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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金 瓶 梅同唱一台戏

第二十七回是《金瓶梅》故事的一个关键,此回本书命名的三位女主角同时出场,且各人分量相当,常被视为是《金瓶梅》之简版,且其中西门庆对她们的称呼也可看出那天各人在他心中的地位:瓶儿是“我的心肝”,金莲叫“贼小淫妇”,春梅称“小油嘴”。在这一回中,李瓶儿怀孕得宠,手段日趋成熟的潘金莲开始将李瓶儿当成自己的头号敌人。第二十八回中,宋惠莲留下的一只红鞋一直在读者眼前晃来晃去,这又是作者一个很有趣的写作手法。第二十九回也很重要,通过一次算命,暗示了故事中人的未来。第三十回,西门庆开始升官加爵。下面我们就来看这部分故事,顺便认识一些故事中的配角。

毛宗岗说《三国演义》有“三绝”,即“奸绝”曹操、“义绝”关公和“智绝”诸葛亮;我们说《金瓶梅》也有三绝,即西门庆、潘金莲和应伯爵。应伯爵不是哪一回的重点,可是他几乎每一回都出现。

我们一开始就讲过,崇祯本的改写者应该是李渔,同时他也加入了自己的批点。在第二十七回,他是这么说潘金莲的:“金莲之丽情娇致愈出愈奇,真可谓一种风流千种态,使人玩之不能释手,掩卷不能去心。”大家有没有注意到,至少到目前为止,虽然她嘴巴很厉害,一天到晚在咬群,但是你不能否认她如此的鲜活亮丽、神气十足,充满了生命力,这在古典文学里面是非常少见的。古典文学非常喜欢强调女性那种病态美,其中集大成者当然是林黛玉。这和传统的男尊女卑的思想有关,女孩子的生活空间被越缩越小;到了清朝,美女要像扇子底下小小的坠子那样,薄薄一片,让人随时会忘记她的存在,如李香君之类。在这样的氛围里,潘金莲事实上是可爱的,因为她活泼、亮丽。下面我们不再针对某一个人,我们来看一些事件的发展,还有文学怎样来牵动。

第二十七回到第三十回,最重要的物品就是鞋。张竹坡不厌其烦地一个一个数出来,数了八十几个。我们现在从第二十七回看起。这一回很关键,有两件事情发生:一是李瓶儿怀孕,而且已经临月;二是随之展开的潘金莲和李瓶儿的生死斗。同时,这一回又被认为是整部《金瓶梅》最淫秽的地方——潘金莲醉闹葡萄架,在所谓的“洁本”中会变成“此处删去1221字”,读者完全搞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还有一个更夸张的版本,是清乾隆时期宫内的版本,把整个二十七回都删掉了,从第二十六回直接跳到第二十八回,可见这一回有多露骨。今天,我们拜风气大开所赐,可以公然谈论这一回。

潘金莲焦虑加倍

李瓶儿怀孕并即将临盆的消息令她顿时加倍受宠,而潘金莲的妒意和焦虑也加倍了,所以会有醉闹葡萄架。如果我们从一个比较悲悯的角度讲,潘金莲是在天平又一次骤然失衡的情况下,试图通过肉身的牺牲来挽回自己本来的地位。西门庆在这一回中对她的所作所为事实上是一种性虐待。一边是李瓶儿开始加倍受宠,一边是潘金莲忍受超常的凌虐,后者的恨意当然更深了。这是另一场生死斗的决定性的开端。此前,潘金莲虽然有不少犀利的言辞与举动,她还是有可爱之处的,而在这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第二十七回主要是六月初一这天西门庆的家中日记。《红楼梦》第三十回,也有贾宝玉五月初四这天的日记。长篇小说有时候一件事占好几回,有时候一回记几件事,有时候一回就是一天的日记。

六月初一在伏天里,非常炎热。这里有一段借题发挥,讲庶民夏天的生活很辛苦。世上有三种人怕热——农夫、经商的客旅和边塞的战士;有三种人不怕热——皇宫内院的王侯贵戚、富室名家和化外人士。这部分内容与整个故事是毫无关系的,所以在崇祯本中被全部删掉了。

西门庆作为山东清河的一个暴发户,这个时候有钱但还不是特别有钱。当天天气热,他不出门,就在自家花园里赏花。这时,潘金莲出现了,为了一朵花和西门庆斗嘴。看起来挺无聊的举动,崇祯本的批点却不这样看。它说:“金莲之丽情娇致愈出愈奇,真可谓一种风流千种态,使人玩之不能释手,掩卷不能去心。”

这就是一个女孩子可爱、可人心意的地方,虽然是有刺的玫瑰,可是挺来劲的,心上一直搁着她。不过,这大概是潘金莲最后的可爱了,因为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李瓶儿有孕,所以她是开心的。等她马上知道之后,她每次讲的话就都犀利如刀,越来越不可爱,甚至最后陷入一种几近歇斯底里的状态。有人比较同为“淫妇”的李瓶儿和潘金莲,认为李瓶儿越来越可爱,而潘金莲越来越尖酸刻薄、令人生厌。我想转折点就是第二十七回。因为之后,我们很难再看到潘金莲的鲜活亮丽,也很难再听到她无伤大雅的笑谑了。

照理讲,李瓶儿怀孕了,西门庆应该很开心,但是他为什么要对潘金莲进行性虐待呢?他把她吊在那里,半天不理她,还自己喝酒,自己睡着了。后来办事时,硫黄圈断在潘金莲的身体里,直使她“则目瞑息微有声嘶,舌尖冰冷,四肢收,然于衽席之上矣”。遭受这样的痛苦,主要还是潘金莲自己的原因。

那潘金莲放着椅儿不坐,只坐豆青磁凉墩儿。孟玉楼叫道:“五姐,你过这椅儿上坐,那凉墩儿只怕冷。”金莲道:“不妨事,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怕甚么?”……那潘金莲不住在席上只呷冰水,或吃生果子。玉楼道:“五姐,你今日怎的只吃生冷?”金莲笑道:“我老人家肚内没闲事,怕甚么冷糕么!”羞的李瓶儿在傍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西门庆瞅了他一眼,说道:“你这小淫妇儿,单管只胡说白道的。”金莲道:“哥儿,你多说了话。老妈妈睡着吃干腊肉——是恁一丝儿一丝儿的,你管他怎的!”

正饮酒中间,忽见云生东南,雾障西北,雷声隐隐,一阵大雨来,轩前花草皆湿。

没有孟玉楼,潘金莲还不那么出色。西门庆听了潘金莲的话,心内有气,因为现在不一样了,李瓶儿肚子里是他的心肝宝贝。潘金莲直接对家中的红人甩风凉话,醋意和恨意之重,消耗了西门庆对她的喜欢。

此外,后面我们会知道,西门庆偷偷留了宋惠莲的一只鞋——说是感情可能有些太过,至少还是喜欢她的。这么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被潘金莲一激再激,最后上吊自杀了。虽然他口中说拙妇没福之类,可我想他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的。好像一个小男孩,手上有十个心爱的玩具,哪一个不见了,都会觉得那个是最好玩的。两件事凑在一起,他干脆就给潘金莲一些教训。

故事将主要场景设定为葡萄架,是有典故的。在古代,人们常用“葡萄架倒”来形容男人怕老婆。这个典故出自《笑林广记》。同时,我们也可以设想一下,葡萄大多是有酸味,“葡萄架倒”也可以意味着倒下太多的酸葡萄,和吃醋的意思差不多。故事中的葡萄架其实是潘金莲浓烈醋意的象征。

“醉闹葡萄架”时,潘金莲没少求饶,表面上是撒娇的情趣用语,背后却是残酷的现实人生的压迫。她不敢真的和西门庆翻脸,撒娇事实上是哀求。

自古以来,有多少人看《金瓶梅》就只是在看这一段,觉得这一段没看就不算看过《金瓶梅》。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有一次跟班上的男生讨论《金瓶梅》,彼此询问看过葡萄架那一回没有——都看过,非常得意。在那个年代,我们居然以看过这段为荣,我记得我们当时在椰林道上的椰子树下击掌,好开心——你看到,我也看到了。那位同学就是后来在《联合报》写了很多“关了灯的文化”的先生。他从此走上这条路,专门写这方面的典故,也成一家之言。

醉闹葡萄架之前,潘金莲与西门庆先在架下摆上了若干吃食:

西门庆一面揭开盒,里边攒就的八槅细巧果菜:一槅是糟鹅胗掌,一槅是一封书腊肉丝,一槅是木樨银鱼鲊,一槅是劈晒雏鸡脯翅儿,一槅鲜莲子儿,一槅新核桃穰儿,一槅鲜菱角,一槅鲜荸荠;一小银素儿葡萄酒,两个小金莲蓬钟儿,两双牙箸儿,安放一张小凉杌儿上。

崇祯本将这部分全删了,真遗憾。这是16世纪下半叶一个城市商人家中日常享用的消夏食物,既有精致肉食,也有应季鲜果;而且,他家用的酒器也很当令,是夏日代表性植物的造型。

在此之前,西门庆于花园中摆酒,有冰盆,有细果,有美酒,有美妾,还有音乐。孟玉楼操月琴,潘金莲弹琵琶,李瓶儿代板,众人齐唱《梁州序》,这大概是西门庆家中最快乐的生活情景了。随后,孟玉楼将月琴交给了春梅,春梅又交与潘金莲,由潘金莲一路带到葡萄架下,倚到一旁。所以张竹坡说孟玉楼是李瓶儿和潘金莲之间的“针线眼”。每次潘金莲发作,总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二十七回可以视为《金瓶梅》的浓缩版,金、瓶、梅三人戏份儿相当。潘金莲奉献了知名度极高的“醉闹葡萄架”。李瓶儿怀孕将生正受宠。春梅在剧情中穿梭——潘金莲和西门庆办事的时候,被她撞上,她爬到高亭上玩棋子,隔岸观火;潘金莲被倒吊在葡萄架上,她没有管,“打雪洞内一溜烟往后边去了”。

西门庆称李瓶儿为“我的心肝”,称金莲为“淫妇”“贼小淫妇”,称春梅为“小油嘴”——这是一个很亲密的称呼,他还叫过春梅“小肉儿”。通过这些称呼,我们就可以看出这三个人在西门庆心目中的地位。孟玉楼虽然也出现了,但是西门庆对她没有昵称,也没有直接和她讲话,她仍是一个被冷处理的角色。

想必潘金莲也衡量出三个称呼之间的差别,所以她要低声下气,向西门庆哀求。

半日,星眸惊闪,苏省过来。因向西门庆作娇泣声,说道:“我的达达,你今日怎的这般大恶,险不丧了奴之性命。今后再不可这般所为,不是耍处。我如今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之矣。”

六月初一是西门庆快乐的一天,是潘金莲辛苦的一天,也是李瓶儿嘴角含笑的一天。

金瓶物语之鞋:女人如鞋

对于二十八回,张竹坡说:“此回单状金莲之恶,故惟以‘鞋’字播弄尽情。”用鞋做主角推进故事情节,对每个人物的刻画也围绕鞋展开,这样借着鞋子大做文章,不仅在中国的古典小说里面少有,在全世界的文学作品中也找不到第二个例子。

潘金莲头天晚上回到屋内,连自己有没有穿鞋都不知道。秋菊说她进来的时候没有穿鞋,她还很生气,说鞋在自己脚上怎么会不知道。这实际上是在暗示她昨天在葡萄架上真的很受罪,晕过去又醒来之后,仍然神志不清,根本顾不上穿没穿鞋,昏头昏脑地就回来了。这就是不写之写,是最厉害的地方。作者不需要告诉读者“潘金莲好可怜”“潘金莲好辛苦”,再点三个惊叹号;你发现她居然连自己穿没穿鞋都不知道的时候,会自然联想到这一点。对以前缠足的妇女来说,鞋是很重要的。在《卖油郎独占花魁》中,花魁莘瑶琴被一个富家公子强拉上船,因她抵死不从,就被脱掉鞋子和裹脚布,又丢在岸边。寸步难移的莘瑶琴急得要投河自尽,刚好被卖油郎秦重所救。这个剧情就反映了那个时候的现实,由于缠过的脚是畸形的,拆开裹脚布之后是几乎无法走路的。潘金莲丢了鞋子,居然还能走回她的屋子,可见她在葡萄架上被折磨之惨,已经超过了赤足行走的痛苦。

鞋丢了就要找,这个差事落到了《金瓶梅》中最倒霉的丫鬟秋菊身上。秋菊三天两头挨打,而且通常是无缘无故的,这次也一样。潘金莲的鞋不见了,本不关秋菊的事,可她就要让秋菊到院中跪着,还威胁要让她顶大石头。秋菊哭丧着脸,由春梅押着,再到花园里寻鞋。

西门府中下人来昭的儿子小铁棍儿在葡萄架下捡到了潘金莲的鞋。西门庆女婿陈经济碰到小铁棍儿,得知这是潘金莲的鞋,便拿到手里,找机会往金莲房中去“撩逗他一番”。没想到潘金莲拿回鞋后,反而向西门庆告小铁棍儿的状,结果西门庆将小铁棍儿狠狠地打了一顿。

同一时间秋菊在“藏春坞雪洞儿里拜帖匣子内”也找到一只鞋,被潘金莲认出是宋惠莲的,骂过仍不解气,吩咐:“取刀来,等我把淫妇剁做几截子,掠到毛司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

鞋的故事还延续到第二十九回,一开头便是李瓶儿、潘金莲和孟玉楼在做鞋。潘金莲在葡萄架上掉的是一只睡鞋,虽然失而复得,但西门庆嫌弃“弄油了”,要她再做一只新的。三个美女一起做鞋,似乎是和谐美丽的风光,可是回想起前一天晚上潘金莲要剁鞋的狠劲,便不由得感到一阵阴阴的杀气。潘金莲似乎是在昭告天下:犯我者,逆我者,就是此鞋的下场。在那个年代,鞋就等于女人。女人没有名字,没有脸孔,只有鞋,只有脚。第二十八回到第二十九回将近一百个“鞋”字,其实都是在说女人。

第三十回,上来又是鞋,从第二十七回一路过来,还真是余波荡漾。春梅坐在穿廊下的凉椅上纳鞋,暗示着她跟西门府中的妾是要同等观的。她们对鞋的讲究,对精致的追求,也实际上表明了自身以色事人的处境。这些“鞋”起到了起承转合的作用,上承宋惠莲的故事,下启陈经济和潘金莲的关系。陈、潘二人起先只是有那么一点意思,从这里开始,他们正式交换了信物。

回到第二十八回“陈经济因鞋戏金莲”:

经济袖着鞋,径往潘金莲房来。转过影壁,只见秋菊跪在院内,便戏道:“小大姐,为甚么来?投充了新军,又掇起石头来了。”金莲在楼上听见,便叫春梅,问道:“是谁说他掇起石头来了?干净这奴才没顶着。”春梅道:“是姐夫来了。秋菊顶着石头哩。”妇人便叫:“陈姐夫,楼上没人,你上来不是。”这小伙儿方扒步撩衣上的楼来,只见妇人在楼前面开了两扇窗儿,挂着湘帘,那里临镜梳头。这陈经济走到旁边一个小杌儿坐下,看见妇人黑油般头发,手挽着梳还拖着地儿,红丝绳儿扎着,一窝丝攒上戴着银丝?髻,还垫出一丝香云,?髻内安着许多玫瑰花瓣儿,露着四鬓上,打扮的就是个活观音。须臾,看着妇人梳了头,掇过妆台去,向面盆内洗了手,穿上衣裳,唤春梅:“拿茶来与姐夫吃。”那经济只是笑,不做声。妇人因问:“姐夫笑甚么?”经济道:“我笑你管情不见了些甚么儿。”妇人道:“贼短命,我不见了关你甚事?你怎的晓得?”经济道:“你看我好心倒做了驴肝肺,你倒讪起我来。恁说,我去罢。”抽身往楼下就走,被妇人一把手拉住,说道:“怪短命,会张致的!来旺儿媳妇子死了,没了想头了,却怎么还认的老娘?”因问:“你猜着我不见了甚么物件儿?”这经济向袖中取出来,提着鞋拽靶儿,笑道:“你看这个好的儿,是谁的?”妇人道:“好短命,原来是你偷拿了我的鞋去了!教我打着丫头,绕地里寻。”经济道:“你怎的到得我手里?”妇人道:“我这屋里再有谁来!敢是你贼头鼠脑,偷了我这只鞋去了。”经济道:“你老人家不害羞。我这两日又往你这屋里来?我怎生偷你的?”妇人道:“好贼短命,等我对你爹说。你到偷了我鞋,还说我不害羞!”经济道:“你只好拿爹来唬我罢了。”妇人道:“你好小胆子儿!明知道和来旺儿媳妇子七个八个,你还调戏他,想那淫妇教你戏弄。既不是你偷了我的鞋,这鞋怎落在你手里?趁早实供出来,交还与我鞋,你还便益。自古物见主,不索取。但迸半个不字,教你死无葬身之地。”经济道:“你老人家是个女番子,且是倒会的放刁。这里无人,咱每好讲。你既要鞋,拿一件物事儿,我换与你。不然,天抨也打不出去。”妇人道:“好短命!我的鞋应当还我,教换甚物事儿与你?”经济笑道:“五娘,你拿你袖的那方汗巾儿赏与儿子,儿子与了你的鞋罢。”妇人道:“我明日另寻一方好汗巾儿,这汗巾儿是你爹成日眼里见过,不好与你的。”经济道:“我不。别的就与我一百方也不算,一心我只要你老人家这方汗巾儿。”妇人笑道:“好个老成久惯的短命!我也没气力和你两个缠。”于是向袖中取出一方细撮穗白绫挑线莺莺烧夜香汗巾儿,上面连银三字儿都掠与他。这经济连忙接在手里,与他深深的唱个喏。妇人分付:“你好生藏着,休教大姐看见,他不是好嘴头子。”经济道:“我知道。”一面把鞋递与他,如此这般,“是小铁棍儿昨日在花园里拾的,今早拿着问我换网巾圈儿耍子”一节,告诉了一遍。(第二十八回)

陈经济要潘金莲用袖间的汗巾来换这只红鞋,潘金莲有些忌讳,说这条是西门庆每天看的,要另拿一条给他。经济不允,非要这条不可,金莲也就同意了。她还特别要陈经济藏好,休叫西门大姐看见,因为大姐是个大嘴巴。

交换这样贴身的物件,自然是意在言外,有一种不言自明的亲密。仇英的《清明上河图》里有专门的汗巾铺子,小贩也走街串巷地售卖,可见汗巾在当时是很流行的用品。潘金莲的汗巾上还连着银三事儿。话说李瓶儿第一次到西门庆家的时候,在潘金莲房间过夜。第二天早上起来,春梅服侍她洗脸,“因见春梅伶变,知是西门庆用过的丫鬟,与了他一付金三事儿”。“银三事儿”“金三事儿”是三样随身的小东西,即牙签、耳挖子和小剪刀,连在汗巾上,又实用,又漂亮。现在我们如果要表达类似的情感,该送什么呢?

鞋捡了,也还了,潘金莲为什么还要让西门庆狠打小铁棍儿呢?这可能要从时代性和人性来解释。当时,女人的睡鞋是非常私密的东西,被外人捡到,甚至看到,都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小铁棍儿虽然只有十一二岁,但也是个男孩子,他就不应该去捡这只鞋。特别是潘金莲本来就是一个咬群的,无事都要生事,何况现在有事。借这个机会让男人为她打人,她便可以立威,昭示西门庆还是疼她的。另外,有这一打,顺便引出西门庆藏在书箧内的那只宋惠莲的鞋,她就可以借题发挥了。

孟玉楼房里兰香落后才拿茶至。三人吃了,玉楼便道:“六姐,你平白又做平底子红鞋做甚么,不如高底鞋好着。你若嫌木底子响脚,也似我用毡底子,却不好?走着又不响。”金莲道:“不是穿的鞋,是睡鞋。也是他爹,因我不见了那只睡鞋,被小奴才儿偷了,弄油了我的,分付教我从新又做这双鞋。”玉楼道:“又说鞋哩,这个也不是舌头,李大姐在这里听着:昨日因你不见了这只鞋,来昭家孩子小铁棍儿怎的花园里拾了,后来不知你怎的知道了,对他爹说,打了小铁棍儿一顿。说把他猴子打的鼻口流血,倘在地下死了半日。惹的一丈青好不在后边海骂,骂那个淫妇、王八羔子学舌,打了他小厮。说他小厮一点尿不晓孩子,晓的什么,便唆调打了他恁一顿。早是活了,若死了,淫妇、王八羔子也不得清洁。俺再不知骂淫妇、王八羔子是谁。落后小铁棍儿进来,他大姐姐问他:‘你爹为甚么打你?’小厮才说:‘因在花园里耍子,拾了一只鞋,问姑夫换圈儿来。不知甚么人对俺爹说了,教爹打我一顿。我如今寻姑夫,问他要圈儿去也。’说毕,一直往前跑了。原来骂的王八羔子是陈姐夫。早是只李娇儿在傍边坐着,大姐没在根前。若听见时,又是一场儿。”金莲问:“大姐姐没说甚么?”玉楼道:“你还说哩,大姐姐好不说你哩。说:‘如今这一家子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祸乱的贬子休妻。想着去了的来旺儿小厮,好好的从南边来了,东一帐,西一帐,说他老婆养着主子;又说他怎的拿刀弄杖,成日做贼哩,养汉哩,生生儿祸弄的打发他出去了,把个媳妇又逼临的吊死了。如今为一只鞋子,又这等惊天动地反乱。你的鞋好好穿在脚上,怎的教小厮拾了?想必吃醉了,在那花园里和汉子不知怎的饧成一块,才吊了鞋。如今没的摭羞,拿小厮顶缸,打他这一顿,又不曾为甚么大事。’”(第二十九回)

经由孟玉楼之口,潘金莲得知连吴月娘都知道小铁棍儿挨打一事了。崇祯本在“大姐姐没说甚么”下面批点了两个字:“心虚。”可见她对吴月娘还是心存畏惧的。将“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祸乱的贬子休妻”也学给潘金莲听,又把前番宋惠莲之事再讲一遍,可见孟玉楼果然是一个乖人——看起来还是一脸无辜,是非已经拨弄完毕。

潘金莲当然非常生气。孟玉楼最厉害的地方是先给对方加油,到了临界点,她就开始踩刹车了,她要潘金莲将听到的这些话“只放在你心里,休要使出来”。潘金莲这种爆炭性格岂是刹得住的,你不让她做什么,她就非得做给你看不行。

我个人很喜欢孟玉楼这个角色,很难写,却写得很好。吴月娘好写,就是一个大老婆的身份,做她该做的事,讲她该讲的话;潘金莲也好写,就是一个淫妇,一个恶婆娘。孟玉楼出现的画面不是很多,颜色也不是很浓,但她在关键点上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能点着火,这是特别难写的。如果我们做一个模拟,这个角色难写的程度大概相当于《红楼梦》里贾珍的继室尤氏。

第二十九回也可以作为中国社会史的史料来看,特别是在缠足这方面。经过这一回,我们大概知道当时的女鞋有平底的、有高底的。木头底的,走起路来有声音;用毡、毛料做底的,走起来无声息。再诸如制作工序、种类、款式、质地、色彩等,都能有所了解。如果要研究当时关于鞋的风俗,这是第一手资料。

三个人选择的不同的鲜艳程度,也体现出她们各异的作风和个性。大家可能会奇怪,西门府奴仆成群,为什么妻妾还要自己做鞋呢?有一篇文章讲道,千年来中国女人的日课就是做鞋,夜课其实也是。因为缠足,鞋成为传统文化中很特别的存在,可光明,可阴暗。一方面,它是重要的社交礼物,早年间媳妇进门,要事先给所有夫家人各做一双鞋,以显示手艺和勤奋。另一方面,它非常私密,直接与性或情色相联结。

关于鞋在女人生活中的重要性,我们再举几个例子来看。李瓶儿第一次登西门府的门,是去给吴月娘过生日,送给对方的礼物就是鞋。潘金莲进门的时候,送给吴月娘的礼物也是鞋。西门庆做官之后,李桂姐认吴月娘当干娘,送的礼物还是鞋。可见,鞋在当时已经是送礼自用两相宜的物品了。

女人终其一生,手上好像都有做不完的鞋。《金瓶梅》将鞋作为第二十九回的主角,真是一个合理又特别的审美观点。

金瓶物语之床:女人的私密空间

第二十九回中还有一样物品值得一提。

潘金莲进门的时候,西门庆“旋用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第九回)。后来,“因李瓶儿房中安着一张螺甸厂厅床,妇人旋教西门庆使了六十两银子,也替他也买了这一张螺甸有栏杆的床。两边槅扇都是螺甸攒造,安在床内,楼台殿阁,花草翎毛。里面三块梳背,都是松竹梅岁寒三友。挂着紫纱帐幔,锦带银钩,两边香球吊挂”(第二十九回)。六十两银子算很贵了。如果将帐幔放下来,这张床很像一个独立的小房间,抽屉里可以放些私密的个人用品。这其实是一个女人的隐秘空间。

第九十六回“春梅游玩旧家池馆”,后买的这张床又在春梅和月娘的对话中出现了。此时,春梅已是守备夫人,还生了儿子,正当得意。她在原先潘金莲住的地方找这张床,才知道已经以三十五两银子的价格卖掉了。为此,她不胜唏嘘。

宿命式的预言

第二十九回也是《金瓶梅》关键性的一回。在这一回中,西门府的每个女人都得到了宿命式的预言。脂砚斋说《红楼梦》“深得《金瓶》壸奥”,《红楼梦》第五回中以判词揭示人物结局的写法,大概就是从《金瓶梅》里学来并发扬光大的。

来西门府算命的吴神仙吴名奭,是周守备推荐的,而周守备是春梅后来的丈夫。周守备因夫人患有眼疾,约请吴神仙去看,特送他来西门家看相。我们来看看作者是如何安排每一个人的。

神仙道:“请先观贵造,然后观相尊容。”西门庆便说与八字:“属虎的,二十九岁了,七月二十八日子时生。”这神仙暗暗掐指寻纹,良久说道:“官人贵造:丙寅年,辛酉月,壬午日,丙子时。七月廿三日白露,已交八月算命。月令提刚辛酉,理伤官格。子平云:伤官伤尽复生财,财旺生官福转来。立命申宫,是城头土命:七岁行运辛酉,十七行壬戌,二十七癸亥,三十七甲子,四十七乙丑。官人贵造,依贫道所讲,元命贵旺,八字清奇,非贵则荣之造。但戊土伤官,生在七八月,身忒旺了。幸得壬午日干,壬中有癸水,水火相济,乃成大器。丙子时,丙合辛生,后来定掌威权之职。一生盛旺,快乐安然,发福迁官,主生贵子。为人一生耿直,干事无二,喜则和气春风,怒则迅雷烈火。一生多得妻财,不少纱帽戴。临死有二子送老。今岁丁未流年,丁壬相合,目下丁火来克。若你克我者为官鬼,必主平地登云之喜,添官进禄之荣。大运见行癸亥,戊土得癸水滋润,定见发生。目下透出红鸾天喜,熊罴之兆。又命宫驲马临申,不过七月必见矣。”西门庆问道:“我后来运限何如?有灾没有?”神仙道:“官人休怪我说,但八字中不宜阴水太多,后到甲子运中,常在阴人之上,只是多了底流星打搅,又被了壬午日破了,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呕血流脓之灾,骨瘦形衰之病。”西门庆问道:“于今如何?”神仙道:“目今流年,只多日逢破败五鬼在家炒闹,些小气恼,不足为灾,都被喜气神临门冲散了。”西门庆道:“命中还有败否?”神仙道:“年赶着月,月赶着日,实难矣。”

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便道:“先生,你相我面何如?”神仙道:“请尊容转正,贫道观之。”西门庆把座儿掇了一掇,神仙相道:“夫相者,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往。吾观官人,头圆项短,必为享福之人;体健筋强,决是英豪之辈。天庭高耸,一生衣禄无亏;地阁方圆,晚岁荣华定取。此几庄儿好处。还有几庄不足之处,贫道不敢说。”西门庆道:“仙长但说无妨。”神仙道:“请官人走两步看。”西门庆真个走了几步,神仙道:“你行如摆柳,必主伤妻。鱼尾多纹,终须劳碌。眼不哭而泪汪汪,心无虑而眉缩缩,若无刑克,必损其身。妻宫克过方可。”西门庆道:“已刑过了。”神仙道:“请出手来看一看。”西门庆舒手来与神仙看,神仙道:“智慧生于皮毛,苦乐观乎手足。细软丰润,必享福逸禄之人也。两目雌雄,必主富而多诈;眉抽二尾,一生常自足欢娱;根有三纹,中年必然多耗散;奸门红紫,一生广得妻财。黄气发于高旷,旬日内必定加官;红色起于三阳,今岁间必生贵子。又有一件不敢说,泪堂丰厚,亦主贪花;谷道乱毛,号为淫抄。且喜得鼻乃财星,验中年之造化;承浆地阁,管末世之荣枯。

承浆地阁要丰隆,准乃财星居正中。

生平造化皆由命,相法玄机定不容。”

神仙相毕,西门庆道:“请仙长相相房下众人。”一面令小厮:“后边请你大娘出来。”于是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等众人都跟出来,在软屏后潜听。神仙见月娘出来,连忙道了稽首,也不敢坐,在傍边观相,“请娘子尊容转正。”那吴月娘把面容朝看厅外,神仙端详了一回,说:“娘子面如满月,家道兴隆。唇若红莲,衣食丰足,必得贵而生子;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发福。请出手来。”月娘从袖口中露出十指春葱来,神仙道:“干姜之手,女人必善持家;照人之鬓,坤道定须秀气。这几桩好处。还有些不足之处,休道贫道直说。”西门庆道:“仙长但说无妨。”神仙道:“泪堂黑痣,若无宿疾必刑夫;眼下皱纹,亦主六亲若冰炭。

女人端正好容仪,缓步轻如出水龟。

行不动尘言有节,无肩定作贵人妻。”

相毕,月娘退后。西门庆道:“还有小妾辈请看看。”于是李娇儿过来。神仙观看良久:“此位娘子,额尖鼻小,非侧室,必三嫁其夫;肉重身肥,广有衣食而荣华安享;肩耸声泣,不贱则孤;鼻梁若低,非贫即夭。请步几步我看。”李娇儿走了几步,神仙道:

“额尖露臀并蛇行,早年必定落风尘。

假饶不是娼门女,也是屏风后立人。”

相毕,李娇儿下去。吴月娘叫:“孟三姐,你也过来相一相。”神仙观着:“这位娘子,三停平等,一生衣禄无亏;六府丰隆,晚岁荣华定取。平生少疾,皆因月孛光辉;到老无灾,大抵年宫润秀。请娘子走两步。”玉楼走了两步,神仙道:

“口如四字神清彻,温厚堪同掌上珠。

威媚兼全财命有,终主刑夫两有馀。”

玉楼相毕,叫潘金莲过来。那潘金莲只顾嬉笑,不肯过来。月娘催之再三,方才出见。神仙抬头观看这个妇人,沉吟半日,方才说道:“此位娘子,发浓鬓重,光斜视以多淫;脸媚眉弯,身不摇而自颤。面上黑痣,必主刑夫;人中短促,终须寿夭。

举止轻浮惟好淫,眼如点漆坏人伦。

月下星前长不足,虽居大厦少安心。”

相毕金莲,西门庆又叫李瓶儿上来,教神仙相一相。神仙观看这个女人,“皮肤香细,乃富室之女娘;容貌端庄,乃素门之德妇。只是多了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约;眉靥渐生,月下之期难定。观卧蚕明润而紫色,必产贵儿;体白肩圆,必受夫之宠爱。常遭疾厄,只因根上昏沉;频过喜祥,盖谓福星明润。此几桩好处。还有几桩不足处,娘子可当戒之:山根青黑,三九前后定见哭声;法令细,鸡犬之年焉可过。慎之,慎之。

花月仪容惜羽翰,平生良友凤和鸾。

绿门财禄堪依倚,莫把凡禽一样看。”

相毕,李瓶儿下去。月娘令孙雪娥出来相一相。神仙看了,说道:“这位娘子,体矮声高,额尖鼻小,虽然出谷迁乔,但一生冷笑无情,作事机深内重。只是吃了这四反的亏,后来必主凶亡。夫四反者,唇反无棱,耳反无轮,眼反无神,鼻反不正故也。

燕体蜂腰是贱人,眼如流水不廉真。

常时斜倚门儿立,不为婢妾必风尘。”

雪娥下去,月娘教大姐上来相一相。神仙道:“这位女娘,鼻梁仰露,破祖刑家;声若破锣,家私消散。面皮太急,虽沟洫长而寿亦夭;行如雀跃,处家室而衣食缺乏。不过三九,当受折磨。

惟夫反目性通灵,父母衣食仅养身。

状貌有拘难显达,不遭恶死也艰辛。”

大姐相毕,教春梅也上来教神仙相相。神仙睁眼儿见了春梅,年约不上二九,头戴银丝云髻儿,白线挑衫儿,桃红裙子,蓝纱比甲儿,缠手缚脚出来,道了万福。神仙观看良久,相道:“此位小姐,五官端正,骨格清奇。发细眉浓,禀性要强。神急眼圆,为人急燥。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两额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飞仙,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得禄,三九定然封赠。但乞了这左眼大,早年克父;右眼小,周岁克娘。左口角下只一点黑痣,主常沾啾唧之灾;右腮一点黑痣,一生受夫爱敬。

天庭端正五官平,口若涂朱行步轻。

仓库丰盈财禄厚,一生常得贵人怜。”

神仙相毕,众妇女皆咬指以为神相。

为西门庆细细看过相之后,吴神仙又给府中的女眷看。号称“神仙”,也是在为世俗服务,有钱就是衣食父母。月娘一露面,吴神仙就赶忙迎上去,话也往好听了说。李娇儿是自己走过来的,得了个非娼即妾的断语。孟玉楼是月娘唤了才出来,“威媚兼全财命有”,也不错。潘金莲随时都要表现一下,乔张做致,要人三催四请才现身,然后一句好话也没得到。李瓶儿是西门庆叫上来的,自二十七回之后,他待她真是不一样了。吴神仙前面说得都很好,话锋一转,便是“三九前后定见哭声”。后来,李瓶儿果然在二十七岁上殒命。月娘让孙雪娥出来的时候,用的是“令”,可见后者的地位仍然是一个下人;吴神仙说她“必主凶亡”。西门大姐是月娘叫来的,将来会“不过三九,当受折磨”。至于春梅是谁叫来的,作者并没有说,但吴神仙把她夸得不行,“三九定然封赠”。李瓶儿、西门大姐、庞春梅,一个三九会死,一个三九会受折磨,一个三九定然封赠,多么鲜明的对比。

这些女人的反应也很有趣。有几个明明得了很不好的断语,却好像没事一样,只谓吴神仙算得准,大概没走到那一步,心里也不会太当真的。吴神仙走后,月娘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月娘道:“相的也都好,只是三个人相不着。”西门庆道:“那三个人相不着?”月娘道:“相李大姐有实疾,到明日生贵子,他见将今怀着身孕,这个也罢了。相咱家大姐到明日受折磨,不知怎的折磨。相春梅后日来也生贵子,或者只怕你用了他,各人子孙也看不见。我只不信说他春梅后来戴珠冠,有夫人之分。端的咱家又没官,那讨珠冠来?就有珠冠,也轮不到他头上。”

月娘的话传到春梅耳中,春梅甚是不服,当着西门庆的面进行了反驳。

春梅道:“那道士平白说戴珠冠,教大娘说有珠冠只怕轮不到他头上。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从来旋的不圆砍的圆。各人裙带上衣食,怎么料得定。莫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罢。”

作者再次告诉我们:春梅不是省油的灯。《金瓶梅》中有这么多角色,但每一个人的个性都抓得很好。各位如果自己上手写一篇小说,就知道这有多难,写到后来,圆的都会变成扁的,无法准确把握人物个性。吴神仙相出春梅的富贵命,后来春梅果然嫁给了周守备,这是作者戏剧性的安排。这番预言有如故事大纲,每个人都照着自己的路线走,走到尽头,命没了,书也就写完了。

不要小看小人物——秋菊

我们也来说说秋菊,要不然枉费她挨了那么多打。

秋菊一天到晚挨打,大家都觉得她蠢。我倒不觉得这是蠢,她说的都是实话,只是没有人要理她而已。作者对其憨直的描写也是很传神的。潘金莲最后就是死在秋菊手里,你不要小看这样一个小人物,你对她恶劣,有一天或许就会在这条阴沟里翻船。

第二十八回中,秋菊替潘金莲找鞋,拿回的却是别人的鞋。

(潘金莲)下的楼来,教春梅取板子来,要打秋菊。秋菊说着,不肯倘,说道:“寻将娘的鞋来,娘还要打我!”妇人把刚才陈经济拿的鞋递与他看,骂道:“贼奴才,你把那个当我的鞋,将这个放在那里?”秋菊看见,把眼瞪了半日不敢认,说道:“可是怪的勾当,怎生跑出娘的三只鞋来了?”妇人道:“好大胆奴才!你敢是拿谁的鞋来搪塞我,倒如何说我是三只脚的蟾!这个鞋从那里出来了?”不由分说,教春梅拉倒,打了十下。打的秋菊抱股而哭,望着春梅道:“都是你开门,教人进来收了娘的鞋,这回教娘打我。”

“寻将娘的鞋来,娘还要打我!”作者用幽默的手法来表现一个丫头的无辜。她对潘金莲手里多出来的那只鞋的反应也很逗趣,却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将她的话解读成嘲笑,然后就被打了一顿。

确认这只鞋属于宋惠莲之后,潘金莲又骂了她几句,将宋惠莲的鞋“赏”给她穿。秋菊说这鞋“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了”,可见她是一个大脚丫头。春梅还会把脚缠得小小的,秋菊则完全没有缠脚,这在当时是社会底层的女性的标志。她的口白和她的性格、身份倒是很一致,有什么说什么,不会拐弯抹角。

春梅对秋菊总是特别凶,特别坏,比如潘金莲要隔着衣服打,她就会建议把衣服剥光,叫外面的小厮进来打。照理讲,同样是丫鬟,应该互相遮掩一下,可是她偏不。鲁迅在《坟?论照相之类》里曾引用一句常语:“临下骄者,事上必谄。”我认为正好可以解释春梅的心理。当你学会当奴才的时候,也就学会了当主子;当你学会服从的时候,也就学会了当统治者。各位如果在外面做事,大概就会知道,中级主管的嘴脸是最难看的,春梅就是类似这样的角色——气派够了,但毕竟不是真正做主的。所以,她在秋菊的身上获取作为“主子”的满足:要打你几下就打几下,你是归我管的。另外,像过去人们常讲“多年媳妇熬成婆”,婆婆虐待起媳妇,一定比男人还要厉害,因为她的个性已经扭曲,又掌握了媳妇的命门,当然可以一招毙命。

春梅的个性中有阴狠的一面,但是她对月娘又有一贯的尊敬——这是她做人的一个道理。就好像宋惠莲,我们都觉得她可以不必死,可是她一定要死,因为触及了她做人的原则。她不是为谁死的,就是为自己的原则。春梅对月娘的尊敬,不能用简单的“奴性”来形容,而是一种义气。后面我们还会谈到她。

一部炎凉书

长篇小说有一个特性,即三不五时就要加入新的情节和新的人物,像棵大树一样,必须开枝散叶。第三十回一口气加进两个重要元素,一在家内,一在家外。西门庆家添了新成员——李瓶儿的儿子官哥儿。虽然这个人物没有说话,可是众人围绕他而产生的互动非常活跃。同时,西门庆从平民变身为官员,通过他当官后的作为,我们将领略到官场百态。第三十回骤然热到极点,故事情节也由此大大丰富。

张竹坡曾给第三十回下评语:“一部炎凉书,不写其热极,如何令其凉极?”这一回中,西门庆得子又加官,可谓热极。他还说,《金瓶梅》前五十回都是热的,后五十回就是凉的了。前五十回就是步步高升,后五十回就在收拾残局,该死的死,该走的走,该败的败了。从第三十回开始,热度持续上升,和自然的节气一样,西门府的“盛夏”也来临了。

李瓶儿生孩子这部分,作者使用了一种幽默、热闹的手法,各人的状态概括一下就是瓶儿痛、月娘忙、金莲骂、雪娥慌。作者在写过瓶儿腹痛后,一笔也没写产房里的事情,一笔也没写瓶儿如何呼天抢地,全在写其他人的反应,这是一种很好的文学技巧。然后,冷不丁告诉读者:“良久,只听房里呱的一声,养下来了。”

李瓶儿难产之际,其他人照样过自己的日子,生死存亡本都是非常孤独的行为,没有人帮得了你,没有人可以与你分担。即便有人来安慰,也没有任何意义,人最终还是要独自承受。试想一下,当一个人生了重病,躺在病床上,非但没有名字,连性别也没有,有的只是一个号码而已。听起来很残酷,但这就是事实。我相信真是要有一些阅历,才能读懂《金瓶梅》。

后面我们会讲到李瓶儿之死,大家可以进行参照。如同生官哥儿时一样,李瓶儿死的时候,也是自己在死。当时,月娘一直在看顾她,潘金莲一直在敲锣打鼓,恨不得她早一点死,可是都没有意义了。众声喧哗,而她就要独自死去,那种落寞才是特别的落寞。

孩子生下来后,“合家欢喜,乱成一块”。而在第七十九回,西门庆死去的一刹那,吴月娘的孩子出生了,那种凄凉和哀哀无助的感觉,正与此处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

话说六月二十三日,李瓶儿肚子痛。得知李瓶儿要生产了,吴月娘很开心,孟玉楼没有表现出什么,潘金莲焦虑得要命。孟玉楼和潘金莲议论了几句,金莲恶声恶气,玉楼都不愿搭腔了。

且说玉楼见老娘进门,便向金莲说:“蔡老娘来了,咱不往屋里看看去?”那金莲一面不是一面,说道:“你要看你去,我是不看他。他是有孩子的姐姐,又有时运,人怎的不看他?头里我自不是,说了句话儿,见他不是这个月的孩子,只怕是八月里的,教大姐姐白抢白相。我想起来好没来由,倒恼了我这半日。”玉楼道:“我也只说他是六月里孩子。”金莲道:“这回连你也韶刀了。我和你恁算:他从去年八月来,又不是黄花女儿,当年怀,入门养。一个后婚老婆,汉子不知见过了多少,也一两个月才生胎,就认做是咱家孩子。我说差了,若是八月里孩儿,还有咱家些影儿;若是六月的,?小板凳儿糊险道神——还差着一帽头子哩!失迷了家乡,那里寻犊儿去!”正说着,只见小玉抱着草纸、绷接并小褥子儿来。孟玉楼道:“此是大姐姐预备下他早晚临月用的物件儿,今日且借来应急儿。”金莲道:“一个是大老婆,一个是小老婆,明日两个对养,十分养不出来,零碎出来也罢。俺每是买了个母鸡不下蛋,莫不杀了我不成!”又道:“仰着合着,没的狗咬尿胞——虚喜欢。”玉楼道:“五姐是甚么话!”(第三十回)

通过二人的言谈,我们得知,月娘这时也有孕在身。不过,月娘后来小产了,此是后话。潘金莲说话越来越不像话,玉楼是一个乖人,就低头弄裙子,“并不作声应答他”。一方面,她不想惹到潘金莲;一方面,她作为一个妾,碰到这样的“喜事”,一定也有自己的心事。

潘金莲有一肚子的话要骂。平常都是玉楼与她搭话,把她的话激出来,可是现在连玉楼都不理她,她就被晾在那儿了。潘金莲用手扶着柱子,一只脚踩着门槛,口里嗑着瓜子——光是关于旧时女人嗑瓜子这个举动,就可以写一篇硕士论文了,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态度,不同的心情。孙雪娥听见李瓶儿要生孩子了,慌慌张张走来观看,差点被绊了一跤。也是该她倒霉,又被金莲一通奚落。

金莲看见,教玉楼:“你看,献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黑影子拌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姐姐,卖萝卜的拉盐担子——攮咸嘈心。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这小妇一个纱帽戴。”(第三十回)

看到这样的话语,人物也宛在眼前。

李瓶儿生孩子时这么热闹,也衬托出后来吴月娘生孩子时的惨状。给李瓶儿接生,蔡老娘得到很多酬劳;等到吴月娘生的时候,接生的还是她,对方明明是大老婆,给的反而少了,她还因此颇有怨言。这是另一段世态炎凉。

蔡老娘的自报家门是标准的俗文学,就像舞台上的丑角,通过自身诙谐的语言,缓和了现场的紧张气氛。

蔡老娘道:“你老人家听我告诉:

我做老娘姓蔡,两只脚儿能快。身穿怪绿乔红,各样?髻歪戴。嵌丝环子鲜明,闪黄手帕符?。入门利市花红,坐下就要管待。不拘贵宅娇娘,那管皇亲国太。教他任意端详,被他褪衣?划。横生就用刀割,难产须将拳揣。不管脐带包衣,着忙用手撕坏。活时来洗三朝,死了走的偏快。因此主顾偏多,请的时常不在。”

“横生就用刀割”,看到这里,我们知道当时已经有剖腹产了;“难产须将拳揣”,如果孩子不好生下来,就要上手去拽。后面是她的自我调侃。如果孩子生下来很好,三天后给孩子洗澡时,她可以拿一笔奖赏;如果遇到难产死胎,她跑得比飞还快。不过,她的生意很好,请还不一定能请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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