺寸的画布、纽扣、缎带,用来装饰房间。

袁熙说,失去太多东西的人容易染上囤积的恶习。

他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炒面,灶上盛开着幽蓝的火花,冉冉烧着锅底,撒一把剁成颗粒的肉末,精制铁铲来回翻炒,淋上一勺蚝油,厨房里逸出食物的香气。

面条儿软硬适度,嚼劲十足,盛入袁熙买来的陶瓷雕花盘子里,配一朵刚制作的红色胡萝卜花。

夏文静裹着浴巾热气腾腾地走出来,看到袁熙,狂呼一声:“几天不见你真是越来越风情万种了,你要进军演艺圈还有叶婷婷什么事儿啊!”

我端着盘子走出去,看见袁熙斜斜地倚在沙发上翻杂志,节能灯下的白衬衫薄如蝉翼,隐约可见的身材不禁让人浮想联翩。

他连眼睛都懒得抬一下,修长手指翻过一页铜版纸,闲闲地说:“不敢当,几天不见你也清瘦了不少,应该不会再把体重秤踩碎了吧?”

夏文静挺起胸膛噌噌噌地跑回屋子里摔上了门。

我想真是苛政猛于虎,袁熙猛于苛政也。

袁熙笑眯眯地转向我,幽幽地说:“听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为了那个山寨版顾延撕心裂肺了?”

我白他一眼:“想要我撕心裂肺,除非我是叶婷婷!”

想当年大明星叶婷婷为了顾延可没少撕过心裂过肺,隔三差五就要玩儿刺激。今天爬上十三楼要当折翼的天使,明天又把自己关在浴室里企图用刮腿毛的小刀片自刎。每一次她给顾延打电话现场直播,我都被吓得膀胱发麻。

后来她发现自残的行为丝毫不能博取顾延的同情,就把血腥的小魔爪伸向了我。什么KTV群殴事件啦,女厕所反锁事件啦,大半夜跑来砸我家窗户啦什么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口味也越来越重。甚至有一次把我绑在一棵无辜的小白杨上企图烧死我,那么贵的汽油啊,眼睛都不眨地往我身上泼。

总之,那段时间我的心理承受能力进步得特别快。从看见小蟑螂都要鬼喊鬼叫的小甜心,成长为可以独立观看十大恐怖禁片的大御姐,活生生地被培养成了外形上的柔弱少女,心理上的变形金刚。

袁熙接过我手里的炒面,忍不住笑着摇头:“跟我这儿嘴硬有什么用。”

顿了顿,又说:“你该不会是嫉妒叶婷婷吧?曾经的傻大妞变身性感女神凯旋,而你闹了半天还只是个卖稿子的,就是死了也是个死卖稿子的,万一你们家顾延哪天回来,一看这情况,肯定悔得肠子都青了啊。”

我抄起手边的玩偶狠狠砸过去:“你这个吃里爬外的王八蛋,吃着我做的饭,却给叶婷婷涨威风!”

“她的威风哪里还用得着我给她涨啊。”

他接过娃娃不怒反笑,那笑容天真明亮得让人的脾气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我还有事求他,也不再和他一般见识,等他的炒面吃得差不多了,就挨过去和他商量:“明天赵晴天出院,你陪我去行不行?”

袁熙扭过头来对我微笑,露出一排闪闪发亮的牙齿,说:“好哇,我也好久没见过顾延的脸了。”

夜里刘芒打来电话,关心了一下夏文静的身材和我的心理状态,又问了问西门庆的心理状态,就急匆匆地挂断了电话。这一段时间刘芒一直很忙碌,常常一个星期也见不到一回面,问她忙什么也不肯说。

西门庆是刘芒捡回来的一只野猫。

刚被抱来的时候脏得浑身黑透了,一双圆圆亮亮的小眼睛却让人格外感动。

我们三个在浴室里和它大战三百回合,洗去四桶墨汁般黑脏的污水,才大致看清了它的轮廓。又洗了两桶下来,夏文静终于崩溃,疲软地趴在浴缸边缘娇喘:“哎呀,我不行了,洗了这么多遍怎么还是这么黑啊!”

我和刘芒也表示压力很大。

后来苏源打电话来,听刘芒抱怨,特别真诚地对她说:“你们难道就没想过,它其实是一只黑猫吗?”

自此,可怜流浪猫终于摆脱了沐浴乳的无尽搓洗模式,哀怨又庆幸地喵了一声。

接着就到了起名儿环节,刘芒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刘坚强,我和夏文静一致认为这个名字水准不高,不够大气,不够文艺,也不上档次。

那一夜,我们三个盯着小猫伤透了脑筋。

接连几日,小猫夜夜叫春,哀怨婉转,声嘶力竭,叫得我们心碎,终于忍无可忍决定给它找个老婆。

很快,夏文静在论坛买回了一只名为潘金莲的小母猫,线条优美,叫声松软,公猫怔怔地立在门口看了她一眼,兴奋地露出了淫兽般的目光。

夏文静欣慰道:“它那么喜欢潘金莲,就叫它西门庆吧!”

西门庆新婚之夜,刘芒被苏源的电话叫去,只余下我和夏文静色欲熏心地蹲在门口闹洞房。只见西门庆衔着一条小鱼干低眉顺眼地朝着潘金莲去了,那姿势,那神情,看得我和夏文静一阵阵地心酸。

谁知潘金莲把小脑袋一扭,轻巧地跳上窗台,直着雪白的颈子,看着窗外的风景发愣,只留给西门庆一个抗拒的高贵的背影。

可怜的西门庆跳上夏文静的床泣血悲鸣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夏文静便联系了卖家,气愤地怒吼:“你卖假冒伪劣母猫,我要去315告你!”

对方礼貌地问道:“可是潘金莲出了什么问题?”

夏文静继续怒吼:“它虽然叫潘金莲,可是它一点儿也不潘金莲!它就一刘胡兰!”

对方沉默了片刻,忍无可忍地说:“猫本身健康状态没有问题,我们店一律不予退换,你如果去315告我,我就去110告你,告你侮辱民族英雄!”

说完特别壮烈地挂断了电话。

清晨的熹光里,夏文静擎着电话神情恍惚地问我:“我怎么不知道潘金莲是民族英雄啊?她是哪个族的英雄啊?”

我默默地别过头去,避开了她求知的目光。

接下来的日子里,潘金莲依旧整日立在窗前,用那双无邪的蓝眼睛望着窗外,用刚烈的背影不卑不亢地背对着我们。

西门庆也依旧用生命的全部热情叫春,声带颤抖,音频变幻莫测,让人头痛。直到潘金莲跟着别人家的小公猫跑了,它才消停下来,不叫了。

它仿佛受了爱情的伤,整日神情恹恹地趴在潘金莲曾经趴过的窗台上发愣,清瘦的背影令人动容。

第二天早晨,我和袁熙准备出门时,西门庆慢慢地转过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浓墨重彩,格外凝重。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突然特别悲伤地返回去抱了抱它,小动物柔软的皮毛上散发着阳光的干燥味道。我拍了拍它的小脑袋,听见它温顺地喵了一声。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高耸的屋顶斜切过阳光,袁熙摘下墨镜,玩味的笑容浅浅地游移在嘴角。直到我们走出电梯,推开赵晴天的病房门,那抹笑意逐渐凝固在他漂亮的脸上。

我早知道他会有这样的反映,笑着与晴天打了招呼:“你今天气色不错。”

晴天也友善地与我点了点头,笑着说:“多谢你。”

这一个谢字,恰到好处的感激与疏离。

我摇摇头,掩饰住心中的失落:“不用谢我,谢康帅。对了,这是我的好朋友袁熙,从前也是顾延的朋友。”

晴天看向袁熙,彬彬有礼的语气:“你好,我叫赵晴天。你一定也觉得我和你那位朋友长得很像吧?”

“不。”袁熙也笑,一字一顿地说:“我认为你就是顾延。”

窗台上的白色瓷瓶里盛开着几朵大波斯菊,在阳光里鲜熠刺亮。

我看向袁熙,他说的话简单冷静,好像在讲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因为毫无悬念,事实如此,所以讲起来一点儿也不费力气。

晴天低头苦笑,将衣服装进背包里,礼貌地说:“抱歉,让你失望了,我是赵晴天,不是顾延。”

袁熙冷哼一声,斜斜地倚靠住病房雪白的墙壁,意态悠然。

“随你的便吧,赵晴天。我不是这个傻妞,所以没有执意要拆穿你的劲头。不过,既然你说自己是赵晴天,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两年前,你生活中的任何一个细节?”

我呆立着,心里却为袁熙鼓起了掌。他是在试探晴天究竟是撒谎,还是根本就是失忆。

晴天的眼睛里闪过一瞬间的疑虑,我看到他的身体明显僵直了一下。

我盯牢他,紧张得手心冰凉。

大段的沉默之后,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他:“晴天,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就在这时,退了押金回来的赵小仙突然尖叫,像一颗破膛而出的子弹,冲了进来。

她伸开手臂,像一只小小的鸟,愤怒地盯着我们,脸涨得通红:“谁让你们来的?!滚出去!”

晴天不悦地对赵小仙说:“小仙,你别闹。”

赵小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瘪着嘴不再说话。

袁熙问晴天:“她是你妹妹?”

晴天点点头,看向满脸怒气的赵小仙,眼睛里满是宠溺。

赵小仙一听,急得直跳脚:“谁是你妹妹?!我才不是你妹妹!我是你未来的老婆!”

晴天被她剑拔弩张的样子逗笑,笑容里只有包容没有责备。他揉了揉赵小仙稻草一样乱糟糟的头发,温柔地说:“小姑娘不要乱说,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赵小仙抓住晴天的手,泪汪汪地说:“我没乱说!我们说好要永远永远在一起的,你答应过爸爸要照顾我一辈子的!”

袁熙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嘴角微挑:“赵晴天,你们不是亲兄妹?”

晴天点了点头,冲我们抱歉一笑,说:“小孩子不懂事,你们见谅。这些天谢谢你们,帮我垫付的医药费我一定会想办法还给你们。”

赵小仙气鼓鼓地站在一旁,一直冲我翻白眼,眼珠子都快甩我脸上了,可能她以为自己有特异功能,这么死瞪着我就能把我给瞪死吧。

袁熙不置可否,只是问他:“听说你都穷得去卖血了,这么大一笔医药费打算用什么还?”

晴天怔了一下,不禁苦笑:“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一定会一分不差地还你们就是。”

我在袁熙身后使劲儿拧他的胳膊,心想你这是干吗啊,明摆着故意为难晴天吗,康帅都没说什么你在这唱的是哪出啊?

袁熙用另一只手也在身后使劲掐我的手背,表面上却笑眯眯地问晴天:“我倒有个法子,就是不知道你介不介意出卖自己的肉体?”

我吓得一个激灵,回头怒瞪了袁熙一眼,赵小仙也整个傻眼,目瞪口呆地看着袁熙朝晴天走过去。

只见袁熙伸出手指撩起晴天的T恤,用科学的审慎态度凝望着那片肌肉紧实的肉体,并在我和赵小仙倒抽一口气的声音里伸手摸了摸晴天微微突起的胸部。

“放开晴天!你这个死变态!”

赵小仙尖叫着扑过去把袁熙推开,整张脸红得跟自己被摸了似的。

晴天也阴沉着脸,把自己的T恤拉下来整理好,一字一顿地说:“不好意思,我介意。”

我两眼呆滞、四肢无力、嘴角抽筋又忍不住心潮澎湃地看着袁熙,再看看晴天,再看看袁熙,终于颤抖着扶住了墙壁。

袁熙面容沉静,挑起眉毛鄙视地看了我一眼,上来猛敲我的脑袋:“你这肮脏的小脑袋成天在那瞎想什么呢?我只是在看他的身材适不适合做替身模特儿。”

“替身模特儿?”

“不然呢?”袁熙翻了个白眼,正色道:“有些合作里,模特儿会被安排一些危险的动作或者在一些危险的场地进行拍摄,这样一来对模特儿本身的安危比较看重的经纪公司就会派出替身模特儿代替模特儿本身出镜,再通过图片处理移花接木。前几天Emy一直在忙着找替身模特儿,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希望你可以联系她试一试。”

袁熙将Emy的联络方式递给晴天,露出一抹无害的天使般的笑容,说:“如果你肯帮这个忙,医药费我可以帮你解决,我们一事对一事,正好扯平。”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心绪不宁,郁郁寡欢,袁熙弯下腰把脸凑近,问我:“怎么不开心了?”

我侧头看着他,心里止不住地一阵阵难受:“他真的是顾延,对吗?”

袁熙点点头:“世界上当然存在长得相似的人,但却不可能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你也看到了,那个赵小仙一定有问题,她对我们的过度反感和抗拒一定跟晴天的真实身份有关。他们并不是亲兄妹,这点也很可疑,加上晴天出现的时间与顾延失踪的时间又惊人的吻合。”

见我不发一语,他耸了耸肩膀,继续说:“如果顾延不是孤儿,那一切都好办,拉去验一下DNA所有问题一次解决,但事情就是麻烦在他是个孤儿,除了你,甚至都没有人会费神找他。”

我看着窗外,脑子里一片混乱:“可是袁熙,如果他是顾延,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们?更何况他对我的那种陌生,一点儿都不像是装出来的……”

袁熙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也许不是装作不认识,而是根本就不认识了。你不是写小说的吗,这种剧情应该不会陌生吧?”

“你是说……他失去了记忆?”

“很可能就是这样。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他一定因此吃了不少苦。”

“所以你才让他去应聘替身模特儿?”

“对。至少可以给你个机会,趁赵小仙不在时多和他接触沟通,说不定他会想起些什么。”

“袁熙……”

“恩?”

“我现在……特别乱,心里很害怕,很开心再一次遇到了顾延,可是又很担心……”

袁熙把车停在路边,伸出手臂将我揽进怀里用力地抱了一下。

他漂亮的手掌轻轻揉我的头发,就像在安抚一只惊恐无助的小动物。

他说:“小可怜,冷静一点儿。任何人遇到这种事情都不可能做到波澜不惊。可是阮陶,你想想,当初我们猜测的最坏的结果是什么?是顾延死了。但重要的是,他没死,他还好好地活着呢,你应该庆幸这一点,对不对?”

话是这么说,可一想到晴天,我的心里还是会忍不住隐隐地疼。

“袁熙……”

我抬起头,红着眼睛看着他,他的眼睛里闪着温润的光,我笑了笑,低声说:“谢谢你……”

车窗外阳光淡淡,袁熙搂着我的肩膀,柔声说:“别傻了,我一会儿还有工作,就把你放在前面的十字街吧。”

我点点头,胸腔里滚过一阵又一阵的暖流,汇成一股说不出来的踏实感,从小时候起,每当我心烦意乱的时候,只要有袁熙在,我就会觉得很放心,很安心。

晴天,袁熙说得对,我决定不再急功近利,硬是要挤进你现在的生活里。人生苦短,能与你重新相遇已是极幸,我会装作一个认错了你的陌生人,重新与你相遇、了解、沟通,总有一天,你会像从前那样,发现我笨拙的爱情吧。

尽管你不记得我。

但是顾延,我是真的相信,只要我们之中尚有一个人牢牢地记住那些过往,不去遗忘,那么,那些我们共同经历过的时光就会永远地停在那里,静止在那里,不会消失。

我愿意做那个孤独的人,我愿意牢牢地记住一切。

回到家后我才知道,西门庆在我们出发后没多久就离家出走了,挥一挥衣袖,只带走一条小鱼干。

我总觉得它是去找潘金莲去了,它要和那只抢走潘金莲的小公猫决斗,当一只猫要为爱浪迹天涯的时候,谁也留不住它。

也许是白天近距离接触晴天久了,夜里我躺在床上,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浮现出他的脸,无论是曾经温柔并自信的笑脸,还是如今沉稳寂静的容颜,都让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夏文静在客厅里敷着面膜,时不时地哼唱两句:“回忆里想起模糊的小时候,云朵飘浮在蓝蓝的天空,那时的你说,要和我手牵手,一起走到世界的尽头……”

我听得有点儿想哭,用被子捂住头。

和顾延有关的那些记忆,就像温柔的海浪轻柔地将我的思绪推向远方,我沉浸在那些发光发亮的岁月里,久久不愿清醒。

用夏文静的话说,我就是一个陷阱,死乞白赖地勾引无辜的顾延往我的世界里跳,等他跳进来了,就立马翻脸不认人,成天对他颐指气使,呼来喝去,没有一天不在瞎折腾。

而顾延就像个受虐狂,永远甘之如饴,永远面带笑容,对待我就像春天般温暖,充满了革命情怀。

我生病了,他哄我吃药;我请假了,他帮我抄笔记,重点难点全部用各色彩笔标识清楚;我跑三千米,他也跟着我绕着操场跑了三千米,不停地为我加油打气。他把我当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傻子,提醒我要吃饭、要喝水,非典了,记得勤洗手,戴口罩……

夏文静曾经充满鄙视地对我说:“你这哪是找了个男朋友啊,你这是找了个妈,你就是他的亲生骨肉,还是一独生子女。”

顾延听到了也不生气,也不辩解,他亲昵地用脸颊蹭蹭我的脸,头发上淡淡的香味像阳光一样温暖地笼罩着我,叫我乖宝宝。

午休时间,我坐在拥挤嘈杂的食堂里,看着顾延排在长长的队伍里帮我打饭,闹哄哄的人群里笔直地站着,像个小神仙,我就趴在被阳光烤得发烫的饭桌上看着他的背影傻乎乎地笑。

虽然在对待我的时候,顾延是百分百的忠诚和狗腿,但是在面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狂热粉丝时,他却能表现出了无比的冷漠。

当时在顾延的狂热粉丝里,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有两个,一个是提倡暴力美学的叶婷婷,另一个就是高举着爱情至上的旗帜到处胡作非为的郑明明了。

说起郑明明,当年在我们学校也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

开学第一天,她嫌弃学校里没有游泳馆,她爸爸第二天就给学校捐盖了个游泳馆。开学第一周,她嫌弃学校食堂伙食差,她爸爸第二天就招了新的厨子,把之前的给开走了。开学第一个月,她嫌弃学校没意思,要回家,她爸爸第二天就……一巴掌给她拍回来了:“再胡闹,打断你的狗腿!”

于是,富二代郑明明整日混迹在校园里,百无聊赖,郁郁寡欢。直到有一天,她遇见了正在操场上打篮球的顾延,就像小蝌蚪看见了青蛙,一种微妙的归属感油然而生。

第一次,郑明明拦住了顾延,对他说:“顾延我爱你!喂,你聋啦?我说我爱你你听见没有啊!”

顾延摘下耳机,冷冷地说:“让一下,我赶时间。”

郑明明说:“这么急,你赶着投胎啊?”

顾延说:“我赶着去买肉包子。”

郑明明一愣,说:“你喜欢吃肉包?”

顾延摇摇头,说:“我女朋友喜欢吃。”

郑明明瞬间就百爪挠心了,万万没想到自己被一个喜欢吃肉包子的女人给打败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郑明明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第二天,他爸爸就把学校附近的包子铺全给兑下来了,改成了鸡翅一条街。为此我哀怨了很久,百思不得其解,怎么短短一段时间内方圆十里全是鸡啊!

直到郑明明第二次出现,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都是顾延惹的祸。

第二次,郑明明拦住了顾延,对他说:“那个女的就是你女朋友吧?”

顾延顺着她的手指看过来,目光温柔地落在我身上,他点了点头,说:“是。”

郑明明说:“长得也不怎么样嘛,像个豆芽菜似的。你要不要换一个女朋友啊?”

顾延说:“不要。”

郑明明想了想,做出退让:“那你介不介意多一个女朋友?”

我躲在夏文静身边,突然觉得压力很大,不免多看了郑明明几眼。是那种一眼就让人看透的女孩子,莽撞地直视着所有人。乌黑如缎的长发在脑后绑成一个可爱的丸子,一双乌亮的眼睛又大又透明,五官凑在一起连女生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可爱而不失英气。

夏文静捂住胸口在我耳边小声地说:“她也太重口味了吧,这种铤而走险的招数她都能想出来,果然是小三不怕母老虎!”

我一听就不乐意了,谁是母老虎啊,你才是母老虎,你们全家都是母老虎!

然后又疑惑地问她:“她是什么招数啊?”

夏文静白了我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这你都领悟不了,这么多年的书都白念了!”

我羞愧地低下了头,觉得自己拉低了夏文静的交际圈档次。

郑明明还在那边跳脚,气得直嚷嚷:“你说啊顾延,那个豆芽菜哪里比我好?我比她漂亮,比她有钱,重要的是,我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情!”

夏文静在一旁小声嘀咕:“说大话谁不会啊,你敢为了他把头发给剃了吗?”

郑明明先是一愣,立即从书包里翻出一把小剪刀,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咔嚓”一下就把花苞头给剪掉了。

剪完,剪刀往地上用力一插,瞪着夏文静大声说:“这世界上还没有我郑明明不敢做的事情!”

夏文静一看,有点儿服气,这孩子行动力也太惊人了。但老话都说输人不输阵,她也不能退缩,于是继续将她:“那你敢不敢为了顾延去死啊!”

郑明明马上换了一张生无可恋的脸,转身问顾延:“是不是我死了你就相信我爱你了?”

顾延无动于衷地说:“别做傻事,夏文静气你呢,不管你活着还是死了,我都只喜欢阮陶一个人。”

郑明明一咬牙,竟然哭了起来,晶莹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滚落,我还从没见过一个小姑娘哭起来这么好看,也有点儿服气了。

她哽咽着问顾延:“你凭什么这么说?顾延,你不公平,你都没试着爱过我凭什么这么说!”

顾延礼貌且认真地说:“不凭什么,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郑明明狠狠地擦了把眼泪,突然变得很安静,她静静地看着顾延,一双清澈的眼睛倔强得让人感动,她说:“你不喜欢我不要紧,我喜欢你就好了。顾延,你记住,我郑明明可以为了你做任何事情,包括随时可以为你去死!虽然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我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但是我允许你暂时地不喜欢我。只是你也不要阻挠我喜欢你,因为我一定会用一切办法让你也喜欢上我的!”

说完这一连串的喜欢,她就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离开了。

第二天,郑明明干脆剃了个光头,意气风发地走在校园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夏文静喝着饮乐多冲顾延翻白眼,她说:“你看看你,真是造孽啊,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活生生被你糟蹋得了却红尘了,出家了,阿弥陀佛了!”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顾延脸色铁青地提醒她:“夏文静,注意你的用词。”

夏文静天真地眨了眨眼睛,说:“哪里不对吗?难道不是阿弥陀佛,是哈利路亚吗?”

顾延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虽然对我来说,郑明明的存在就是一场重大的爱情危机,但也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没办法讨厌这个横冲直撞的小地雷。她和叶婷婷不一样,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让人感动的东西。

可是夏文静却不以为然,她形容郑明明:“那就是一坦克啊,‘突突突突’开过来,压得周围寸草不生,太能折腾了。我以前觉得你就够折腾了,现在才发现你那顶多叫矫情,郑明明才是真折腾,跺个脚都能炸出一声惊雷。”

其实夏文静看问题还是很独到的,没多久,郑明明就一个惊雷把我给炸了。

那天她去找顾延,毛茸茸的头发还没长齐全,远远看过去像漫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眉目如画,英姿飒爽。

她问顾延:“我就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能不能分出点时间来喜欢我?”

顾延无奈地看着眼前眼眶红红的少女,她看起来那么瘦小,就像个发育不良的小孩子,但是又那么美好,年华恰好,可爱直率。

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捷足先登,很有可能顾延是会喜欢上郑明明的,虽然她有时候心直口快得有些任性的嫌疑,但她确实是个好女孩儿。

可是顾延仍是说:“不能。”

郑明明垂下头,像一颗悲伤的猕猴桃,她不甘心地追问:“为什么呢?我对你那么好,你生病了,我就给你买了一箱子的药;你喜欢阮陶,就算我再讨厌她,也从来没想过要欺负她一下;你喜欢打篮球,我就让我爸重修了篮球场,你的每一场比赛我都给你拼命地加油;有学长欺负你,我就找人把他打得半死;你家里没钱,我恨不得让我爸赶紧立遗嘱把遗产全给你……我做这么多的事情,你为什么还是不能试着喜欢我呢?你就真的那么肯定自己不可能喜欢上我吗?”

顾延说:“对,郑明明,我绝对不会喜欢上你。”

“绝对”这两个字伤了郑明明的心。她痛苦地蹲下去,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蹲成小小的一团,过了很久很久,她抬起头,用孩子对大人的那种蛮不讲理对顾延说:“我知道了,以后我再也不会来烦你了。可是顾延,我喜欢你是很认真很用力的,现在让我突然来个急刹车,我受不了,所以,我打算报复你一下。”

顾延:“……”

郑明明站起来,调皮一笑:“我虽然没有叶婷婷那么变态,可也不是吃素长大的啊,我爸说了,喜欢的就努力去得到,得不到的,打碎了听个响也好。”

顾延说:“你这就有点儿不讲道理了。”

郑明明说:“爱情本来就是不讲道理的。”

顾延揉了揉太阳穴,不想再纠缠下去,他说:“你就说到底想怎么样吧。”

郑明明沉思片刻,突然眼前一亮:“说到底我还是不忍心欺负你,那我就欺负她一下吧。”说完,扬起细细的胳膊往前一指,顾延就看到了我。

他说:“郑明明,你不要胡闹。”

郑明明的眼睛里闪着那种小孩子才有的盛气凌人,笑盈盈地说:“放心吧,我又不是叶婷婷,不会打她的,但是我可以气死她呀!”

下一秒,我就听见郑明明叫我的声音,一扭头,看见她像只树袋熊一样跳进顾延的怀里,照着他的脸颊狠狠地亲了一口,随即心满意足地放开他,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整套动作干脆利落,如行云流水。

顾延整个人僵在原地,一脸见鬼的表情看着我。

我二话没说扭头就开始暴走,像一台出了故障的拖拉机,突突突突地笔直向前,周身弥漫着阴森森的杀气。心里想着,好啊你个顾延,你的革命意志也太不坚定了,竟然在我眼皮子底下束手就擒,气死我了!

没多久,顾延就追了上来,他说:“阮陶,你好歹也进了百名榜,怎么能上了郑明明的当?”

我一听,更是怒火中烧,你被占了便宜,还好意思怪我智商低?说时迟,那时快,我猛地刹住脚步,凶巴巴地盯着顾延,突然跳起来用我的脑门儿狠狠地给了他一记铁头功,也可以算得上是非常的干净利落、行云流水了,做完这一整套动作,我开始继续漫无目的地暴走。

顾延一声没吭瞬间就捂着脑袋蹲了下去。

我马上就后悔了,当年我的铁头功可是有过把人撞进医院的记录的。可是后悔归后悔,又拉不下脸回头道歉,心里又急又气,火烧火燎的,一眨眼,眼泪掉下来了。

青春期的我,还没摸清爱情的门道,更没摸清自己的心思。当一些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的时候,我只会哭,一边哭一边把脚步故意放得很慢,希望顾延能追上来。

学校里音质奇差的广播一直在放一首奇怪的歌,断断续续的歌声里,顾延终于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上,身体被他的胳膊牢牢地固定住,耳边是他熟悉得心跳声。

“对不起,我错了。”顾延说。

我得寸进尺地问他:“错哪了?”

顾延说:“我深刻反省了一下,虽然这是个圈套,但是我没能机智地跳出来,肯定就是我的错。”

我被他认真的胡说八道逗乐了,抬头去看他干净俊秀的脸孔,看到他的额头被我撞红了一块儿,忽然觉得自己很卑劣。明明是个连误会都算不上的小事,我却还是无法压抑住自己内心庞大的占有欲,因此讨厌自己,却拿顾延撒气。

每个女孩儿的初恋都是笨拙的,充满了许许多多的不准确,无法精准地表达满腔的爱其实是很伤神的,可是我总以为,时间还长着呢,我有足够的岁月去学习如何爱,如何温柔地去爱。

豆芽菜时代的我,就是这么的自以为是。

那之后郑明明果然没有再找过顾延,却时常隔三差五地来找我吃冰、逛街。夏文静觉得自己“阮陶最好的朋友”的地位受到了威胁,因此十分不满。

她说:“阮陶,郑明明该不会是Lesbian吧?”

我抬起头迷茫地问她:“Lesbian是什么啊?”

夏文静立即用一种万念俱灰的眼神看着我,说:“你可真是新时代的文盲,就你这英语水平怎么考研究生啊?”

我羞愧万分,马上掏出英汉词典虚心求教,心里十分的忐忑。

正翻着,郑明明就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朝我冲过来,松软的小嗓子一个劲儿地喊:“阮陶,阮陶,你在做什么呢?”

我说:“我在给大脑脱贫呢。”

郑明明探着小脑袋问我:“你在查什么单词啊?”

我说:“Lesbian。”

郑明明惊呼:“这么简单的单词你都不知道啊,你的大脑该不会是没有皱纹吧?算了算了,你别查了,陪我去逛街!”

我内心涌起一阵泛滥的绝望,连郑明明都知道的单词我竟然不会,打击大得让我天旋地转。

那天下午郑明明拖着我走了好几条街,在路过一个卖发卡的小店时,我买了一枚淡蓝色的蝴蝶结发卡。小小的蝴蝶结,是天空一样的蓝色,浅浅的,很别致,第一眼看它就觉得很适合郑明明的气质,俏皮又不失可爱。

曾经因为夏文静的一句玩笑话,害得她一直顶着短刺刺的头发到处晃,我心里一直很内疚,看她的头发半长不短毛毛躁躁,实在是需要一个夹子好好地别住。

所以回学校以后我就把那个夹子送给了郑明明。

郑明明接过发卡,在傍晚稀释过后的阳光里眯起眼睛仔细地看着,然后,郑重地别在了乱七八糟的头发上,没别好,掉了下来。

她说:“你帮我戴上吧,我不会。”

我就接过发卡,将她的头发仔细地别在耳后。

郑明明问我:“好看吗?”

我点点头,说:“好看。”

是真的好看,浅浅的蓝色衬得她白皙的皮肤格外水灵,没有了多余的发丝遮挡,那双乌亮的眼睛也显得特别精神。

郑明明笑嘻嘻地从包里掏出小镜子照了照,轻声说:“真好看。”

然后她就哭了。

我一下子慌了,她却抽抽搭搭地过来牵住我的手,倔强地说:“阮陶,我要你做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吗,因为我爸是个暴发户,因为我是个富二代,所以我身边的那些人除了惦记着怎么花我的钱,就是惦记着怎么才能让我给她们花钱。从来没有人真心诚意地送过我一件礼物。这个发卡我真的真的很喜欢,阮陶,我不喜欢顾延了,你能做我的朋友吗?我特别的羡慕你和夏文静,我也想做你们的好朋友!”

我突然很心疼这个咋咋呼呼、无比折腾的女孩子。

这样心无城府的好姑娘,她怎么会没有朋友呢?

于是,我无比矫情、无比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像宣誓一样对她说:“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好朋友!”

就这样,少女时代的我们,在那个浩瀚的黄昏里珍重地拥抱了彼此、接纳了彼此、也原谅了彼此。

那之后没多久,郑明明就被她爸爸送去了美国读书。

她走的那一天我和夏文静还有袁熙一起去机场送她,热泪盈眶的我们端详着彼此的面容,哭得一塌糊涂。

郑明明说:“阮陶,你要跟顾延好好的,要狠狠地幸福,知道吗?”

我拼命地点头,说:“郑明明,你一定不要忘了我们啊,我们永远是你的好朋友。”

即使到了现在,只要一想起郑明明,我都还能想起她说的那句,你一定要幸福,狠狠地幸福。

可是,与她隔着万水千山的我,却没有办法告诉她,郑明明,我不幸福。

在我的世界里,我把顾延弄丢了。

在顾延的记忆里,我把自己弄丢了。

正如袁熙所料,晴天果然在半个月内接受了替身模特儿的工作。

在我死乞白赖的祈求和威胁下,袁熙一再嘱咐Emy,在职责所在的范围之内尽可能给晴天开出最好的待遇和薪酬。

人心都是肉长的,晴天虽然因为赵小仙对我们的排斥并不愿意与我们做深入接触,但经过住院和工作的事情之后,至少他已经把袁熙当成了朋友一样的存在。

所以袁熙也从他口中知道了一些他的身世。

晴天的确失去了遇见赵小仙之前全部的记忆。

他只记得忽然有一天,他醒过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幸好有赵小仙和父亲一直陪着他。也是从他们那里得知,自己今年二十三岁,名字叫作晴天,是父亲儿时兄弟的独生子。他的亲生父母在他十五岁那年,因为一场事故去世,那之后小仙的父亲就把他带回家领养,改了姓氏叫赵晴天。

三个人相依为命,一直在镇子里生活。赵小仙的父亲是卡车司机,为人忠厚老实,却没想到两年前的一场车祸让晴天失去了全部记忆,于是全家搬来松会要给晴天治病。

也就是说,他们早就为顾延编排好了全新的身世和过去,就算我再怎么强调他是顾延,对赵伯伯的话先入为主的晴天也不会轻易相信我说的话。

我坐在旧眠的沙发上,静静地听着袁熙说话,过了很久,我才说:“袁熙,你看看我都做了些什么呢?顾延遇到这些事情,可以说,全都是我的责任啊。”

“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喝得酩酊大醉,如果不是我一直吵着要他去给我买早点,如果那天早晨他离开的时候,我叫住他,不让他去,他也不会莫名其妙的就和我们失去了联系……”

袁熙隔着桌子轻轻地拍拍我的头:“不要胡思乱想了,这件事怎么也怪不到你头上。”

我握着温热的杯子,手指一点儿一点儿地用力,怕自己又会落泪。

袁熙说:“下周在JOS工作室,晴天也会来参与拍摄,你有空就来看看。”

我点点头:“有点儿累了,我想回家,袁熙。”

他结了账带我走出去,外面清新的空气让我的精神有些微的恢复。袁熙一直把我送到楼下,温柔地对我说:“累了就早点休息,千万别再用你那不够聪明的脑袋瞎想些什么。”

我懒得反击,转身走上楼去。

夜里夏文静告诉我,刘芒走了,留了张字条,带走了几件衣服,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我这才想起,今天在旧眠好像也没看见苏源的身影。

夏文静鬼鬼祟祟地压低了嗓子,说:“他们两个不会是偷偷地跑去度蜜月了?”

我说:“度蜜月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夏文静说:“也对啊,难道是去坐月子了?”

谈话一度陷入了僵局,我默默地起身放一张唱片,然后去洗漱。

一场痛快的洗澡让人有种重获新生的错觉。从浴室出来,我换上睡衣,蹑手蹑脚地爬进夏文静的被窝里,抱着她一起听音乐,就像我们小时候常做的那样。

我喜欢夏文静身上的味道,像牛奶的味道,甜甜的,踏实又温暖。

小时候我总是这样抱着她和她说话,还有袁熙,我们三个挤在一个被窝里,头挨着头,肩并着肩,在黑夜里打着手电筒看漫画。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们都还小小的,单纯得连性别都模糊了。

那是一生中最纯真也最懵懂,最快乐也最自由的时光,三个人被命运善意地安排在一起,一天天地陪伴着彼此长大。

夏文静拍了拍我的背,迷迷糊糊地说:“睡吧,阮陶。”

我嗯了一声,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

梦像一张巨大的网,网罗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放映。

我梦见红色的山和黑色的海,梦见白色的飞鸟低低地掠过冰天雪地的村庄。我还梦见了少年顾延,他穿着宽大的校服走在我的前面,而我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后面跑,我跑啊……跑啊……跑得累了,就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顾延——求求你停下来吧,我太累了,我追不上你了!”

顾延的脚步顿住了,他站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慢慢地转过身来,光影在他的脸上镀上一层朦胧的光芒。等他完全转过身来的时候,我却发现,原来那个人根本就不是顾延。

那是一张陌生的、却让人莫名觉得熟悉得脸。

我心中一痛,尖叫着醒来,听见夏文静均匀有力的呼噜声。

第二天下午,我和夏文静正在食堂吃饭,突然走进来两个穿着警服的人,他们四下望了望,朝我们走了过来。

我和夏文静疑惑地对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其中一位警察就在我们面前站定,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夏文静,严肃地问:“谁是夏文静?”

夏文静惶恐不安地站起来,呆呆地看了我一眼,才怯怯地回答:“是……是我……我是夏文静,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两位警察对看了一眼,一左一右地上前围住她:“我们接到举报,请你和我们走一趟。”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听着周围窸窸窣窣的议论声,脸色苍白。

夏文静被警察押上警车的时候,我听见她凄厉无比地喊了一声:“阮陶——!”

——阮陶!

——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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