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赵秋寒话音落下,亭内顿时为之一静。
能被夏继瑶招入麾下者无不是一点就透的人精,加之已在梧桐院里待了许久,自是对朝中局势时刻保持关注,心知与游玉江适才所言相比,赵秋寒的判断或许更为在理。
兴许是看到田知棠面色有异,赵秋寒朝夏继瑶投去一个请示的眼神,待得后者首肯,这才转过身来,为田知棠解释道:“知棠兄,入秋时分,蒋相积劳成疾,宫里几度秘遣御医前往相府诊治,这才堪堪从阴曹手里把命夺了回来,可老人家的身子骨到底还是垮了,自此卧床不起,再难亲事。”
见对方如此体贴,田知棠心中好感大生,当即抱拳致谢,又请对方继续。
赵秋寒微笑还礼,接着说道:“此事固然隐秘,可蒋相久未上朝,终是纸难包火,萧党遂气焰大涨,而萧半朝又暗中授意其党羽对卢、邱二相群起发难,之后礼部请开恩科、工部催讨钱粮、大理寺连翻旧案,御史台弹章如雪,大有一副要拿海量政事声声耗垮两位老相的架势。”
听到此处,对当前朝局并非一无所知的田知棠自已心下了然。
所谓“萧半朝”者,乃是被世人私下骂作奸党的萧党之党魁、当朝侍中萧应玄,因其权盛势大,党羽遍布朝野,更已牢牢把持赵秋寒方才提到的几个衙门,故有“半朝”之称。由于尚书右丞卢浩之与户部尚书邱问璞二人一个才高性柔、一个多谋少断,此前有尚书令蒋宁主持大局,三位老相这才凭借人数优势在政事堂里堪堪压了萧党一头,如今失却蒋宁这根主心骨,卢、邱二相又哪里能是萧党的对手?既然朝中局势如此,天子召孟弘文回京几乎就是必然。
国朝向有“未试州县者不入馆阁”的官场惯例,天子将孟弘文外放燎州,除了命其就近监视严家,本来也有为其日后入阁为相提前铺路的用意。如今孟弘文两任将满,恰逢首辅蒋宁病倒,虽说前者资历尚浅,即便顺利入阁也只能在政事堂中敬陪末座,却终归能为卢、邱二相分担不少压力。
而平衡之道自古便是帝王心术的重要章节,结党营私的萧应玄当年之所以能得势,未必就不是初继大位的天子有意纵容甚至暗中扶植,好借萧党之手制衡蒋宁等望高权重的两朝元老,如今时移世易,老相们已然式微,那么天子又岂会放任奸党一家独大?自然会设法作出调整,让朝堂权力的天平重新归于平衡,如此才能确保皇权的至高无上。想要实现这一目的,才智高绝又年富力强的孟弘文确实是天子手中的最佳人选。
连他们这些远离京师的梧桐院管事都能想到的事情,已在庙堂之上叱咤多年的萧应玄当然也能想到,后者又怎会坐视孟弘文在任满之后顺利回京?
一念及此,田知棠忽然灵光乍现,忍不住出言问道:“如此说来,当初梁天川在案发后径直来了燎州,难道也是萧党所为?”按照朝廷规制,廖府血案与驰州民变两件案子因性质恶劣,皆由大理寺负责查办,而大理寺又是萧党地盘,若非后者有意放纵,梁天川绝无可能逃离驰州地界,更不会逃来于他而言几与死路无异的燎州。
赵秋寒笑道:“想来应是如此了。”
因着夏继瑶显然还有事情吩咐,田知棠也不好与赵秋寒交谈太久,再次谢过对方为自己出言解惑,二人双双止住话头,将目光转向了夏继瑶。
夏继瑶看了眼众人,又对游玉江说道:“玉江啊,你现在明白了?”
游玉江窘然道:“属下驽钝。”
夏继瑶摆手笑道:“此事既已咱们无关,咱们也不必为之伤神,还是说自己的事吧。”说到此处,夏继瑶起身走去栏前站定,抬头望向铅灰色的天空,好半晌才再度开口说道:“看这天色,果真教唐先生言中了。”
话音落下,众人齐齐上前抱拳道了声“恭贺小姐”,唯有田知棠不明就里地杵在原地,见他如此,赵秋寒再次小声提醒道:“九月里唐先生曾说‘燎州岁末有雨,可致冬涝’,之后小姐便让各地产业的掌柜们暗中收粮,如今咱们已在城西广济、祈宁、安顺三大仓里屯了足足十万石,而州府的常平仓与义仓却因各级官员上下其手中饱私囊,早已空得能饿死耗子。哦,对了,唐先生便是朝廷前任太史令唐琳唐公,他老人家学究天人,能察日月星辰之变、观风云气象之异,凡其所言,无有不中!”
田知棠心思极快,闻听此言,心下顿时猛地一跳,忍不住向对方确认道:“你是说——筹码?”
赵秋寒眨了眨眼,微笑道:“不错,就是筹码!何况咱们那位刺史大人的当务之急是应对萧半朝。如今咱们手里有粮,只要这场大雨一下,无论小姐想做什么,孟弘文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将两人的低声交谈听得分明,夏继瑶也不打断,只是带着一脸玩味笑容耐心等待,直到两人说完,这才返回桌旁,将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神色却已不似先前那般闲适淡然,只听她郑重其事地说道:“时机已到,想必诸位也已做好万全准备,只是我却还有一事未决。”
夏继瑶此言一出,田知棠分明感到湖心亭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异样,未等细细咂摸,就见赵秋寒上前接道:“属下斗胆,敢问小姐是否在为静心雅叙之事忧心?”
夏继瑶颔首轻叹:“是啊,都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咱们眼下便是如此了。倘若东风不来,此前所有布置都是徒劳。秋寒啊,十九夜里究竟该由谁去静心雅叙,你心中可有合适人选?”说话间,夏继瑶缓缓扫视众人,然而管事们纷纷垂首,似乎在有意回避她的目光,却又暗自偷瞥向将要开口回话的赵秋寒。
赵秋寒显然感受到了众人的注视,却并未加以理会,反倒有意无意地看了眼田知棠,就在后者深感莫名其妙之际,他竟对夏继瑶说道:“回小姐的话,属下以为,知棠兄修为精深,为人又缜密机变,当是最佳人选。”
话音落下,亭内立刻响起一阵细微的呼气声,尽管十分克制,却还是让原本已经趋于诡异的亭内气氛重又变得轻松起来,仿佛所有人都因为赵秋寒的这番话而松了口气。
除了田知棠。
“小姐,秋寒兄,不知这静心雅叙之事——”
见田知棠出言询问,赵秋寒正待作答,夏继瑶已抬手阻止,随即迈步走来田知棠身旁亲自解释道:“知棠啊,静心雅叙有位名叫方青鸾的清倌人,据说容貌生得极美,素有‘燎北第一绝色’之誉。此人将在十九那天夜里梳笼。”
田知棠仍是一脸不解。一个青楼女子的梳笼关梧桐院与岐山院何事?心中正自疑惑,又听夏继瑶继续说道:“严不锐一直将此人视为禁脔,只是碍于静心雅叙的背景,不好上门强要,这才耐住性子苦等至今。”
闻听此言,田知棠心中顿时一动,露出若有所悟的神色。
“难道——”
将他这副反应看在眼里,夏继瑶兀自颔首浅笑道:“看来你已经想到了,秋寒说的不错,你果然心思机敏。方才秋寒已经对你说过的事情,我就不再赘述了,总之大雨不日将至,有道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届时严不锐必定会去静心雅叙,好歹姐弟一场,难得他对佳人情深如此,我这当姐姐的总要派去个人过去,为他俩捧场助兴才好。”
听到对方说的是“派个人”而不是“派些人”,田知棠微微蹙起眉头,不无踌躇地说道:“可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夏继瑶已出言打断道:“我刚才说过,静心雅叙的后台很硬,人去多了不好。”说完,她竟抬起纤手放到田知棠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又以一种看似玩笑却又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钱的事你不必担心,多少我都认,至于人么,呵——你若喜欢,带回来也无妨。总之此行莫要让我失望。”
对方都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田知棠只得无奈领命,暗暗骂了声娘。
堂而皇之地跑去和严家的小侯爷抢女人,这不是老寿星吃着砒霜吊房梁,顺手还拿刀抹脖子,变着花样作死么?难怪其他人刚才都是那样一副反应!
正自心中不忿,田知棠忽又冒出一个念头——夏继瑶与赵秋寒两人方才的一问一答应是唱双簧。
到底是一家人,严家两个小辈之间的争斗不论多么激烈,也不至于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那么双方的手下或多或少会有和稀泥的心态,毕竟早晚都是要去燎侯府里同僚共事的人,两边又输赢难料,他们这些做管事的何必与那不谙世事的愣头青一般,为了眼前寸功跑去与对面结下死仇?再说夏继瑶的目的显然不只是和给严不锐捣乱添堵这么简单。正因如此,对方才会把主意打到他这个初来乍到之人的头上。
继续往深了想,夏继瑶让他去静心雅叙这事,未必就没有变相地逼他交投名状的意思在里头。
一念及此,田知棠心下怒意全消,转而收拾神色,再度露出笑容,然后上前一步对夏继瑶抱拳说道:“小姐放心,属下必不辱命!”
见他态度转变如此迅速而又自然,夏继瑶眼底闪过一丝意外,却还是欣然笑道:“很好。”
就在田知棠接下自己来到梧桐院后的第二份差事时,燎州城南七十里一处名为下龙坡的山坳里,一架老旧不堪的马车正慢悠悠地驶向山中。
车夫是个皮肤黝黑的汉子,虽是瘦骨嶙峋,目光却凌厉无比,眼见山坳里的屋影渐渐变得清晰,他反手拍了拍身后的车厢。
车内有人说道:“知道了。”
这人话音刚落,又一个声音在车窗外响起,却是位相貌穿着都极为普通的中年男子。不等车夫有所反应,此人已身形一闪进入车内,坐去一名身穿夹袍的青年对面低声说道:“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只要你肯收手,这件事,我可以设法帮你圆回来。”
夹袍青年微微皱眉,叩向厢壁示意已然捉刀在手的车夫继续赶车后,又瞥了眼躺在车厢一角的人影,这才对中年男子说道:“原来是你。你觉得我会半途而废么?”
中年男子摇头轻叹,指着车厢一角的昏睡人影说道:“你们太过胆大妄为了。早知你们存的是这份心思,我当初一定不会答应帮你们劫走此人。你知不知道事情败露会是什么后果?”
夹袍青年一脸的不以为然,明知故问道:“什么后果?”
中年男子神色一黯,沉沉叹道:“唉——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们为何如此?”
夹袍青年闻言,竟然气得大笑,当即表情狰狞地咬牙怒道:“为何?你竟问我为何?天子无道,早已人神共弃,何况虓朝这万里河山本就是我等一寸寸杀出来的,岂能容陈骕那等无道昏君恣意毁弃?你看看如今的朝堂,再看看国朝百姓!陈虓气数将尽,社稷倾崩只在旦夕之间,此乃大势所趋,有识之士何必抱残守缺?与其怀一腔愚忠与虓同亡,不若取大义而舍愚忠,提手中刀荡天下之妖氛、还人间以太平,如此,方不负这昂藏七尺之身、男儿凌云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