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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老驼》

好像是故意添乱似的,村头儿老驼三番五次地让人传我去开会。开始我觉得有点儿可笑,因为我觉得自己与这个村子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当来人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更加生硬的时候,我就有些忍不住了。我不是不愿意去他们那儿,我只是不愿意开会;还有,我对传递这个消息的人有一种莫名的畏惧。

“老驼让你去开会,快点儿走吧!”来人这么讲。

我这一生不知要开多少会、各种各样的会。我从经营自己的葡萄园那天起就没有开过会,我不记得和拐子四哥他们开过什么会。为什么要开会,这连我也有点儿糊涂了。是不是应该去开这个会?来人的口气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理所当然的意味,而且还有些烦。看来也只好去了。最后一次来人喊我时,我没有说什么,放下手头儿的事情就随他去了。

那个熟悉的小屋里已经围了好多人,老驼,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大概都是村民委员会的什么人吧。他们见我来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老驼吸着烟,眼皮也不抬,像是说给其他人,又像是说给我听:

“嗯,到底还是来了。”

后来他又用烟锅朝我坐的方向点划了一下,小声对周围的几个老者说:

“人家场长才四十郎当岁。”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随口封了我个“场长”。我问:

“开什么会啊?”

“开个……嗯……村民委员会——议事会吧。”

“我又不是委员。”

老驼说:“你看看,见外了不是?你以为来的都是委员吗?”他用烟杆点划着身边的两个人说,“他们也不是委员,可他们都是些大户,俺有什么重要事情,都要找找大户。大户贡献大哩。有事能不找他们商量?别看你是城里人,买了咱的园子就得跟咱商量事情。俺要不叫你来开会,你又要说俺小看你了。”

我恍然大悟,突然明白了——我买了他们的园子,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联系。那就开会吧。我准备好好听下去。会议的内容好像是关于村办小学房舍改造之类的事情,又说村子要修一条路。总之需要很多钱。老驼说:

“钱嘛,还靠大伙儿。你们有人就帮个人缘儿,有钱就帮个钱缘儿。如果研究一回不行,咱大伙就再研究一回,咱有的是工夫,研究起来看,嗯。”

他的话使我打了个冷颤。也就是说,我如果不拿出一笔钱的话,那么这样的会将要一直开下去。

老驼吸着烟,不紧不慢地对我咕哝:

“你尽管不是咱村里人,可也得过组织生活啊。一个人没有组织怎么得了?有一年上,咱这地方来了个游击队员,那时候还是打仗的年头儿,这人手艺倒不错,一枪就能撂倒一个鬼子。可他仗着枪法好,眼里没有咱庄稼人,遇事也不和咱商量。你知道咱村子里是有组织的,有时候咱做了面汤啊、面叶啊、高粱<米查>子米饭啊,想到林子里找他出来喝上一口,暖暖身子,都找不到哩。他不来。他有事情只给上边说去。结果哩,哼哼——差一点儿让鬼子打死。咋哩?那毛病就出在傲气上边,出在不来过组织生活上边。一个人离了组织哪行?”

我想张嘴申辩,想说我辞职了,不是在组织的人,可刚张开嘴巴,老驼身边的另一个人就说了:

“天底下没有不在组织的人。不是在这样组织,就是在那样组织。村有村规,国有国法,都在一个地盘上混,就得遵照一个地盘的规矩办事。人人都不听话,那还不闹糟?”

我的头嗡嗡响,好不容易熬到了散会。

这天夜晚我失眠了。我觉得遇到了一个全新的问题。

这天一大早,我就包好了两千元,谁也没有讲,急匆匆赶到村子里。我刚要敲开老驼家的门,又一想这样不妥,如果他把钱自己掖起来怎么办呢?我起码需要交到组织上啊!正在门口犹豫,想不到恰好老驼出来了,他热情招呼着回屋,我只好跟进去。我对老驼说:

“驼叔,你最好再找几个干部来。我缴款子来了。这是我对村子的一点儿心意。”

老驼看了看我手里方方的纸包,说:

“一沓子都是?”

“都是。”

“那好,”他对孩子说,“喊你大去。”

我说:“自家亲戚恐怕不妥吧?”

“什么亲戚?俺这里除了伯就是叔。”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孩子跑出去。一会儿小孩子领来两个人,其中有一个是我在开会时认识的,这才有点儿放心了。我当着他们的面把钱交给老驼。老驼毫不含糊地从柜顶上取来一个纸包,从里面抽出一张卷烟纸大小的白条,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又按了个手印——这就是收据了。

老驼往外送我的时候满面微笑,赞扬说:“到底是文化人哪,办事利落,心里有组织啊!今后村里人也会帮衬你,有什么大事小情,只管来喊——葡萄熟的时候歹人多不?”

“不多不多。”

“嗯,不多就好。你这笔钱先放在村子上存着,嗯。村子富了那天,也不能忘了你。你现在是个发了大财的人啦。”

他说到这里四下看看,对在我耳朵上问:“少说也有四十万吧?”

“老天,我连四万也没有……”

“哎,咱都是在组织的人啦,不用瞒来瞒去。我心里是个明镜。打你种葡萄那天,从这路上拉出去几车葡萄,你驼叔心里都有数。过一辆车,我家二小子就在西墙上画一道黑杠,如今这小黑杠子已经有一尺长啦。一斤葡萄少说也有一块几毛钱,那你算算看。”

我说:“可是还有本钱呢!再说葡萄园刚刚发展起来……”

老驼用烟锅使劲敲着头,嘿嘿地笑了:

“哼哼……莫骗老叔,莫骗老叔。村上人的脾气是有酒大碗喝。嗯,莫骗老叔。”

我也笑了,差不多笑出了眼泪。

回到园子里,我发现拐子四哥心事重重地站在那儿。他见了我就问:“头午哪儿去了?”

我说:“出去走一走。”

他拍着腿:“你一走好了,来了三五个民兵,背着枪,说是要来巡逻。他们这一巡逻可好,一人摘走了一大兜子葡萄。”

我的心沉了一下。我倒不在乎这些葡萄,我害怕的是他们没完没了地来巡逻。我知道他们来时我还没有把钱交到村子上。我不愿讲这些,只对拐子四哥说:

“千万不要把他们惹恼。你让他们高高兴兴走开好了。”

“我倒是这样,可是斑虎不愿意,老要往上扑。到后来一个民兵把枪栓拉响了。我一看不好,赶紧抱住斑虎……”

《秋歌》

尽管葡萄园历尽磨难,但最初的担心总算没有了——原来最挠头的葡萄销路,由于有了豪爽汉子武早,几乎已经不成为问题。不仅销售稳定,而且还可以卖最高的价钱。用武早的话说,我们的葡萄园出产的葡萄是最优质的,他是秉公办事。

武早成了葡萄园的常客。这里已经成为他远游的一个根据地。每次打猎他都把摩托车放在这儿,如果有时间,总是由我或拐子四哥陪伴他。虽然如此,他还是很难从那种绝望的情绪里摆脱出来——无论什么时候,他只要回忆起象兰就万念俱灰,做什么都觉得没意思。他说:

“我跟你讲过,有一天我要把她领到你的园子里来。那时候你见识见识吧。我相信你从来也没有见过她那样的人。那真是个没法捉摸的小怪人儿……到时候再看吧。”

我只能应付着他的话。说实话,就我对象兰的一知半解而言,我决不会喜欢这个人的。当然我们的园子也不会拒绝她,我们这里可以结识各种各样的人。真像他说的那样,这个女人到底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当今之世类似的轻浮男女数不胜数,在他那儿怎么就成了一件千追万寻的宝物?不过总让我心里纳闷的是:这只是一个放荡的四十岁女人而已,竟使一位豪迈英俊的大汉如此迷恋,不能自拔。我不愿意得罪武早,更不愿让他失望。我只好说:“那是的,当然一定是的。”

武早是我们葡萄园的救星,也是我在这个平原上所遇到的真正不同凡响的一个人物。我不仅指他的见多识广,也不是指他涉足艺术,而是因为我的确发现了一个极有趣味的人。这是一个任何时候都不会让人感到枯燥的人。这样的人在茫茫人海里实在难得一遇。像很多优秀人物一样,他稍稍有那么一点点神经质,整个人敏感得很。我渐渐相信与他的交往绝不仅仅是建立在一种世俗的需要上,不只是为了我们的葡萄园。当然我们极其需要他,而他也需要我们,他需要一种安慰,一种谅解。一个人在他的特殊时刻里总得找个说话的人,找一个适合自己的环境。我敢说他好不容易才寻到了这个葡萄园。我能看出他非常喜欢这儿。

总之我们彼此需要,他需要这个田园和这些人,我们则离不开他爽朗的笑声——那是一种极有感染力的声音,这声音响彻在海浪与林木的和鸣之中,让我们感到格外舒畅。就像一个酒徒必须按时找到一种酒才行,我们二者之间彼此都算是对方的烈酒。不同的是那一方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人,而我们这一方却是土地园林及人、这一切的综合……我不知该怎样准确地表述,只觉得二者相互交往的过程,真像是一场场的畅饮和陶醉。他寻到了这个葡萄园,而我们则通过他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和新鲜的世界:酒的世界。随着时间的推延,我稍稍有些吃惊地发现,这个孔武的汉子竟然长了一颗如此多情缠绵的心。

我们财运亨通了。这个葡萄园与那个伟大的酒厂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可是我们确实在走向兴旺发达。一想到这里,我就从心里感激武早。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越来越多地受到了骚扰,比如我被叫去开会的次数显然是更加增多了。我对老驼抱怨说:

“钱也交了,怎么还要开会呢?你知道我们园子里的事情蛮多,耽误不起这么多时间啊!”

老驼说:“城里人嘛,还有不忙的?不过,再忙,也不能不过组织生活啊。有一年上,有那么个游击队员,他傲得可以哩,结果哩……”

我知道他接下去又要讲差一点儿被鬼子打死的那个人了,就连忙说:“现在早就没有鬼子啦……”

“就是啊,可是野物蛮多哩。什么野物还伤不得你?你一个人出门在外,靠的就是朋友,小村里不顾怜你,我这个村头不给你长着眼色,还有什么葡萄园?任是什么也得给野物弄毁……”

听到这里,我心中渐渐明白了他的“野物”到底是个什么概念。我想他的话倒也不假,如果发生了哄抢或其他更可怕的事情,仅有拐子四哥的土枪是无济于事的。我们这个葡萄园原来是多么脆弱和单薄啊。我们只有淳朴的没有任何邪念的万蕙,有不堪一击的纤弱细瘦的鼓额和那个肖明子……想到这里倒也坦然平静了许多,只想安安静静地听从他的劝告,按时赶去开那一场场会了。

漫长的会一开就是几个小时。我不会吸烟,可在这时却要饱尝老辣的烟叶味儿。会上什么都议论,渐渐,我连这个村子的历史也烂熟于心了。我知道了村子里有多少怪异的事,比如曾有人一口气养了十二个孩子,还有人连生了三对双胞胎;有人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如在大拇脚趾上生了一个小疮,三五天就死去了;有的人发了大财又逃之夭夭,携带巨款跑上东北,又跑到外国,那里叫什么“斯克斯克斯克”!这种“组织”的生活使我不敢厌倦,我觉得这个村子里的人即便有一万条缺点,有一条优点还是难能可贵的,那就是他们的乐观精神和深深的幽默感。他们对自己的土屋、单调的日月、贫乏的文化生活丝毫也没感到忧虑和不安。他们总是向前看,看得很远,看到子孙后代,从容沉着。在他们红红火火又腻腻歪歪的日子里,我感到了一种了不起的韧性和乐观品质。不过我究竟能从他们身上学到什么还很难讲——在这漫长的闲扯的会上,我常常想到了这样一些问题。

有一次我不知怎么问到了那个独居一处的老太太,老驼立刻嘬着嘴说:“啊呔!”我等着听下去,他却把烟锅咬得使劲往上翘着,含混不清地咕咕噜噜。后来我总算听明白了一点:这可不是一个平凡人物,早年可以说是一个“女革命家”哩,后来不知怎么跟上了一个“筋经门派”,就是练气功武功的教门里的男人,从此就不再革命了。不过因为总还是老资格吧,上级专门来叮嘱过,所以村里还是得事事高看她一眼……我听到这儿长长吐了一口气,问:

“她是什么‘女革命家’?”

“哦,就是支队在海滩上那会儿,她参加过。人勇啊,能就地十八滚,双手打枪。别看她年纪不显,其实是民国十六年生人,快七十了……可惜啊,人一沾上教门,革命意志也就衰退了……”

好不容易要熬过秋天了,一些穿了深色衣服、头戴大盖帽子的人物也光顾我们的小茅屋了。他们无一例外地都要掏出一沓子花花绿绿的单据和表格让我来填。我发现我在这些表格上已经占据了一个显著位置,我那会儿被称作“纳税人”。我不得不追问:我已经经营了几年葡萄园了,为什么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纳税人”呢?

大盖帽子们说:“那是因为你刚刚干,光景艰难,我们替你免了。”

我从心里感激他们,可又觉得眼前的数额有点儿太大了,虽然交得起,却不很情愿。我知道从道理上讲大多数人都应该是“纳税人”,我当然也不能例外;可我这个突如其来的“纳税人”,常常受到冷落的“纳税人”,该向他们解释些什么呢?

我顺从地在表格上填了数字。当填完了表格,笔杆从手里滑脱的时候,我好像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只木然地瞅着对方犀利的目光。到后来我竟在心里羡慕起他们来。我眼前这些人的生命力多么旺盛啊,瞧瞧,从面部看他们无一例外地健康。我甚至有了个奇怪的发现,即他们的脸差不多都长得一样,粉粉的,有些嫩红,不过毛孔显然是过大了,每个人的神情也差不多。就是这些人忠于职守,执法如山,他们都长了一副逻辑发达的然而又是糊糊涂涂的头脑。总之我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些穿戴整齐的人,心想那要多少健康的母亲才能生出这么一些大孩子啊!我跟他们拉呱儿,扯闲篇儿,最后他们都很高兴。

后来,即便不填表格的时候他们也常常光顾这里。他们爱询问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有时还停下来逗一逗做活儿的鼓额。他们弹弹她的脑壳,跟她开个玩笑,还给肖明子起了个外号,叫他“黑皮带”。实际上我们的肖明子确实被晒得很黑,又像一根皮带那么柔软细长。这些人热闹一阵走了,我倒常常感到空虚。拐子四哥与我不同,他特别愤怒。他觉得这是勒索。他说:

“我游荡了一辈子,也没纳什么税。你太老实了。你是个书生啊,就让人欺侮去。你该去打打官司看。”

我没有应声。因为我甚至不知道这些税务人员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他们又居住在哪儿,他们的办公地点,他们是怎么闻着气味寻到这么远的海边上来的,等等。我到哪里去找他们呢?我只有默默地等待和承受。我相信以后还会有各种各样的人到这儿来,正像我们也等来了武早这样的人一样。我想我们应该安于这种生活——这些话虽然以前没有说出来,但实际上我已在默默地遵循。我学会了特殊的忍耐。因为我觉得能活这四十年,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依仗了某种忍耐精神。我在那座城市就因为不够忍耐,结果惹下了大大小小的麻烦,让梅子一家叫苦不迭。关于我因为不够忍耐而招致的痛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年轻啊,毛头小子啊,耐不住啊,满腔正义和一肚子委屈啊,就是这一沓子事情搅在了一块儿,积成了我的四十余圈年轮。我从海滩平原上赤脚奔波、跨过山脉和河流、跨过一些陌生的小镇,才走入了那座大城市,今天又走了回来。这是疙疙瘩瘩的一大圈。得了,还是忍耐吧。我这种忍耐的功夫,主要是看着岳父瘦削而坚硬的头颅练成的——从他吐出“六人团”那几个字到如今,我一直在忍耐。一个人没有这种忍耐的本事,那就什么都做不成。我从一来到这里,就知道一种新的忍耐开始了。我发疯地干活,以便忘掉一切。只有在这劳作中,我才能渐渐压住心底的各种思念和其他欲望。我用力地挥动铁锹翻土,推车运肥,扛葡萄筐笼,忙得来不及叹息。我可以和斑虎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交谈。我相信斑虎什么都听得明白,只不过像个高深的智者一样不愿轻言,腹富口俭。它越来越英俊了,像一个懂得藏讷的男子汉,胸脯很结实地向前昂着,站在那儿何等挺拔。它有时在强烈的阳光下老要皱着眉头,我想它一定也被思索所累。我像按摩师那样给它揉着眼睛四周的肌肉,用手舒展着它的眉头。我发觉那样它很舒服。它的头有时也昏昏沉沉吧。我觉得一个用乏了的脑子,敲一敲就像一块实心木头。我有时间就给它按摩起头颅来。它的头颅很大,怪不得这样聪明。我问:

“你跟在我们身边,天长日久不觉得无聊吗?”

它鼻子里发出呜吠一声,是肯定还是否定,不得而知。

我和鼓额在一块儿劳动,心中充满了另一种安慰。她是一个令人怜惜的孩子,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我多次和拐子四哥催促她回去看看老人,她答应下来,只很少回家,而且每一次回来眼睛都有些红肿。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觉得她有一点儿强烈的独立生活的愿望,这一切不是来自其他人的影响,而是自然而然地形成的。她那么勤快,当累得疲乏了,就换一种轻活儿,只不愿闲下来。她不爱说话,鼓鼓的脑壳装满了隐秘。她对这个园子寄托了无比的希望,这从她的眼睛里就能看出。她希望从这里得到一种稳定的生活、一份未来的保障。她希望葡萄园日益兴盛、不再遭受任何磨难。这是怎样珍贵的一份情感,想一想让人感动。她和肖明子的薪水较高,比起平原上的同类雇工要高得多。我总觉得亏欠鼓额和拐子四哥他们一份情意,而且很难偿还。

我问鼓额:“你如果有什么不高兴、有什么要求,一定告诉我们啊。”

“俺欢喜哩。”

“就是说,你很满意这儿的工作,是吗?”

“满意死了。”

“你觉得比在家里好吗?”

“老好了。”

回答简单到了极点。我又问:“爸爸妈妈不挂念你吗?”

她迟疑一会儿说:“家里太累太难了,哪顾上喜欢我。爹火了就打俺……腚。”

最后的那个字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

“俺妈一不顺心,就拧俺。”

我想,这么一个瘦弱的女儿怎么能忍心拧她打她呢?我心里有些酸楚,说:“那么你就安心地待在园子里吧。园子是我们大家的。万蕙待你多好,她还要给你做件新衣服。”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不自觉地瞅了瞅在她身上已经变得有点紧儿绷的那件布衫。这一瞥让我发觉鼓额比刚来时长高了一点儿,也微微胖了,那两个小乳房已经像苹果似的凸起。

鼓额嗯嗯着,淡淡地笑了。她脸上永远油渍渍的,太阳怎么晒风怎么吹,这张脸都不会粗糙。我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种力量,一种最可宝贵的东西。

肖明子在前边打着口哨,腰上扎了一条桑皮做成的武装带。这个小伙子的确有点儿威风了,由于长时间没有理发,头发很乱地覆盖在脑壳上,像个野地骑士。他漫长的小凹脸里蓄满了庄重的神情,很快就要十八岁了。他常常一个人跑到那个园艺场里去玩,回来时口袋里总是装满一些吃的东西。我知道这都是肖潇给的。他还说她的宿舍是天下最干净的地方,没有一丝灰尘;床什么样子,桌子什么样子,行李什么样子,他都描述了一番。他听她弹过风琴,唱过歌。

他说起这些样子有些自豪。我发现,他的手,还有衬衫里露出来的一截胳膊上边,都凸起着青青的筋脉。真的,这已经是一个生猛的小伙子了。他只经过了一两个秋天就长成了这样,鼻子下面的小胡子已经在稍稍变黑;嘴唇那么柔嫩,那么红,显然谁都没有吻过。他和肖潇姐弟般的友谊,让我在感动中又有了一丝小小的嫉羡——这是真的……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我们一块儿做起活儿来,我们把葡萄藤蔓往架子上搭着,小心地用草筋把它系起来。肖明子这会儿话多起来,他和我无话不谈。

当我们在园子里劳动的时候,万蕙就要给我们操办伙食。她的卫生状况刚开始让我有点儿担心,可后来才发现这大可不必。她比我们大家都干净。我很喜欢吃她做出的饭菜,出自她手的不论是主食还是菜肴,都有一种大为不同的味道。万蕙做的饭菜是十足的乡村风味——不,是十足的流浪汉风味。她的手艺完完全全由拐子四哥训练出来。她的饭菜做得随意而自由,多数时候就地取材,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野菜、野味儿。她用园子里的蘑菇熬汤,用未成熟的葡萄汁代替米醋;她做的窝窝、蒸的红薯,常常就粘在了一块儿:吃窝窝的时候也正好要咬到红薯;还有蒸豆角、蒸花生棵和高粱穗,那是整枝整枝、整棵整棵地投在锅里。它们香甜可口,带着一种原生气,带着一种青草味。它绝对是让人健康的食物。我心里对万蕙和拐子四哥充满了感激。这真是一场美好的相遇。

随着秋天的深入,园子里的麻烦多得让人心焦。穿制服的人隔三差五就要闯进来,他们的服装虽然大同小异,但的确有细节上的差异,所以也就有了不同的公务和要求。村里的民兵似乎更加起劲地巡逻起来,他们和夜里赶海的渔人搅在一起,有时会大模大样地从园子当心穿过,惹得斑虎愤怒大叫时,民兵就拍拍肩上的枪说:“有家伙呢。”四哥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就背着枪逼近了说:“咱也有家伙呢。”民兵瞥瞥他哼道:“你那是连发枪吗?”四哥说:“不是连发的,不过打出去的霰弹能成一个扇子面。”民兵装作害怕的样子退开两步,喊道:“我们连部还有转盘子枪,那个你有吗?”四哥说:“那个我没有,不过我会下兔子套扣,先套住狗日的脚,再使手里的家伙。”

因为骚扰太多,夜间几乎不能好好休息。鼓额一天早晨起来告诉:她的房间后窗那儿总有人往里探头看。我们转到屋后观察了一下,发现那儿真的有一些凌乱的脚印,还有扔下的烟蒂。四哥找来碎玻璃放在了小窗下的墙基边,还说会买一只大号黄狼铁夹放上。半夜里,原来有那么多的人不愿睡觉,他们在园子四周走动,叫喊,有时直接喊着大老婆万蕙的名字,吐出一些粗字眼儿。四哥不止一次光着膀子跑出来,有一回真的放响了一枪:大家都出了屋子,这时四哥手里的枪正冒着烟。万蕙去夺他的枪,说老头子不得了啊。四哥笑眯眯的,朝我挤挤眼说:“咱枪口抬高了二寸哩!”

因为不能安眠,早晨起来眼睛里多了些血丝。我洗一把脸,胡乱吃了几口饭,就走出了园子。一开始我脑子里闪过了老驼,想直接去村子里一趟,后来走着走着不知怎么进了园艺场。但我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往前,最后穿场而过——前边不远就是那个老太太毛玉的园子了,它静静地待在那儿,此刻海草屋顶白得刺眼。我已经走得很近了,可是因为主人没有养一条狗,所以也就没有声音报告我的到来。在我离木栅栏一两米远时,突然那只大黑花猫从一根木橛上跳起来,呜喵一声蹿进了屋子。嘭一声,小窗推开了,一个戴了黑绒帽的头颅探出来,咦咦叫着又缩回去。

毛玉见我进门,并不意外地抄着手坐在炕上,面前是烟笸箩和敞开的点心盒子,盒子里装了地瓜糖、芝麻糖、爆玉米花和蛋糕等,最奇怪的是还夹杂了一些硬币和小面值的纸币。她抓起一块芝麻糖塞到了嘴里,又把盒子往我跟前推了推,一边嚼着一边说:“那天你领来的大闺女好生不错。”我一听立刻想起了那天的情景,就不高兴了:“您不该说那么粗的话呀,人家一个姑娘……”她咽下嘴里的东西说:“呸。俺从来没见这么多毛病的人。她们经男人的手是早晚的事,瞎鸟躲闪什么!我要是你,早上手了……”我正气不打一处来,她又大声咕哝:“前年村里新娶来一个小媳妇,就仗着文化怪大,死活不让男人上身,没法了主家来找我,我见那男人急得可怜,就给他配了一服喜药——回去给小媳妇吃下,你猜怎么着?她二话不说,搂住他硬亲硬亲……”

那只大黑花猫端坐一边,毛玉就把它抱起来,将大襟衣服一展裹在了怀中,说:“它呀,一年里只有三天舒服日子,其余不是冷就是热。它们猫儿家都是这样。”我发现这只猫任她抱得紧紧的,身子在怀里修挺,脖子直立,像孩子一样的神气。“老杆儿不使坏的时候是个好人,它是男的,男人都这样,不使坏的时候都是好人。”她伸手捏捏它的鼻子那儿,像是要捏去它的鼻涕,没有。我知道了这只大猫叫老杆儿。我想起了什么,问:“你这园子好僻静啊,谁也不来折腾……那些打鱼的,还有民兵,可真够人受的啊!”老太太听了立刻说:

“我操!他们还嫩了点儿。老娘干革命的时候,那些人还不知在哪里哩。都给我老实点儿。我这辈子就图个安静,就图个自家的园子,这才是最要紧的。你记住:其余都是扯鸡巴蛋。要不是恋着园子,我今儿个多大的官也干上了。我在三纵二支队那会儿,一个眼神首长就爬到我炕上来了。我在队伍里说话算一半。我有战功,我是受过伤的人哪……”她说着飞快扯开了衣带,结果令我回避不及地看到了小腹上的一处疤痕。她一边缓缓地系着裤带一边说:“有人想跟我较劲,那他离死也就不远了。”

我吸了一口凉气。我在想老驼的话。可她不让人安静,这时又笑嘻嘻地问:

“那个大闺女什么时候再来?”

“没问过。”

她拍拍腿:“该早些跟她好上。你闲着也是闲着……”

我的脸有些烫,看看她怀里的老杆儿,它也紧盯着我。我说:“请不要这样谈论她吧。”

“还‘请’哩。我呀,一辈子就是喜好这一桩。我年轻时候一有工夫就捣鼓那事儿。如今不行了,如今老了苗了。不过我还是喜欢看你们年轻人多干一些……”

我站起来:“什么呀!这么大年纪了……”

“我支持你们年轻人,也愿意帮忙。只要开了口的,咱都帮啊。”

我愤愤地说:“村里人,还有那些穿制服的,没少折腾我们葡萄园,那么您老就想法帮帮我吧!”

毛玉磕着一口黑色的短牙,幸灾乐祸地笑了。她笑出了口水,擦着嘴说:“噢,是这样啊,这样啊。这不算个事儿。这么着,你去找找老经叔,去看看他吧——你去时替我捎点儿东西,我这里有一袋子软枣……”她说着爬起来,一手仍然搂着猫,一手去半空的搁板上取下了一只白布口袋。

从她那儿回来,我当即决定明天就去见那个老人。

第二天由拐子四哥陪伴着我,我们打听到了那棵有大槐树的人家。我和拐子四哥敲开门,走进去。

老人家里有一股奇怪的霉味,看不见人。我们推开了院门,又推开了屋门,才看到里间屋里有一个老人正坐在太师椅上一口一口吸烟。他拉着长音说:

“来了么?”

我说:“来了,老经叔。您老好。”

老经叔把烟锅从嘴里抽出来,指一指身后背枪的拐子四哥:

“警卫兵么?”

我意识到了什么,就小声对拐子四哥说:“你背着枪进来,老经叔不高兴了。”

老经叔说:“你背着枪,打过鬼子吗?”

拐子四哥经不住这一问,不知客气了几句什么,就退出去了。

我首先捧上了毛玉托我带的那一小口袋软枣,想不到老经叔一看见它,两只手都抖起来,抖着一把揽到怀里,凑近了嗅嗅,连连说:“好好!好!她身子板可硬朗?”

“硬朗。”

“硬朗就好啊!我有一阵子没去看她了……老革命了!老革命了……”

我从挎包里拿出一盒精选的葡萄,又拿出一包上好的烟丝,两包点心。其中有一包是当地最著名的传统食品,它叫“肉盒儿”。

老经叔认真地看了看我的礼物,眼神里有掩藏不住的满足。

“老经叔,我来这里好长时间了,也没来看看你——这是晚辈的一点儿心意。”

老经叔吸几口烟:“年轻人出门在外不易,经叔心里明白,就不用破费了,我这里也不缺这些。”

“一点儿心意……”

“不用啦。这个地方不化你们城里人。这个地方的年轻人都是些礼道人。他们知道逢年过节提些礼物来看看经叔。经叔的东西多得吃不完。”他说着摸过身边的拐杖,“当”地捅开了柜子上的一个木箱。我一看,那个木箱里面全是大大小小的点心盒子。这下子我才明白,那股霉味原来就是从箱子里发出来的。我暗暗吃了一惊。

他说:“我家东西多得吃不完,你就不要送了,啊?”

我从他的语气里明白,他并不厌弃我,也不是嫌我的东西少,他确实有些满足了。

我朝他鞠了一躬,然后就走出来。槐树底下,拐子四哥掮着枪站在那儿。他见了我,捂着嘴笑起来。

我却一声也笑不出来。我们俩就这么一前一后地往前走。一路上,拐子四哥打趣地议论那个老人,我一声不吭。

事情奇怪到了极点,那些巡逻的民兵,还有其他人,以后真的再也没有到园子里闹腾。

《深凹的眼》

那个小村开始慢慢与我有了特殊的联系。它跟我达成了新的谅解——只是这样想着,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推翻了我的想法。

我发现在运葡萄的路上仍然埋伏着很多危险。比如为了不受骚扰,我们运葡萄的马车常常在天不亮时驶出葡萄园,可在通过小村时仍有很多顽皮后生拦住马车,嚷着要吃葡萄。他们拿走的不多,每人也就是几串,可天长日久毕竟也是一笔不少的损失;更气人的是,这毕竟是一种刁难。有的人拄着拐——年轻轻就拄着拐,而且没有腿疾,必是一个顽劣之徒;还有的没拄拐,却举着一个抓钩。我们雇来的赶车人常常因为这个而苦恼,有的再也不愿出车,有的要求成倍地增加运费。他们把那些情况夸张地叫做“拦路行劫”。其实那些年轻人一般没有太大的恶意,不过也偶尔发生几起可怕的事情——有人不知怎么在路口挖了陷坑,以至于车轮陷在了里面,还差点糟蹋了一匹骏马。赶车人完全吓蒙了,嚷着:

“出了这样的事,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以后有什么凶险咱还不知道哩,我得赶紧撂下鞭子……”

无论如何他都不为我们出车了。

这样的事情使我尴尬万分,一筹莫展。我觉得在这村外郊野里,在这远离城镇的偏僻荒原上,出现了哄抢事件也不会令人吃惊。我甚至听人讲,那个园艺场里也发生过类似的险情,他们与周围的村庄起了争端,后来多亏公安局出面,才阻止了事态的发展。我也去找公安局吗?我还没有那样的念头,也没有那样的胆子。我知道葡萄园毕竟还不是一个国营企业。

看来老经叔也没有办法,因为这是一个村子里的顽皮青年,还有,就是他们太寂寞了。我相信当年打鬼子的时候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恶作剧,因为那时候人人都有天大的事情要做,个个面临着大危机和大选择,他们完全可以把类似的机智用到鬼子身上。现在没有鬼子了,只有一个种葡萄的外乡人。

我费了好大劲儿才雇来一辆破车,一路上颠颠簸簸为我送葡萄,历尽艰辛。

有一天我到园艺场去,想请教一下他们的汽车班——我想那些老司机肯定会有一些办法。

汽车班里有几个人在打牌。其中的一个见了我就没有心思甩手里的牌了。有人催促他快出牌,我才听出他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太史艾奇。为了方便,有人就叫他“太史”。他在这拨人中非常出眼,大约三十多岁,长得挺帅,鼻子很高,眼睛深深地往里凹着,那样子多少有点儿像土耳其人。

他打着牌,一会儿瞥我一眼,后来索性把扑克牌扔给另一个人,像个老熟人一样走到我面前,一只脚蹬在凳子上,又从衣兜里掏出一盒进口香烟,甩给我一支,自己再叼上,“啪”一下打开打火机。我摆摆手,他就自己点上了,说:

“还记得我吗?”

我摇摇头。我相信绝对没有见过这个人。

“我认识你。你以前来过园艺场,咱们搭过话。”

我脑子里没什么印象,但他说的肯定是真话。

“我自己包了几辆汽车。其实你雇那些马车啊拖拉机的不合算——我一个人在业余时间就给你把活儿干得利利索索,再说我的价钱更公道。”

这时候汽车班的一个人也过来了,帮腔说:“就让太史给你干吧,他什么也不怕。有两个拦路的要找麻烦,一个让他打掉了门牙,另一个让他把嘴撕开了一道口子。没人敢找他的碴儿,你看他腰上有什么……”

我看了看他的腰,发现那里闪露着一个铁钉头。他笑笑:

“没什么。一节铁鞭。我练过武。”

这个人倒很痛快,人也长得干练。说真的,我有点儿喜欢这个人。如果说他开车是把好手的话,那么他还可以干一个更好的差事,比如说到一些惊险片里演一个硬派小生。我这样想着伸出手来,他就利索地拍了一下我的手掌:

“我来干吧,我不是揽你的活儿,我有的是活儿,不信你问他们。”

他叼着烟的嘴巴一歪,汽车班的人就说:“太史的活儿干不完,他是喜欢你……”

当那个人这样说的时候,他就握住我的手大步走出了院子。“伙计,我知道你,我早就听说你了。你是从城里来的,一个人出来闯天下。和你差不多,我原来在一个大机关里开小车,后来也辞了公职,干起了这个。如今我也算个有钱的主儿了。我想帮你的忙,没有别的意思。一句话:咱们差不多,我喜欢你这股劲儿。”

他的车就停在园艺场的一个角落里,这时候他招呼一声,让我上了车。我们一起往葡萄园里去了。路上我的脑子里闪过了类似的念头:我是一个被神灵暗暗相助的人,它总是在最困难的时候,给我送来最需要的什么援助。眼下的太史又是一例。他手下的人会驾驶飞速的铁马为我把葡萄运走,还可以把其他的东西运进运出——这都是使我伤透脑筋的事情。

太史车开得相当快,而且从坐姿到动作都有几分帅气,那神情很像一个得意的马背上的骑手。我想这人倒有一副侠义心肠,为人也十分痛快……我在一边端量他,发现他除了鼻梁尖得有点儿过分之外,整个脸上的线条都很有力量。不过这人偶尔闪过的神色里有一丝冷冷的东西,让人有点儿惧怕、一种深深的陌生感。他说话时面带微笑,一闭上嘴巴就是一副冷面。

车停在我们园子门口,马达声使所有人都跑出来了。万蕙手上沾着面粉;她身后是肖明子和鼓额。又停了一会儿,拐子四哥掮着枪领着斑虎出现了。斑虎没命地往前扑着,幸亏四哥紧紧揪住了它脖子上的锁链。太史向它打个口哨,还撑开了两根手指,做了个胜利的手势……

我觉得他的这个动作对斑虎来讲肯定好极了——我发现斑虎在慢慢平息自己的怒气。当然这也与四哥的劝解分不开,他抚摸它的脖子,把它耸起的毛发按下去,轻轻地说着什么。斑虎态度有点儿通融了,太史这才跟我们往园子里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看着旁边的肖明子和鼓额。他把鼓额当成了比实际年龄更小的姑娘,故意引逗她,还做了个吓唬她的手势。我想鼓额一定会被逗笑,谁知她抬头看了一眼,马上害怕地往后缩去。太史大笑起来,说:“你们这个葡萄园哪,够劲儿。”

他没有进茅屋,而是跟我和四哥在园子里转了一圈。他拤着腰,四处里看着、评论着,每一句话都十分得体。我想这人见多识广,不愧是个走了很多地方的人,不是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人。他似乎懂得很多。我那会儿想,这个人如果像武早一样,真的参与了我们葡萄园的工作,那对于我们可能算是又一次意外的收获吧。我说:“让我们今后好好合作吧,欢迎你常来这里。”

四哥听到我的话,略有不安地瞥来一眼。我知道他的每一个眼神。我想他以后会理解我的意思。我当时抑制不住那种兴奋,话说得有点儿多。我往前走着,手不知怎么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认识你太好了。你如果觉得这还值得,咱们就合作吧。”

“我是主动投进来的。我喜欢嘛。我除了开车之外也许还可以干点儿别的,也跟你学学。咱们也可以一块儿谈谈城里,谈谈书什么的。”

最后一句让我有点儿惊讶。可他接上真的谈起了书。他原来也算个读书人,而且口味不低。我满以为他会谈一些供旅途上消愁解闷的读物,想不到他提到了几本不算通俗的著作——当然我并不期望他理解有多么深,可也不能说他对这些一窍不通。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从哪儿知道了这些书?谁给他提供了这份书单?

我感到惊异的同时,也有了更深的期待。

当我与他谈到了葡萄园所遭受的一些骚扰之后,他很严肃地看着南边的村落,看着远处的景物,狠狠地吐了烟蒂。他说:

“嗯。鬼东西,他们在一点儿一点儿包围你——是吧?他们在包围你!他们一丝一丝往前移动,你如果害怕了,他们就会呼啦一下爬起来,扑过来,最后把你啃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你得吼几嗓子,架起火枪,瞄准他们打……”

我说:“还没那么严重……”

“你是太轻信太善良了!其实世上的事儿都是硬碰硬的,你跟他们逗着玩,他们就会来真的——到时候什么都晚了,躲也来不及了……你以为别人不敢碰我,是因为我腰上有一根铁鞭吗?”

“我不知道。你说说看。”

他哼一声:“再好的铁鞭也挡不住一群狼。它们一齐抄过来,一根铁鞭有什么用?”

“那你依靠什么?”

“我知道无论干什么,只要想赢,就得准备打一场恶仗——有了这个想法垫底,其余的都好说了,比如说好好为人一团和气啊,去拜访一些什么人啊。”

我盯了一下他那双深凹的眼,又转脸去看别处……我寻思着他的话,想说:“是啊,我也拜访过一些人……”

他慢吞吞说下去:“每个地方都有‘三老’、有‘星宿’。你应该去拜访‘三老’、拜访‘星宿’。”

“就是老经叔那样的人吗?”

“他只是一个‘小星宿’,他其实算不了什么……”

太史说到这儿,突然亲亲热热地扳上了我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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