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13年第01期
栏目:人间杂谈
那天大清早,三江口的雾一团一团的在地上打着滚儿。
张小鱼声音像盘在车上,生了根一样,边开车边问坐在副驾驶后面的崔亮子,我的左眼皮乱跳,卦它一搭子?
崔亮子身子呈虾米状,有些发愣,傻傻地咧着嘴,向前鞠躬了一下,脖子抻了抻,遮遮掩掩结结巴巴地说,左眼皮乱跳,是跳财了。
张小鱼打紧方向盘,一个旋转,眼光瞬间刷地扫过来,瞅着崔亮子。
靠,我的右眼皮又开跳了。
崔亮子猛一激灵,这是跳福了,张总要发大财了。
张小鱼吵吵嚷嚷,歪着嘴,样子有点滑稽可笑,妈的!妈的!我的两只眼皮接上火了,比上赛啦!
崔亮子赶紧迎合,张总要财福双全了,一定是尚品嘉城有信儿了,你这样有福之人,平时眼皮会总跳,是吧?
崔亮子的心猛地一揪。他哪敢说两眼皮都跳,八成是要有灾祸了,而是拐了个大弯,哄张小鱼开心。
张小鱼张开大嘴咯咯乐了,把方向盘向左一打,沿着一条宽敞溜直的八车道单行大马路,嗖地一声急速向前驶去,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车就钻进了三江口一片野阔野阔的空地。
张小鱼恋上了开车,崔亮子挺自儿,老板给他当了一回小车司机。
一段时间以来,张小鱼感觉自己的眼皮总是在跳,感觉脑子里满满地灌着糨糊,灌满糨糊的脑子十分迟钝、笨重,有时,丁点儿小事也要问问崔亮子。
两人下车。张小鱼甩步走在前面,脚步沉甸甸地重,很有生气的样子。崔亮子趋小步紧紧跟在后面,腋下夹紧一个黑色小皮包。
三江口距离市中心只有五华里,是这座城市第一旅游景点。前段时间,有不少开发商慧眼识珠,看中了这是一块闹中取静的宝地。忽然之间,这里令全市瞩目了,开发价值升起来了,谁都想最后摘牌,现在鹿死谁手,还没人知道。
张小鱼手里拎着车钥匙,背着手,围着空地转了一圈又一圈,苦巴着脸,盯住崔亮子说,你向市里那边打个电话,看看这块地皮都弄出啥动静了?千万别给朱老板打电话,你还不够级,就是你给他打电话,他也不会接,急眼了,还得臭骂你一顿。你给庄翠竹打个电话就行,问问进行到哪一步了,用不用我回去给他擂鼓助威,帮他喊那么两嗓子,我的两只眼皮,怎么跳起没完了?
崔亮子的脖子抻得很长,支起耳朵仔细地听,马上点头应承,我马上给庄翠竹打电话问明情况,她该能接我的电话。话音刚跑出不远,张小鱼忽然一摆手,戳着指头,脸一沉,靠,算了,算了,电话先别打了,朱老板那边要是有消息,一定会先通知我。这个时候还没响动,肯定还在进行中,千万别出现岔头,那帮该死的家伙,有时间我再一个一个收拾吧。和朱老板争上了,也不看看我答不答应!
见张小鱼有点不愉快,崔亮子闭嘴不说话了,小心跟在他的后面。
张小鱼是一家建筑公司的总经理,绰号“砖泥鳅”,取意于他在建筑业得心应手,总是立于不败之地。这人从十九岁就“混”在建筑行业,算起来有二十多年了,这座地级市刚刚建市还不到二十年,他的建筑工龄比这座城市还老。他从一个泥瓦工,一路摸爬滚打干到小工头,再从一个小工头干到一个建筑公司的主管,而后又从一个主管干到总经理的位子上,像个泥鳅在泥水里游刃有余。在这座城市,建筑行业的人提起张小鱼,知名度攒着尖上涨,相当高,就连他的“砖泥鳅”绰号,都是一个光鲜鲜的符号了,不光是他财大气粗,他方方面面的能力也在不少建筑商之上,绝对不是一个孬种。
他与尚品嘉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老板朱江,是多年的搭档,都混迹建筑江湖多年。朱老板是开发商,他是建筑商,一个开发,一个建筑,牵牵连连的,搞得像两根藤似的缠缠绕绕。双方互惠互利,有时也翻脸不认账,但不多。这次朱老板出面,坚决要定了这块风水宝地,他看中了这块土地巨大的升值空间,要拿下来成为尚品嘉城二期,成为这座城市建别墅响当当的第一人。
张小鱼带着崔亮子抽闲来到这里,瞥一眼三江口上的小岛,心里就有了一种光泽。这光泽像生了根一样缠着他,追随着他,又如他身体上的一种固有气体,酽酽的不肯离去,他感觉朱老板在争夺这块土地上会稳操胜券。
市政府拿出这块地公开招标之前,他与朱老板在三江口处的一个叫芙蓉玉的农家生态庄园进餐,商议大计。那次进餐只有三个人:朱老板、庄翠竹、张小鱼。
芙蓉玉生态庄园依山傍水,坐在屋里能听到江水哗哗地拍石击岸的声音,很有情趣。房前房后,都栽植着京桃树、柳树,浓荫匝地,极尽农家庄园之情趣。
这里野味十足,菜品昂贵,普通百姓不敢涉足。最具特色的菜品,是豆腐白菜加粉条炖野生胖头鱼,这是朱老板最爱吃的一道菜。庄翠竹三十一岁,脸白嫩得能滴出水来,身材曲线走着弯儿,小蛮腰,单眼皮,略微有点吊眼梢,那眼风一飘,哪个男人见了,都会沉醉。她跟随朱老板有四年了,深知朱老板的生活习惯,把他与张小鱼安排到芙蓉玉就餐商量大事,别有心计。
那天,雾很浓,向窗外瞭去,满世界净是浓稠的乳白色,小岛不见了,这雾,生了根似的灌满了江面,恍恍惚惚的,这里安静得让人杂念丛生。
朱老板夹起一口鱼肉送进口中,用眼直直地盯着张小鱼,张总,江边那块地我不想要了,没啥意思,看看你的朋友有没有想要这块地的,我帮你往下整。
张小鱼愣在那里,马上回过神来,很快明白了朱老板的意思,心想,老狐狸玩呢,别人不要了,你能不要吗?想到这里,他嘿嘿一乐,朱老板是怕我帮助我的朋友竞标,与你竞争是吧?他们没你的实力,不过既然你提醒我,过后我会给他们打个电话,或者是我亲自跑一趟,让他们参与竞标,陪伴你竞标到底,陪一次标嘛!
朱老板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你打算怎样打发这几个不知死的蠢货?
张小鱼略一沉思,你给开个价吧,让我说也不好说,你是我的朋友,他们也是,你开出的价我能替他们做主。
朱老板两眼一眯,每人十万,多一个子儿都休想,这样一下来,还不得个几十万?这是想在我身上揩油是不是?
张小鱼说,这价他们能接受,我再让他们串联几个开发商,一起为你保驾护航,到时你就瞧好吧,不过,我得提醒你,最关键的那个地方,你可不能犯糊涂,不能掉链子,出手要阔绰大方,要一竿子捅到底喽。
朱老板喝下一口酒,这个没关系,若是我连这个都摆不平,你大哥我还在江湖上混?你跟我合作这么多年了,尚品嘉城不是坷垃,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把你的那几个弟兄摆平,不跟我扯王八犊子就行了,其他的不用操心了。
庄翠竹的单眼皮一撩,接过话茬,张总多有眼光啊,你把地皮拿下来,不就有事可做了,是不是张总?我看你们两个,一个是龙头,一个是龙尾,龙头一摆,龙尾跟着晃悠。一个吃香的,一个就喝辣的,这建楼的能耐都让你们使尽了。
庄翠竹会说话,两人哈哈大笑。
朱老板是在一次招聘会上碰见了庄翠竹,他没事到省城人才市场转悠,特意去找这样的靓妞,将来好为他服务。他不但看中了庄翠竹的漂亮,还看中了庄翠竹的学识和超强的公关能力。庄翠竹也心甘情愿地做起了他的情人,两人相差二十岁,朱老板都堪称是她的父辈了。
朱老板没等庄翠竹说完,忽然对张小鱼说,今天有一个好事,提前犒赏你,等会儿与我去江边钓鱼如何?
张小鱼一惊,这哪是好事?朱老板醉翁之意不在酒,不会是给我一点颜色看看,让我倾力为他卖命吧?倒也罢了,他能拿下地皮,我就能从他身上扒下一层皮,不是个吃亏的买卖。他转瞬之间就来了精神头,显得很激动,很亢奋,钓一竿子鱼小事一桩了,朱老板何尝不是一条大鱼?
想到这里,张小鱼下意识地看了看脚下的大江,张开大嘴,大哥娱乐,小弟哪有不陪之理?钓上大鱼,今天就在这里炖了,还要来个江水炖江鱼,纯生态,纯绿色。
庄翠竹立即从座位上站起身,在身后拎起一个黑色旅行包,朝张小鱼一努嘴,眼风一飘,钓竿在这里,我都准备好了。
庄翠竹开车拉着朱老板、张小鱼,三人来到了一个平阔的野地。这里水势舒缓,清浅,泛起微微细浪,倒映着岸边的胡柳和大叶杨。
朱老板和张小鱼,一人一个钓竿,两人都是垂钓老手,娴熟地上着蚯蚓做成的诱饵。朱老板坐在小矮凳上,身子不时地被起伏的蒲草、江风、细浪随意切割着。他最先甩竿,两眼却不看鱼漂,抱着膀,看着远处水天相接处,似有所思。鱼咬钩的一瞬间,他却猛地抓住鱼竿向上一挑,摇了一下手臂,划过一条弧线,一朵水花溅起了,一条足有二两重的黑脊鲫鱼跃出水面,带着一个细小的声音,稳稳当当落在他的脚下。
嗬,是一条鲫鱼,还不小呢。
张小鱼立即大惊小怪地喊叫。
朱老板微微一笑,莫名地向着江面吼了一嗓子,像咳嗽,像发泄,像恼怒,含混不清。他眼角觑了一下张小鱼,这是条小鱼,大鱼还没有上钩,还需耐心等待,这家伙在深水里藏着呢。
张小鱼一竿子甩下去,两眼不错眼珠盯着水面。不到五分钟,也钓上来一条鱼,不过只有指豁子大小,是个小白鱼。
我钓鱼比照朱老板差远了,肉膘子发白——还是短炼,将来大哥还得多提携。
朱老板没有回话,一竿子又甩下去,突然冒出一句话,如果你是一条鱼,我该怎么办,你不是一条小鱼吗?
张小鱼笑笑,大哥真会开玩笑,我何时能变成一条鱼啊?下辈子吧,到时候任你朱老板随意抛饵,我甘愿上钩。
庄翠竹哈哈乐开了,你们两个都是鱼,我是钓鱼的人,怎么样?
张小鱼立即回嘴,对着庄翠竹,我考你一个问题,你要能回答出来,我甘心做朱老板鱼钩上的鱼,任他煎炒。
庄翠竹又乐了,吊眼梢一挑,没有我答不上来的题目,有人要小心成锅里的鱼了。
张小鱼说话,却拿眼觑着朱老板,你不是会点儿花鸟画的吗?中国的国花是什么?
庄翠竹不假思索地说,牡丹呗!
张小鱼大嘴一咧,哈哈大笑,猜错了吧,中国的国花是我们建筑用的塔吊,你没看塔吊多像花啊,在地皮上到处都是,太多了。
三人大笑……
这件事已经过去有十天了。
这是张小鱼的一个习惯,他每次在建筑一个新小区之前,都要提前到那里转一圈,好像不这样做,心里没底一样。他还有一个特性,愿意想象,想象着建成的小区是个什么样子:房子是什么样子的,小区的绿化是什么样子的,房屋的主人都是哪些人。他还推算着建筑这样的小区,需要多少钢筋工,多少瓦工,多少木工,多少人打桩基础,使用多少材料,给工人每天开多少钱,什么时候能交工。
张小鱼在这个还没有正式成为他的建筑工地的地方,背剪着手,琢磨来琢磨去,突然变得一言不发。崔亮子跟着他转来转去,他心里的愿望越来越强烈,朱老板把标地拿下来,再好不过,应该没问题。
他摇了一下头,心情消失在起伏的江风里,像一朵花灿灿地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