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新电子厂里的人们,可以分成个三六九等。
最上层不是香港老板,而是几个为数不多的日本人,他们基本上是专程从日本过来短期驻厂,负责新产品设计和检测的,所以也全部不住在厂区,而是住在东莞城里的五星级酒店里,每天有专车接送。在厂里的时候,他们表情古板,又不会说中文,中国人基本上不跟他们说话。虽然,他们工作起来的认真劲儿很是不错,但是胡卫东也看到过他们训斥香港人时破口大骂,甚至动手打人的样子,心中很是反感。
第二层的是香港人,包括香港的老板和经理人员,香港老板与当地政府有着不错的关系,其实也很少到厂里来,大部分时间不是在欧美出差,就是在香港接待内地的官员。香港来的管理人员基本上占据着工厂部门经理一级的岗位,他们平时也住厂区宿舍楼,周末则回香港。他们的住房与大学生们的不在一栋楼,虽然挨着,楼房的内部装修档次却不一样,而且也是一人一间,地位高一点儿的,甚至是一人一套。香港人一共有几十个,人数差不多是内地大学生的一半,其中良莠不齐,有的工作很敬业,有的对大陆人很野蛮,对日本人却像哈巴狗儿。
第三层的就是胡卫东他们这些大学生了,他们基本上在各个部门和车间里担任主管角色,地位在部门经理之下,却是整个工厂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他们这将近一百人,大体上分两类工种,一个是生产部门的管理员,一个是技术部门的工程师。全厂几千名女工和拉长都归他们管,只要他们说不上班,全厂就有可能停工了。
再下面一个层次就是本地人了,照理说,本地人在这儿是主人,地位应该在胡卫东他们之上。但是,由于本地人大多没文化,又不愿意在生产线上劳作,在厂子里充当的基本上是保安、清洁工一类的角色。一方面,他们对有钱的香港人很是羡慕,另一方面,对内地来的打工仔很是仇视,对于来自农村的外来妹,更是随意欺压了。
最低的一个层面,当然就是年轻的打工妹了。她们大多来自四川、湖南农村,千里迢迢来到广东,看到在这里不仅能吃饱饭,有钱买衣服和零食,过年了,还能够带着余钱“衣锦还乡”,别提心里多高兴了。事实上,她们一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左右,连上厕所都要限定时间,由拉长顶上,而工资却只有可怜的几百元。很多人小小年纪,本来应该还在父母身边撒娇,却在这里辛苦打工,甚至还要忍受香港人和本地人的性侵犯。胡卫东就知道有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小丫头,拿着别人的身份证明,冒名顶替进的厂,因为长得漂亮,被生产部的香港经理包养了,白天上班,晚上陪睡。
胡卫东记得当年有一部电视剧,叫做霓虹灯下有血泪。而在这里,没有霓虹灯,照样有的是工人们的泪水和耻辱。
生产部的香港经理姓朱,人如其名,长得像猪头一般,所以大学生和打工妹私下都叫他“猪八戒”。除了平时在厂里颐指气使,骂这骂那的,这个肥佬还特别好色,据说被他染指过的女孩子不下百、八十人。由于他曾经打过一个漂亮女大学生的主意,被同在这间厂里上班的女生男朋友威胁过,虽然那两人后来辞职走了,色厉内茬的猪头经理却做贼心虚,总觉得有人要报复他。
前一段时间,猪头住的套房洗手间里发现了砸碎的啤酒瓶子,显然是从厕所窗户外面扔进去的。老朱由于肥胖体虚,爬不动楼梯,所以厂里照顾他,给了他一套底楼的精装修套间。这个房子,俨然是猪头的炮房,他在里面不知夺取过多少年幼少女的贞操。就冲着这一点,厂子里有不少人恨他,被人暗中砸酒瓶子也就不足为怪了。
可是,别看他平时挺嚣张,老朱其实内心怕得要命。他专门找保安队长说过一次,保安队长为了拍他的马屁,就暗中在宿舍楼放了流动哨,专门监视住在楼里的外来大学生们。
今天值夜班的猥琐保安是队长的侄儿,平时在女工宿舍那儿当差,也不是一个好东西,欺负过不少乡下来的妹子。有一次,一个女工宿舍里有人丢了东西,小保安借故把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在走廊上铐了半天,直到有人告诉胡卫东,他专门找保安队长理论才被解放了。胡卫东真就搞不明白,这些乡下保安哪里弄来的警用器械,又哪来的胆子在这里胡作非为。
这一次,小保安觉得是捡了一个美差,每天晚上在几栋宿舍楼跟前转悠,还特别注意隐蔽自己,只有当猪头经理下班回来的时候,才会屁颠、屁颠地迎上前去。香港佬有时候给他扔一包三五烟,有时候给他塞一张十元港纸的小费,他就点头哈腰,像见了亲爹一样。
也是小马今天运道不好,他晚上喝了不少闷酒,默默地坐在客厅里流泪。左等右盼,也不见小李子回来,又不能忍受晓丽他们在卧室里的亲热。所以,平时老老实实的他,居然神使鬼差地往楼下扔了一个酒瓶子,又神使鬼差地被小保安看到了。
本来,小保安正在犹豫要不要上楼逮人,还是先回去报告叔叔,再来处理。却不成想,小马自己晃晃悠悠地下楼来了。这一下,小保安一个箭步从暗处窜出,凭着耕田练就的一身蛮力,把小马的胳膊反扭过来,又一脚踢飞了小马拎着的塑料桶。不作片刻停顿,他又从腰间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崭新闪亮的手铐,把小马铐在了走廊栏杆上。
“看你小子,还往哪里跑!”
小保安一边高喊,一边洋洋得意地绕着小马转了一圈,好像是在看自己捕获的一个猎物。
等到小马被解救,他的手腕由于挣扎,已经被磨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口子。小马在一旁跳着脚控诉,被赶来的晓丽等人死死抱住了。保安队长这时候也已经赶了过来,看到围了那么多人,也有点儿着急上火,骂了侄儿两句,又冲着胡卫东嚷嚷,要他把人群劝退了。
胡卫东略一思索,觉得在那儿与保安队长纠缠也解决不了问题,就顺水推舟地让大家伙儿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商量解决。当他最后一个离开的时候,瞥见一个肥胖的身影悄悄溜进了相邻的宿舍楼里,他知道那是香港人朱经理。
胡卫东刚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隔壁住的陈江就敲门进来了。陈江是胡卫东的中学同窗兼好友,不同于胡卫东南下广东求学,他上的是北京那家著名高校,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家乡一家国营电子厂的总工办。在和茶杯、报纸打了几年交道之后,不甘寂寞的陈江,那年春天去北京旅行了一趟。结束旅程之后,他没有回江南,而是沿京广线南下,到东莞找胡卫东盘桓了几天。
陈江也是一个性情中人,他临时决定留在这里打工了。在给原单位发了份电报,申请停薪留职之后,他就在胡卫东的介绍下进了新新电子,做了一名工业设计工程师。他和胡卫东住在一个单元里,同屋是一个闷声不出的西北汉子,而胡卫东的同屋是东莞本地人,基本上很少在宿舍住,空占了一个名额。所以大部分时间里,陈、胡二人都待在这里商量事情。
“陈江,这事儿你怎么看?”
“我觉得不能这么善罢甘休,咱们的权益是要靠自己争取来的……”
正说到这儿,门又被推开了,一个小个子男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这个人浑身皮肤黝黑,却长着一身精壮的肌肉。如果别人不说,你根本想像不出,他是一名高超的产品设计工程师。他不是别人,正是小马的死党小李,上海交旦大学当之无愧的高材生。原来,今晚他一直在厂部实验室加班检测产品,不知不觉地在实验室就睡着了,这时候回到宿舍才知道发生的事情。
照着小李子的意思,当晚就要去找小保安叔侄算账。你别看他身材矮小,来自云南少数民族地区的小李子从小练过武术,真打起来,小保安叔侄还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小李,我知道你是重义气的人。但是,这件事情我们要讲一个策略,这不是个人恩怨,而是我们所有打工者的权益问题,要好好和厂方交涉。”
胡卫东他们好说歹说,才把小李子劝住。三人约定,第二天下午召集所有的大学生员工,还来胡卫东他们这套房里开会,讨论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而胡卫东让小李子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当晚找一台照相机,把小马的伤痕拍下来,作为日后的证据。
第二天,是元旦节日,虽然是公休假期,厂里很多生产线还是要加班半天的。所以到了下午,大学生们才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宿舍楼里。下午两点多钟,胡卫东他们房间里聚集了满满几十号人,除了请假回家的,该来的全来了。
由于意见不统一,这个会一直开到晚上还没有结束。有的人主张大事化小,忍忍算了。有的人提出,找本地流氓教训一下小保安叔侄,让他们收敛一点。这个时候,在胡卫东的示意下,陈江站出来说话了。
“各位兄弟姐妹们,我们出门打工,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金钱,而是安全。在一个安全都不能保障的环境下,你挣到了钱,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生而为人的权益,是要靠我们自己去争取来的。所以,昨晚的事件,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而是我们争取工人权益的一个时间点……”
不愧是京城著名高校的毕业生,演讲口才和逻辑素养都发挥得恰到好处。陈江的话,说到大家心坎里去了,以前多少次,我们都默默地忍了,今天,我们不想再沉默。
等到陈江牵头起草好了一份递交给工厂当局的抗议书,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三点要求:
第一、厂方出面向受害人小马公开赔礼道歉
第二、严惩肇事保安,作开除处理以儆效尤
第三、整顿工厂管理体制,保障工人的权益
要大家逐一签字的时候,还是有些人比较犹豫。最后,胡卫东站了起来。
“同胞们,我把你们每一个人都当作我的家人。今天这件事,已经不是某一个人的事,而是我们大家的事。如果今天,我们中的某一位保持沉默,那么明天,当欺凌降临到他身上的时候,也将没有任何人会站出来为他说话。大家要仔细考虑,今晚的签字完全是自愿的,没有任何人强迫你们。”
这个夜晚,对于许多人而言,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人们在等待着天亮的到来。
清晨,新新电子工厂大门口,整整齐齐地排着两行队伍,他们是当天在厂里的所有大学生员工,一个都不少。
新新电子延续着日本人办厂的理念,每天早上都会有主管以上的人员,在工厂门口鞠躬迎候工人们上班。但是,平常每天只有一组五、六个人,各个部门是轮流值日的,这一天却有上百人站在工厂门口,他们表情严肃、一言不发。好奇的女工们进厂之后,都站在各个楼层车间门口的走廊里观望,指指点点,猜测和议论着什么。有几个不明就里的香港人,也傻傻地站在队伍的末端,以为今天有什么特殊的仪式。
看到中方厂长的专车开进厂区,进入办公楼之后,大门口的大学生队伍有序地散去了。有三个人走向了赵厂长的办公室,他们是胡卫东、陈江和小李,他们的任务是作为大学生员工的代表,向厂方正式递交抗议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