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申出生在一个富贵之家,他的父亲早年间是一位落第秀才,后来年龄渐大,实在没办法就去做了当地厘金局帮账,而后又去了钱庄任分庄经理。当时正处清末,外国资本主义的萌芽开始在中国的大地上稀疏出现,他的父亲虽然不复年轻,好歹有一双慧眼,与乡里的伙伴们集股在当地创办面粉厂。没想到面粉厂越办越好,他瞧准时机又紧接着创办了纱厂、纺织厂。
从此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虽然在一长段风云变幻的时期历经磨难,但他的父亲还是极其成功地成为一名远近闻名的实业家,家中十分阔绰。
李申出生之后,他的父亲并没有让他过早接手自己的产业,早年的求学志向让他把希望都压在了这个独子身上。因此在李申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请了位教书先生在家教授他读书,读的是四书五经、八股策论,李申聪慧非常,很得他父亲的喜欢。
随着李申慢慢长大,周围天地格局一再变化,在不断的读书求学当中,爱国救亡运动在他的心里逐渐埋下了种子。而他的父亲早年间也是一名知识分子,而后作为实业家思想并不被禁锢,便倾其所能支持李申,让他学习外国先进知识,了解外国优秀文化。
而后卢沟桥事变爆发,李申怀着一腔热血多次参与、组织抗日救国行动,后来事情败露,为了躲避迫害,他几经奔走逃往外地。到后来抗日战争愈演愈烈,他的父亲决定让他到外国留学,“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说法在父亲的思想当中根深蒂固。李申自己也十分清楚当时面临的处境,因此答应了下来,独自一人漂洋过海远渡外国。
在外国的大学中,他继续学习深造一门新学科——地质学。中国地域辽阔,大川大河、崇山峻岭何其多,如果加以研究开发,当中所储存的资源不可限量,因此他便一门心思地研究地质学。
这段求学经历是他最为煎熬的时期,故国遭受外邦侵犯的新闻不断传来,他心急如焚,好几次想回国,然而就在这节骨眼儿,他遇到了一位女大学生——沈静。
沈静的家世和李申大抵是差不多的,只是沈静一家在九一八事变之后就举家移民到了国外。沈静同李申一样,对于故国的感情一直割舍不下,平日里二人谈天说地,聊的都是国家大事、国家出路,他们同为地质学学生,相约学成之后便立即回国,为国家献上自己的力量。
这段时间是李申唯一静下心来的时候,而这一切都因为沈静的出现。
四年之后,抗日战争胜利的消息如雪片般从大洋彼岸飘来,他们俩欣喜若狂,并在这一天结了婚,以纪念这个对于他们意义非凡的日子。同年,二人先后获得地质学博士学位,放弃了优越的工作条件和生活环境,克服重重困难,毅然回国。
回到祖国之后,他们就同当时中国的地质学家一起投入中国地质学研究所的建设,几经磨难,终于使得中国地质学研究工作进入了崭新的局面。
在这个过程中,李申和沈静获得荣誉无数,为新中国的建设立下汗马功劳。
不久之后,李申接到了一个任务,一个极其机密的任务。他只知道自己要进入密林遍布的兴安岭去,去做什么?不知道,去多久?不知道,有可能一年,有可能三年五载。上边下来命令谁也不能透露这次的行踪,包括自己的父母、妻子,这个任务不简单。
当晚李申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沈静,他们的孩子刚满周岁。
沈静似乎觉察到什么,问:“你怎么了?”
“小静,我有任务,要离开一段……一长段时间。孩子就托付给你了,等我回来。”
……
“你怎么了?”
“你要去哪儿?”
“这不能说。”
“今晚我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也要告诉你个事儿,我也有任务。”
“……你放心去,孩子我让父亲照顾,小静,你会回来的对吗?”
……
“小静,你别哭,我们一定会看着孩子长大的。”
第二天清早,楼下的车先接走了沈静,两人泪眼蒙胧,一直相互注视,谁也没有说话。车子发动之后两人握了握手,就此别离。
将近七十高龄的父亲早早来到他们家楼下接走孩子,临走前告诉自己的儿子:“孩子我会好好抚养长大,国家需要你,你放心大胆地去,不要牵挂。”
李申送走父亲,坐上接他的车,那年他三十四岁,沈静二十九岁,孩子刚满一岁。
六年之后李申回来了,但之前属于他的那个家早已被夷为平地,沈静还没有一点儿消息,看来是自己提前回来了。
他去找他的父亲,才知道在他走后的第二年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家里就他一个独子,找不到可以联系的人,今年应该七岁了的孩子也不见了。
李申差点儿疯了,十多年来他一直在寻找儿子的行踪,却一无所获,其间他也一直在等待沈静的消息,同样只是一场空。
他已经家破人亡,孩子找不到,妻子也失踪了,十六年,什么任务需要十六年的时间?他破例去查找沈静的档案,求来求去,上边终于给他透露了一个消息:沈静在十三年前就已经被证实死亡。
他心里的最后一盏明灯就此熄灭,只不过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这十三年间沈静死亡的消息为什么从来都没人告诉他?就算是绝密任务,家属再怎么说也是应该知道的,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后来因为一位学生的帮助,他从一些特别的渠道得到了当年沈静一行人的绝密任务报告。报告中提到十六年前天山山脉最高峰托木冰川出现了一些大裂缝,通过初步勘探得知裂缝底下是一片广阔得不可思议的地下空间,因为太深无法通过仪器探测,因此组织了一批当年最有资历的地质学家前往勘探,弄清地下空间的秘密。
“御龙行动”,报告中是这么说的,其中还列出了八人小队名单,沈静赫然在列,带队的人叫周凌波。
每个队员名字的后面都画了个“×”,证明行动失败,人员牺牲。
李申心如刀割,沈静名字后面的那个红×在他的眼里好像两把血红的匕首,全往他的心脏上扎。他突然想起了在国外求学时候的日子,沈静的父母不愿同他们来往,他和沈静就在一个外国老太太家租了一间小小的阁楼,阁楼虽小,但那段日子是他最开心的。
他甚至想到如果那个时候选择留在那里,再也不回来了,那……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只是沈静死得不明不白,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弄清楚。
李申找遍了所有名单上的人,对照着名单走遍大半个中国,寻找他们的住址,却没想到六个队员所谓的地址全都是假的。他再次拜托那个学生查找他们的信息,全都能找到,但是他们的地址、年龄、性别、照片全都是空白的,明显是被人给删去了,沈静的也同样如此。除了那个叫周凌波的带队人,他的信息无处可查,这个人就像是透明的,隐藏在千千万万人之间,什么也没有,完全空白。
他开始意识到这个所谓“御龙行动”的任务恐怕没有报告上说的那么简单,但那时候他的理智已经完全丧失,沈静从此成了他一个再也解不开的心结。他察觉到再这样查下去肯定也是一场空,最终决定自行爬上天山,寻找答案。
到这里事情本该出现转折,可没有,天山之行他什么都没有得到,好几次他都想着永远待在天山陪伴沈静的灵魂,但转念又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家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亲人,孩子是生是死还不知道,如果他还活着,自己就这样死在天山,又怎么对得起沈静?所以他还是选择了回去,常年奔波寻找孩子,这一找又是几十年,这几十年中他每隔两年就会进天山一次,一直到二十年前,之后就再也走不动了。他害怕有一天会死在天山,那孩子将永远找不到。
李申的年纪虽然越来越大,但他心里始终没有放弃,几天前一个消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昆仑山大地震,天山局部地区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地震之后天山上突然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大裂缝。
老天爷始终没有抛弃他,这么多年之后终于开眼了,李申再次联系了那个一次次帮助自己的学生。他知道此次天山地震后一定有地质学家进入天山勘探,他就让那个学生把他安插到天山队伍中去,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唯一的机会,找出沈静真正的死因,那么他这辈子也就可以瞑目了。
就这样,李申进入了我们所在的这个小队,这一路上张国生的举动让他有一种感觉,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当年参与“御龙行动”任务当中的地质学家?
一直到张国生在冰川下给他们讲的那个故事,在听到“御龙”两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这回来对了。只不过张国生为什么要骗他们?“御龙”根本就不是发生在兴安岭,或者说张国生完全是在试探自己,因为当年的兴安岭勘探任务是由李申带队前往的。
而后发生的那些事情,张国生的身份让他再次大起疑心,他隐隐感觉这个所谓的张国生,有可能就是当年天山勘探“御龙行动”的带队人——周凌波!
李申讲到这里突然停下来,帐篷外“呼呼”的风声丝毫没有减弱,在这期间他一次次落泪,泪水顺着沟壑流满了整个消瘦得有些可怜的面颊。他混浊的眼球没有一丝光芒,一直到最后说到张国生的时候才精神倍涨。我想起陆飞和我讲的那些事情,虽然当中有矛盾,但和李申嘴里的故事惊人的相似。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直到现在也没有答案,张国生到底是谁?
而听过李申的这个故事之后,谜团就更多了,当年的周凌波,或者说张国生一行人究竟在天山遭遇了什么?沈静到底牺牲了没有?如果猜对了的话,张国生其实并没有死。还有,这次行动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一种目的?
我发现自己的思路已经乱成麻花了,特别是现在还出了个怀特博士,整个事情就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我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这次进天山很有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走进沈静曾经走过的地方。明天进入地下空间,我有预感那里将是我最后的坟墓,只是……小吴,我有个不情之请,请求你一定帮我找到沈静的踪迹,弄清楚她死亡的真正原因。我请求你,帮帮我这个迟暮的老头儿,你可以答应我吗?”
李申边说边流泪,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眼泪也跟着簌簌直落。虽然常言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到了李申这里竟然是这么悲怆。我想也没想,重重地点了几下头,说:“这件事交给我,我一定竭尽所能,再说,我们肯定能够安全地离开这里,您还没找到您的儿子呢!”
李申抹了把眼泪,朝我微笑道:“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有你这句话我就满足了。”他朝周围看了一眼,接了一句,“这件事情劳烦你先替我保密,现在我还无法确定张国生的身份,提前透露害怕会出什么问题。”
我点头,时间也不早了,明天还要早起,担心李申身体受不了,让他早点儿休息。李申拍了拍我的肩膀送我出去,临走前还对我说了声“谢谢”。
外面的风鬼哭狼嚎一般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躺在帐篷里我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李申讲给我的那个故事。我一直在试图寻找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试图找到那根线头,但怎么也找不到。这个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复杂,而我知道的不过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想要拼凑起来,这些片段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想着想着,我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睡梦中依稀感觉身体抖了几次,浑身都被冻僵了,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挣扎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过了不久,我做了个梦,一个很奇怪的梦。
我梦到自己趴在深洞上方的边沿,白天时候的那个位置,半个身子探在外面,一低头,深洞当中的惊天景象一览无遗,和白天唯一的差别是我所在的位置离底部的绿地只有不到五十米左右的距离,比白天看到的近多了。
我想动一下身子,可怎么也动不了,连手指都变得僵硬,全身唯一可以动的只剩下一双眼珠子。
深洞底部的绿色草地,不,在我的眼中这块草地现在呈现的是十分诡异的蓝色,周围没有一点儿风,那些密密匝匝的草就跟死了似的直挺挺地立着。我的眼睛一直盯在上面,由于不能眨眼,眼泪很快就流干,两颗眼球上似乎有千万支钢针硬生生地插在上面。
过了一会儿,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从草地边沿的一棵大树上跳下来一个人,看上去是个女人,留着齐肩的短发,身材有些微胖,但丝毫不失苗条。她从树上跳下来之后便一直在朝我的这个方向跑,头转向背后好像在提防什么,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也因为这样,我根本就看不到她的正脸。
这片广阔的草地在她脚下好像永远也跑不完,好久好久在我眼里她也只跑了不到半米的距离。可我分明听得到她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她到底在躲避什么?
正在这时,树上又“呼啦”一声跳下来一个人,是个男人。他身材魁梧,头顶微秃,年纪大概三十多岁,不过从第一眼我就知道这个人我认识,那张国字脸虽然看上去稍显年轻,可这个人分明就是张国生!关键是他手里还握着一把微微透着冷光的血红色匕首,这颜色不是匕首的原本模样,因为不仅他的手上,他的全身上下都已经被鲜血沾满,我相信这些血肯定不只是属于一个人。
现在我大概能够明白那个齐肩短发的女人为什么要跑了。
张国生的速度很快,脸上挂着狞笑:“沈静,别跑了,你走不出这里了,你自己是知道的。”
在我吃惊之余,那个女人也开口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地央求:“周队,求求你放过我,这里的一切我都不会说出去。”
“你应该知道,只有死人才会做到真正的守口如瓶,嘿嘿嘿,别跑了,前面那六个人你也看到了,死亡其实并不痛苦。”张国生边说着,就已经跑到她身边,举起匕首一下子捅在她的腰间。
暗红色的鲜血如喷泉一般从她腰间喷射而出,溅了张国生满脸,也把一小块蓝色的草地染成了红色。
“啊!求求你不要这么做,我的丈夫还有我的孩子都在家等着我回去,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她疼得跌坐在地上,脸朝着张国生,双手扶着地面,拖着身体一寸寸往后挪。
我看得冷汗淋漓,想做点儿什么,嘴却怎么也张不开,就连鼻孔里的粗气都喘不出来。
“去吧,你是最后一个,只要你们都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秘密从此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张国生的面部突然被一团蒙胧的黑色笼罩起来,看不清表情,只依稀看得到他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他把手中的匕首高高举起,我再也忍不住,在心里喊了十几次的叫声这次终于从我嘴里吼出来,但已经来不及了,匕首稳稳地插在她的头顶,一直没到刀柄,她嗓子里最后发出几声“咳咳”的细响,身子软绵绵一歪就此倒地身亡,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把脸朝向过我,哪怕只一眼。
我大叫,这是我现在唯一可以做到的。张国生心满意足地微笑了一下,脸上的黑雾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也许是听到我的叫喊,那双泛着红光的眼睛向我看了过来,狞笑着伸出手指着我,嘴唇无声地动起来,对我说了句话。
虽然听不见,不过根据他嘴型,我知道他说的是:“你才是最后一个!”
说完他蹲下身去把插在沈静头上的匕首猛地拔出,握紧刀柄直直地朝我扔了过来。
我只感觉一抹鲜红正对我的面门飞来,飞溅而起的鲜血全射到我的眼睛里,我的心一紧,身子终于可以动了,一下子跳起来,就此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让我身上早已冻冰的汗水再次翻滚起来。一张镶满密密麻麻煞白眼珠的黑色怪脸紧贴着我的脸,距离不到五厘米,我的嘴唇甚至感受得到来自那张怪脸一下又一下的呼吸,鼻子里灌进的全是一股浓烈的死尸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