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半年后,益生厂的计算机生产控制系统全部安装到位,进入了最终调试阶段。工厂里面,人人摩拳擦掌,期盼着新系统早日上线,益生电子将引来一个高速发展的好时光。
德国西门子公司派出了一支技术小分队,过来协助益生电子进行设备调试,这次担任翻译的又是安娜。香港汤氏科技和省科技厅各派了一名工程师随队参与,而益生厂由卫东参加这项工作,老马则成了这支队伍的总后勤保障,心甘情愿地为专家们打起了下手。
一开始,卫东主要的工作是调试各种信息采集单元,这些温度、湿度和压力传感器,以及确定位置用的行程开关,和西门子的可编程控制器是一脉相承的,基础代码很多是可以共享的。因此,卫东前一段时间在翻译资料时打下的功底,被充分地发挥出来,活儿干得又快又好,连一向以严谨著称的德国工程师也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在主控程序调试方面,卫东是跟着西门子的电脑专家在边学边干。虽然很多德语专业名词他还不能精确掌握,但在安娜的悉心帮助下,卫东的进步也很快,基本上掌握了整套系统流程的概要,为以后接手系统操作做好了准备。
为期两个月的调试工作结束了,安娜和卫东也越来越熟悉。安娜在工作之余,也有意无意地往卫东跟前凑,似乎对这个东方小伙子很感兴趣。她看到卫东手里经常捧着一本手抄的书在看,就好奇地问:
“栋,你在看的是什么书?怎么是手写的呢?这个书,在哪里有得卖?”
由于口音问题,她经常把卫东的“东”字重读为“栋”,卫东有时候会跟她开玩笑说:
“娜娜,我不冻!”
看着安娜美丽的蓝眼珠,折射出好奇的目光,卫东跟她解释说:
“这是一本讲中国功夫的书,很好看,我们没钱买书,就自己用笔抄写来看。”
“噢、噢!”
听卫东这么一说,安娜的好奇心更大了。她一边仔细地翻看着手抄本,一边指着里面的字迹,说:
“这个不是你写的吧?你的笔迹,没有那么苗条!”
“嗯,这是我女朋友抄的。”
“噢、噢!你女朋友一定很漂亮吧?”
听着安娜带着德国口音的普通话,卫东似乎听出里面有一些别的含义。但他不以为然,笑着把话题岔开了。
生产控制系统上线那一天,场面非常隆重。省里和市里的领导,以及香港方面的高层悉数到场,现场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还专门请了一支舞狮队,前来表演祝贺。
随着现场总指挥一声令下,马建国代表益生厂,摁下了计算机系统启动的红色按钮,卫东和西门子的驻厂工程师,随即也投入了三班倒的系统监测维护工作。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的是,三个月后,被任命为生产控制中心副主任的是一个名叫小梁的年轻人。小梁是生产控制系统上线后,才到益生厂来上班的,据说是刚从英国留学回来的。而马建国被任命为益生厂的副总工程师,算是提了半级,他还是兼着技术部的经理,名义上也是分管生产控制中心的厂领导。
然而,老马这段时间却一直黑着脸,脾气很大,搞得小王、小张他们一帮小年青,在厂里都躲着他走。
小王偷偷地告诉卫东,为着生产控制中心主管职务一事,马老板和厂里的中方厂长大吵了一架。老马坚持推荐卫东出任那个主管岗位,然而,市里领导打了招呼,执意要小梁出任副主任。据说小梁是市里某位副市长的公子,留英回来报效祖国。虽然他学的是化工专业,和计算机没有一点关系,但在领导眼里,化工才是覆铜板生产的主要专业,用小梁那是名正言顺的。
得知真相以后,卫东心里也很是郁闷。他倒不是一定要去争那个主管岗位,但事实上,生产控制系统的主要维护工作,一直都是卫东在承担的。要在他头上,硬安一个年轻仔做领导,卫东也是有点感到不舒服的。
更重要的是,老马为着自己的事着急上火,和上级领导顶牛,这让卫东心里很是不安。卫东知道,经过前面那几件事情,老马是把自己当半个儿子看待了。老马越是替自己着想,卫东越是觉得在厂里待不下去了。
终于,两个月后,卫东向老马递交了辞职报告。
卫东说,他也想明白了,他出来打工,是为着挣钱,并不是为了职务什么的,所以主任之类的岗位,对他来说,并不是很重要。这一年来,老马对他的关心、照顾,他很感激,但是他还是想走了,不想夹在小梁和老马之间,受那个窝囊气。
老马听完卫东的讲述,脸色惨白,半天都没说一句话。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问:
“阿东,那你要去哪儿呢?”
“我想到清溪那边的一家玩具厂去上班,听说那儿工资比较高,有两千多元一个月。”
卫东说的清溪,是东莞的一个偏远乡镇,那边的工厂以玩具业为主。由于比较难招到大学生去那儿工作,所以开出来的工资,相对来说要高一些。
“去了那边,就做不了技术了吧?”
“嗯,他们那边招的都是生产主管,不需要技术,更不要用电脑的。”
“那岂不是可惜了……”
老马望着卫东年轻的脸庞,有点说不下去了。
“没事的,马经理!我出来打工,并不一定要做自己专业的事情,能挣到钱就可以了。”
听到卫东淡淡的语调,老马心里知道留不住他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好吧,我给你签字。以后有空回莞城来,就来看看大家!”
卫东看似潇洒地,挥挥手就从益生厂走了。其实,他的内心,正在忍受双重煎熬。一方面,省城的公子哥对柳泉穷追不舍,让卫东倍感压力;另一方面,自己刚刚在益生厂立稳脚跟,看似有一个光明的前途,可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到了清溪,钱是多挣了几个,可是离开广州更远了,相思之苦会更加难以排遣。
卫东是到了清溪那家叫万利的玩具厂以后,才开始做生产管理员的。所谓生产管理员,就是工头,手下管着三到四名拉长,而每名拉长,即香港人对班组长的称呼,下面又有几十名女工,组成一条条生产线。
那家玩具厂有两千多名女工,算是规模不小了,但是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生产的是类似芭比娃娃的玩偶类产品。厂里的女工要做的,是把塑胶制成的娃娃身体,和各种布料缝制的服装、以及各种色彩的纤维头发,组装在一起。而工头们要做的是在车间里巡视,监督工人劳动,甚至是打骂和体罚员工。
面对着一个个稚气未消的脸庞,卫东做这份工作非常痛苦。他知道,很多年龄偏低的农村女孩子,甚至是拿着别人的身份证,冒名顶替进的厂。很多人,是小学刚毕业,初中都不去上了,从湖南、四川的山沟沟里,不远千里,就来到了广东的这个山沟沟里,上起班来。其实,她们都还是应该坐在课桌旁学习,依偎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年龄。
还好,卫东手下配备的几名拉长都是厉害角色,小小年纪,已经出来打工多年,江湖历练比卫东还多。而且,她们也都很佩服卫东,也知道卫东对她们好,所以都很自觉地管好手下的女工,不要卫东多操一分心。
相反地,在卫东的熏陶下,拉长们也慢慢地善待手下的女工,用更人性化的方式进行管理,反而取得了更好的效果。香港老板看到卫东管的生产线,产量、质量都很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卫东用自己的方式管理下属了。
唯一的麻烦就是,拉长们争相在卫东面前向他靠拢。尤其是当业余时间,卫东利用自己的特长,教小丫头们跳舞的时候,几个四川、湖南的漂亮妹子们,恨不得就要打起来了。而且,这个玩具厂有一个不成文的习惯,主管只要看上手下的拉长,是可以要她来自己宿舍陪睡的。卫东坚决不肯做这样的事情,搞得小丫头们还很是不高兴。
每当卫东独守空房,望着清溪乡下的明月,就忍不住思念远在省城的女友。卫东下来打工已经进入第二个年头,柳泉也已经是大四的学生,马上就要毕业了,何去何从,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卫东最近一次回省城去看女友时,柳泉说,父母已经给她下了最后通牒。要么毕业以后,到公子哥所在的外贸公司上班,然后尽快结婚生子,要么就是出国留学,继续深造。总之,柳泉不能再和卫东在一起了,否则父母就以断绝家庭关系为要胁,让她自己看着办。
明月当头,蛙鸣阐阐,卫东的心头却是异常沉重,相思之苦正在煎熬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