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置身于闹市之中,田知棠回首望向涤烦居二楼雅间所在的方向,不由得兀自摇头哂笑起来。
他已非当初那个浑浑噩噩不谙世事的浪荡少年,自能从李凤桥的苦口婆心中听出定阳李氏的一己之私,也能从清觉老僧的泰然自若里觉察到佛门的举棋难定。
这些本为题中应有之义。
今天下时局纷扰,大虓内有权奸结党欺上,外有藩王野心谋朝,连江湖里都是妖风四起,沉寂多年的玄方、周戎两国也在暗中厉兵秣马,只待有人按捺不住,率先揭开乱世大幕。国朝局势已如厝火积薪,定阳李氏也好,佛门也罢,又哪敢因他田知棠一人而轻举妄动?何况他如今还披上了严家这张斑斓骇人的虎皮,由不得旁人不投鼠忌器。
梧桐院管事的身份确实不值一哂,高高在上如严荣者决计不会在意区区一个梧桐院管事的生与死,可值此山雨欲来之际,一旦有谁对他田知棠不利,严家很难不怀疑此人意有所指,尤其此人很可能还代表着佛门或是定阳李氏这等有能力影响大局走向的存在。
庞然大物们因相互忌惮提防而有意留出的空间,足够田知棠从中闪转腾挪甚至借力打力,他对此无比笃定。
看看时辰尚早,田知棠并不急着返回昭德坊。梧桐院的管事们其实大多不管事,倘若夏继瑶没有吩咐,就是群养尊处优的闲人,平日里各忙各的私事,求名也好捞钱也罢,只要不给主家添麻烦,夏继瑶便不予过问。
信步沿街走了一阵,待到日近晌午,东市里的嘈杂喧嚣也渐渐趋于高潮,田知棠心中却没来由地升起一丝烦闷。十年很短,仿若弹指一挥,十年也很长,长到足以改变难移的本性。山野十年令曾经最喜热闹的他开始对眼前的繁华感到无所适从,以至于明明身处人群之中,却还是有种茕茕孑立的疏离。
“也许自己就不该回来。他们蠢是他们的事,与我田某人何干?”看着自面前闪过的那一张张陌生面孔,田知棠微微蹙眉暗忖道。尽管早已作出决定并付诸行动,但在内心里,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表面看来那么决绝。
他从来不是个勇士,至少没有父亲和兄长当年那等“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面对那条父兄乃至田家历代祖先曾经走过却终究无一人能够走完的路,才刚刚迈出一步的他知道自己这一步迈的有多么艰难。
世间最难事,莫过于战胜自己,比这更难的,则是为了一个明知徒劳的缥缈的甚至荒唐的信念去战胜自己。何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条路去往的是最苦最难的阿鼻狱、最深最暗的罗酆山。每一个踏上这条路的人都注定要承受所有人的仇视,顶着“魔道”污名面对来自全天下的刀光剑影,只为做成那件他们认定必须有人去做却几乎无人敢做的事,前仆后继,直到在这条路上流尽最后一滴血、咽下最后一口气,而终点依旧遥遥无期。
“可惜自己没得选。”田知棠再次在心里苦叹道,然后无声地摇了摇头,咬牙将这份心绪抛诸脑后,一如从前每一次动摇时那般。
只要将自己所做的决定冠以“无奈”之名,事情往往就会变得容易接受许多,尽管谁都知道这个借口究竟有多么苍白,却总要好过面对自己最真实的本心。
饭点时分,东市街面上酒菜香气恣意弥漫,引得行人无不食指大动口舌生津,打早上就没吃东西的田知棠顿觉饥肠辘辘,立刻放弃对这份诱惑的抵抗,正要就近找地方祭一祭五脏庙,却见一架马车缓缓驶来挡在了自己面前。
马车样式寻常,车夫穿扮同样普通,车窗里显出的那半张老脸却极不平凡,足以让任何瞧见并能认出这张脸的人在这架寻常马车前表现出发自内心的尊敬甚至敬畏,但田知棠是个例外。
他刚刚才在涤烦居里与这位老人见过面,而且言谈举止都桀骜得近乎无礼。
“你实话告诉老夫,节字营是不是要出事?”窗帘后,李凤桥目光灼灼地看着田知棠问道。
田知棠闻言错愕,旋即微微眯起双眼,露出难以捉摸的表情。对方直截了当的发问是如此一反常态,他只能用故作高深来掩饰自己的淬不及防,以这位老人的睿智,任何未经深思熟虑的回答都有可能被对方听出破绽。
“是不是?”将田知棠讳莫如深的表情看在眼里,李凤桥绷着嘴角沉声追问道。
“梁天川此人向以为人四海交游广泛闻名于燎北江湖,此番其大意失蹄,江湖中若有三二不服王法的亡命徒甘为其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过是题中应有之义。”田知棠耸肩摊手,但在李凤桥听来,这个说法听似在情在理,实则牵强附会。
“这天下到底是朝廷的天下,王法才是世间最大的规矩。我等江湖中人说是桀骜难驯不服王法,可只要未被猪油懵了心窍,谁会忘记太祖武皇帝当年初设武四营时对天下江湖人说的那句‘任尔傲骨硬似铁,当知王法炙如炉’?梁天川乃是钦犯,是天子降旨刑部行文要天下大索的钦犯,如今其已成擒,又有哪个不开眼的江湖人胆敢造次?”李凤桥果然冷声嗤道。
“既然如此,你又在担心什么?”田知棠一脸轻佻地笑着反问。
“都是千年的狐狸,你同老夫说什么聊斋?你当真不知老夫为何有此一问?”马车里的李凤桥坐起身体,转脸直视田知棠,语气里已露出浓浓的不快。
“不知。”田知棠再次耸肩摊手。
“燎北三州,素来以燎州为根本、淙州为臂膀、驰州为锁钥。当初梁天川杀官致使驰东四县民变陡生,整个燎北一度门户紧闭自成天地,本就饱受猜忌的严家难免瓜田李下,一时间各类耸人听闻的说法被传得是甚嚣尘上,便有三位老相出面弹压,远在燎州的孟弘文也亲自上表朝廷替老对头严荣说了不少公道话,更言辞激烈地质问那些非议之人‘谤诬国侯是何居心’,可种种流言仍旧不绝如缕。”见田知棠摆明了一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无赖嘴脸,李凤桥只得兀自说道,“夏继瑶派你助节字营生擒梁天川这一驰州民变关键人物,看似是替严家证清白,否则严家理当灭口才对,可若果真如此,她为何不派人护送节字营离开?燎州几时变得如此太平了?”
“你自己也说了,梁天川是钦犯,没人敢在此事上造次。”田知棠着拿李凤桥先前所言反驳道。
“老夫说的只是江湖人不敢。”李凤桥纠正道。
“哦,就是说,你担心还有其他人趁机做文章?可这与严家何干?难道严家还会朝自己裤裆里抹黄泥不成?”
“严荣自是不会,其他人却难说。”李凤桥眼底厉芒闪闪。
“你是说严不锐?”田知棠问,他此时已能确信对方早就猜到了一些东西。
“你说呢?”李凤桥反问,目光却始终落在田知棠脸上,足见他心里还有其他答案。
“夏继瑶是女子。”田知棠扯了扯嘴角。
“正因她是女子。”李凤桥冷哼。
“她还很聪明,怎会为他人做嫁衣裳?”
“嫁衣?还是寿衣?”
“李凤桥啊李凤桥,你这老倌儿真的想多了。那个词是怎么说来着?哦,对,疑邻盗斧,是这么说的吧?你也别瞪着我,若事情当真如你所想,朝廷将作何反应?一旦朝廷——呵——严荣又会怎样?”田知棠眯起双眼,笑得很是戏谑,“如此一来,夏继瑶岂不是自作自受,将继承权拱手相让?这当家与当朝毕竟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嘛。严荣再老,也绝不至于昏聩到拿严家去赌一座二世必终的江山。你说呢?”
尽管自己一直都在矢口否认,也未曾露出什么破绽。可看着李凤桥那张神色笃定的老脸,田知棠心下难免生出几分担忧。有些事,既然对方能看穿,其他人自然也能,尤其那些高居庙堂之上左右天下风云的老狐狸们。夏继瑶的一番苦心孤诣,会不会弄巧成拙?
“风虽起于萍末,若顺势而为,却未尝不可蹶石伐木,然则善泳者溺、善骑者堕,你——唉,好自为之吧。”李凤桥心知再问下去,田知棠也不会承认,更不可能回头,当即便彻底罢了这份心思,手按窗棂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句,旋即深吸口气又道,“去城外岁寒丘走一趟,有人在那等你。”
“谁?”田知棠不禁一怔。
“枯梅涧。”李凤桥没有回答,只是道出一个地名便放下窗帘,吩咐车夫起行。
“如今的年轻人啊,玩起手段来当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狠毒!全是妖精托生的主儿么?老夫老喽,玩不起喽,是该回家哄孙子喽……”
马车在李凤桥苍老的叹息声中缓缓驶离,不多时便消失在闹市那头,田知棠原地伫立良久,终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转身往城外而去。
岁寒丘位于燎州城东十里,峰低谷浅山势平缓,在遍布崇山峻岭的燎北十分少见,加之三座彼此相接的丘陵上分别生满岁寒三友,引得许多文人士子来此挥毫泼墨借物抒情,其中不乏脍炙人口的佳作,久而久之,便成了本地一大风景名胜,每日里游客络绎不绝,尤以秋冬之际为最。不过人们大多只在视野开阔人烟稠密的东、西、北三侧赏玩,南麓则因林木茂密几近蛮荒,少有游客踏足,而田知棠要去的枯梅涧恰恰就在此间,倒让他省去了仔细遮掩行踪的麻烦。
借着轻功如飞鸟般在密林上方穿梭一阵,待田知棠远远看见乱石丛生只孤零零杵着一株歪脖老梅的枯梅涧时,日头已经西斜,几只寒鸦乘着寒风自州城方向飞来,在半空中盘旋一阵又投入林间,虽未免聒噪,总算为这片笼罩在严寒肃杀之下的山林平添几分生气。
歪脖老梅下立着道背影,乍一看略显佝偻,更纤瘦得近乎羸弱,未曾挽髻只随意披在身后的青丝里依稀夹杂着几绺灰白,仿佛是被岁月风霜无情浸染。
望见这道背影,田知棠满是好奇的心中不禁一热,但这股暖意转瞬即逝,他忽然想起对方是托李凤桥约自己前来相见。
一份假他人之口转达的间接邀约,足以说明许多事情。
“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待田知棠落下树梢近前站定,崖边男子微微转过身来,向他颔首致意,露出清秀不输女子的面容。果然,他那轻柔和缓的语气礼貌而又矜持,全然没有故人重逢的热切,不喜不悲的淡然透着田知棠意料之中的生疏。
“暌违数载,一向安好?”田知棠决定以同样的淡然作为回应。
平淡寒暄过后,梅树下,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气氛渐渐变得怪异。
“几时回来的?”清秀男子率先打破沉默。
“廿八,十月廿八。”田知棠回道。他是十月廿八那日进的燎州城,入的梧桐院。
“我说的是‘出山’。”清秀男子补充说。
“出山?”田知棠斜睨对方一眼。尽管过去十年,他确实一直都待在山里,但“出山”这个词似乎并不适用于他。
“嗯,出山。别人是十年磨一剑,你却是十年藏一剑。藏的是剑,磨的是心,藏起锋芒,磨去青涩。锋芒易露不易藏。藏锋难,藏锋最难,能藏锋者,方得以天地为鞘我为锋,是这么说的吧?”
“是么?”田知棠不置可否。
“几时回来的?”清秀男子抿嘴一笑,再次问道。
“霜降。”田知棠如实答道。
“哦,霜降。”清秀男子点点头,眼底闪过一道异彩,“气肃而霜降,阴始凝也。阳为生,阴为杀,履霜而至——看来你想告诉那些人,这次是铁了心要锋芒毕露,以杀道证天道了。”
田知棠失笑摇头。他笑对方犯了所有聪明人的通病,毕竟他只是随便选了个日子,并无半点深意。可是刚刚笑过,他又立刻皱起眉头,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情,谁能保证他所以为的“随意”不是某种玄之又玄的“注定”或者“预兆”?就算不是,当“那些人”这样认为,恐怕不是也是了。
所谓“天意”者,其实往往只不过是“人心”而已。
“闲言少叙,你为何要见我?”一念及此,心中陡然而起的莫名悸动让田知棠决定换个话题,与对方言归正传。
“我若说是叙旧,你信不信?”清秀男子反问。
田知棠耸了耸肩膀。
“其实我也很难为情。”清秀男子摇头苦笑,“按说你我久别重逢,本该坐下来好好喝一杯,就算有些东西终为岁月消磨而淡去,也不应一上来就给你添麻烦,可惜受人所托,实在推辞不得。”
“先说来听听。”
“那好,我便直说了。梁天川来燎州一事,确与下龙坡有关。”清秀男子轻轻叹了口气。
“所以?”
“所以接下来有人要大难临头了。”
“或许吧,谁知道呢?反正我是不知道,毕竟刚来。”田知棠笑了笑。
“城里某些人死不死的我们不在乎,但下龙坡——”清秀男子自然不信田知棠的话,虽然后者确是初来乍到,可身为管事,总会接触到一些寻常人难以知晓的消息,所以他略微顿了顿,转身看着田知棠的眼睛一脸认真道,“夏继瑶不能动。”
“且不论这事你找我没用,就算我能在她面前说上话,又有何理由张口?驰州民变本就让严家背上好大嫌疑,梁天川又跑了过来,更想当着节字营的面进城,换作你们是严家人,又会作何想法?也就是城里还有个孟弘文,严荣这才没动作,可老的不便出手,小的却没那些顾虑,就算动静闹得再大,也不过一句‘小儿胡闹’就能轻轻带过的事。如今严家嫌疑已洗,夏继瑶不可能会放过那些利令智昏之徒,无论这些人是在城里还是城外。”
“可——”清秀男子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田知棠抬手阻止。
“我知道你们下龙坡的背后是大半个燎州官场与江湖。这又如何?你们到底不是铁板一块,只要夏继瑶愿意,她轻易就能让你们自己咬作一团。是,下龙坡这些年一直太平无事,可是你们能闷声发财,只因严荣和孟弘文这两尊相互斗法的大菩萨都不想犯众怒,他俩不动,其他人当然不会乱来。但这一回你们实在太蠢,自己授人以柄,怨不得别人。”
“唉——所以我今日才会约你来此。虽然事情不是我这边的人做的,下龙坡内里也是情势复杂,但各方终归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清秀男子再次苦笑,“我只需你帮忙说几句话,成与不成,全看我们自己的造化。你,开个价吧。”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田知棠呼了口气,将目光投向山外,“听人说淙州的酒很好,女人也很漂亮,你不妨去那边走走,别让我难做。无论如何,我们毕竟曾是朋友。”
清秀男子的嘴巴张了张又闭上,终是没有说话,只默默摇头,如田知棠一般望向远处。
两相并立不语,崖边静谧无声。
枯梅涧旁,老树随风摇曳、雾气翻涌升腾,寒风卷着灰云在天空中不断变幻形状,毫无暖意的冬阳惨白得如同一块冰。斜阳低垂的山外,纵横阡陌如丝,曲折大河如带,黄黑相杂的大地与波光粼粼的水面令崖边二人视线所及尽是斑驳萧瑟。
天际渐暗,似有阴云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