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17年第03期
栏目：人生百味
柳树这几天很闹心。相好小莉跟他说怀孕了，要跟丈夫离婚，非要跟柳树结婚不可。他不离婚，小莉这头不答应；离婚吧，跟妻子青豆和孩子又没法张这个嘴。
柳树思忖半个月也没找出来跟青豆离婚的理由。最让他头疼的是女儿。一看到这个小家伙活泼可爱的样子，就像拿刀子割着柳树的心一样疼。
小城街边的树被秋霜涂染上了油彩，陪衬着晚霞显得分外的别致。夜晚饭口的时候，因为女儿一直吵着要吃红焖鸭头，不常上饭店的柳树带着一家三口选个临街的饭店点了几个菜。饭店里嘈杂声、吵闹声、嬉笑声此起彼伏。柳树最烦青豆跟他提买楼的事，可是饭店里人们谈论的大部分话题偏偏就是楼市。青豆张罗买套楼房住，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儿。本来柳树首付钱攒得差不多了，可是那天小莉在柳树怀里撒娇，说要开化妆品商店跟他借钱。柳树一高兴就背着青豆，把这笔钱借给小莉开化妆品店用了。有一次柳树喝多了，跟小莉提起她借钱的事，小莉说，压货底子上了。柳树心想，看来这钱也没啥指望了。
买楼这事在他心里蠢蠢欲动好长时间了，让他心里憋屈得很难受。住高楼大厦跟低矮的平房真的无法对比，楼里晚上起夜那要多方便就有多方便。住平房就不行了，特别是到了冬天，屋里放个尿盆子，臊臭的气味让人难以入睡。
夜晚的小城被一座座高高矗立的吊塔上的灯光照得跟白昼一样通明瓦亮。在小城无论是大街上走道的还是在机关上班的，甚至是开出租车的，没有一个不谈论上涨的楼价。繁忙的吊塔也同样吊起了高高的楼价，小城不到半年的工夫，每平方米楼价就涨上去六百多元啊。在这买卖楼的大潮中可苦了工薪族，他们一个月开那两个干巴巴的钱，还不够随礼凑份子的，找人从银行贷点款吧，首付还交不起，就在那里眼巴巴地瞧着别人购楼抢楼存楼倒腾楼挣钱。
不识趣的青豆也跟着那些食客一起把话题扯到买楼上来了。青豆一句接一句地唠叨着，柳树连头也不抬，除了给孩子夹菜外，只顾自己埋头吃饭。等青豆再问他时，柳树只好又问一遍青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青豆的话他根本没听进去，这个时候他一心只想着如何应付小莉，哪还顾及其他的事。青豆十分生气，饭也没吃好。柳树心中有两个女人的影像，就像他看CT片子，不断地在他面前交错地做着对比：一个是磨磨叨叨的妻子，一个是妖冶迷人的小莉。
不久前，柳树被一个好友拉去看新装修的楼房，让他大开眼界。那新楼装得富丽堂皇，屋内高档家具豪华气派，现代化家电一应俱全。特别是那五颜六色的灯具，开关一变换，屋内就放射出各种颜色的光芒，把室内映衬得美轮美奂，耀眼夺目。站在那宽敞明亮的落地窗前，举目望去，小城风光尽收眼底。柳树心潮起伏，很不平静。柳树心想着我要住楼，我要立马住进楼里去！
柳树走出好友的新楼，摸摸干瘪的衣兜，想到自己一个月三千多元的工资同每平米四千多元钱的楼价很不成比例。柳树想到这里，自言自语地说道，用这几吊子工资钱来买楼的话，不吃不喝，一百平米的房子也得他妈的攒上十几年啊。
在这个小城里，柳树是数一数二的医生，经他手治好的患者无数。只要柳树一出来遛弯，便会有很多人跟他打招呼，向他问好。可他竟有一半儿是认不出来的，那都是他治愈的患者。柳树的同事，不止一次地暗示或提醒他，有跟他不错的哥们儿甚至当他面说：给人看病做手术时活动活动心眼儿，千万别死挺，也弄点外快宽绰宽绰。好友偷偷地告诉他，别的医生一年下来光收红包就够买一栋楼了，你是专家，比他们手艺强多了。别人明目张胆地要，你只要把别人揣到你兜里的红包别退回去就够了，还愁买不到楼？
柳树明白，红包里装的全是真金白银的硬通货——人民币啊。可是，他为什么要拒绝收受红包呢？在柳树心里，收受患者的红包有一道坎他过不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柳树陪三姑到医院看病，柳树的三姑得的是急性阑尾炎，对医生来说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手术。可是，给柳树三姑做手术的大夫，在做手术时，却错把输尿管给扎上了。术后，柳树的三姑尿不下来尿，憋得小肚子溜溜鼓，疼得嗷嗷直叫唤。找到做手术的大夫。大夫说做完手术哪个病人都要有生理反应，症状都是这样，尿不下来尿，这很正常。听大夫这么一说，谁也没在意，更没有想到柳树三姑做手术会出现医疗事故。只好听大夫的吧，回到家里，柳树的三姑继续打点滴。
幸好赶上有个懂医的亲属来看望柳树的三姑，让她赶紧到医院拍片进行复查。这一复查不要紧，才知做手术那个大夫在给柳树三姑做阑尾炎手术时，错把她的输尿管给扎上了。这个手术做得也太荒唐了，这叫什么手术？柳树三姑一家人非常气愤地去找医院。
柳树和三姑找到医院院长。院长很惊讶，真的吗？柳树说，我们刚拍完片子，这还有假？柳树顺手把片子递给院长。院长看看片子，就不言语了。之后，柳树他们去找那个做手术的大夫，那个大夫早已得到报信，躲得没了踪影。院长二话没说，就把手术定性为医疗事故，赶紧让别的医生来重新做手术，所有费用医院出，赔偿问题待做完手术后再同病人家属商量。
事后柳树说，要不是这位亲属来看望三姑，时间再耽误下去，恐怕三姑的命都保不住了。这件事过后，让人很后怕，后来柳树一打听才知道事情的原委：给三姑做手术的大夫因为三姑家里在做手术前没有给他送红包，这样他在做手术的时候心里来气老走神儿，所以就出了差错。打那以后，柳树一听说哪个大夫收红包了，就生气，就恼怒，就会想到在炕上痛得汗流浃背的三姑……
柳树三姑这事发生后，他当着三姑的面发过毒誓：如果我考上大学，就报医学院；如果我当上了医生，坚决不收病人红包。可没想到十几年以后，他真的当上了医生，也同样面临着收取红包的诱惑。自己想买楼，那需要钱；情人小莉也时不时向他要钱。柳树的开支静悄悄地增加起来，柳树不得不动起了收红包的念头。
眼下柳树名声在外，是全县响当当不收患者红包的医生，这是满县城人都知道的事情。柳树不收患者红包，给他带来的光环也很鲜艳。老百姓争着抢着找他看病，别的科室到了淡季基本上没有患者，而他的诊疗室什么时候都得排号，甚至托关系找人。他每次比照别的医生多开不少效益工资，荣誉上每年评选劳模先进工作者啥的他都高居榜首。他有时得意于自己的清廉，甚至为此而自豪和骄傲。
一次，有个大款的亲属要做手术，给柳树送个很厚很厚的红包，柳树用手掂量一下大约得有两万块钱。红包里装的是钱，钱是他现在最需要的东西，这个红包在他手里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柳树仔仔细细地摸摸揣到自己兜里鼓鼓囊囊的红包，于是产生了留下来的念头。他娘的，别人收红包我为什么收不得，又不是我要的！但是无论柳树心里如何愤愤不平，如何需要这笔钱，如何想留下这笔钱，但是想起曾经在三姑面前发过的誓言，柳树一做完手术，还是立马就把红包退还给患者家属了。这么多年了，柳树就没破这个例。因为柳树一想到自己姑姑做手术时痛苦的样子，他就会放弃收红包的念头。柳树这天把红包揉搓了很长时间，虽然红包还给了患者，可是他心里还是在牵挂着那厚厚的红包，他感觉自己的脑袋似乎肿胀了多少倍似的。
人一旦产生新的欲望，就会有杂七杂八的想法。柳树自从动了买楼的心思，病人给他送红包，再往出掏时，就没有以前痛快和坚定了。不收红包，买楼就是遥远的梦想；收了红包，一看到病人家里缺钱急得团团转的样子柳树又于心不忍，坐立不安。收不收红包，柳树就这样每天在矛盾中煎熬着。
柳树经常自嘲，他笑嘻嘻地跟青豆说，住什么楼啊，不就是睡觉吃饭嘛。再说住平房不用上下楼，多方便啊！没有给青豆买上楼，柳树心里总觉得是个事儿，很有些歉意。于是，他就在节假日别人不愿意加班时主动跟领导提出来挣那笔加班费，攒下钱来要买一个属于自己的楼房，买楼房这是柳树最大的愿望。可是，柳树好不容易攒下点儿钱，还被小莉给要走了。
柳树是靠青豆家帮衬着才念完高中和大学学业的。读高中时，青豆长得高高的个子，亭亭玉立，白白净净。班里追求青豆的大概得有六七个同学，青豆就是看不上人家，一门心思地学习。当时柳树家很穷，穷得连饭都吃不饱，在学校柳树每天靠嚼包米豆充饥。他半大小子闲半根肠子，饿得皮包骨头。青豆看柳树吃不饱饭，瘦得像刀条似的，就经常把自己的饭票给柳树来接济他。柳树为了感激青豆，主动给青豆补习英语，两个人接触时间多了，就产生了感情。考大学时，柳树上了医学院。柳树本来要同青豆一起报考商业学院的，可是因为柳树对三姑发过誓愿，为此报了医学专业，上了医学院。为了柳树能够顺利上大学，青豆家里把养的十几头猪卖了，才凑够柳树的学费。五年下来，青豆家为柳树读书花去了四五万元钱。青豆父母就像对待自己亲儿子那样关心柳树。
柳树和青豆大学毕业后，柳树被分到了偏远的榛柴岗镇卫生院工作，青豆却回到了县城。原本青豆的一个女同学可以帮助她在省城留下，可是青豆为了能同心爱的柳树在一起，青豆主动放弃了在省城工作的机会。回到县城后，她在一个小化工厂里当技术员。后来，柳树同青豆结婚了，青豆又辞了工作，同柳树一起来到小镇榛柴岗，在医院附近租间房住。青豆在医院干点儿零活，一个月也挣不了多少钱。这个离县城一百多里地的小乡镇，临街的医院破破烂烂，没有一个大学生愿意来。柳树是医大毕业的高材生，是破天荒来这里工作的第一个大学生。以前这里只能治个头痛脑热的，一般手术都不能做，柳树来这儿不久就改变了这里的现状，让人们对这个小镇医院刮目相看。很多来这里看过病的患者都说，还是大学生有能耐啊，你看我多年没治好的病，让柳大夫几下子就给收拾得利利索索了。
柳树精湛的医术很快发挥了辐射作用，给小镇卫生院带来了能看病的名声。一些农村患者不再鞍马劳顿驱车一二百里地去城里求医问药了。农村患者在家门口医院里就能吃到柳树开的中药，或者进了柳树的手术室几下就给拾掇好了。患者一传俩，俩传仨，柳树在当地名声鹊起，患者如云。
柳树到月底开那点儿工资，让举家过日子的青豆购米买菜捉襟见肘。每次到粮店青豆都要算计着掂对几个来回，比方青豆打算买一件衣服，都得思前想后。青豆正处在爱穿爱戴的年龄，见到商店里自己特别喜欢的衣服，心里十分想买来穿在身上。可是，青豆摸摸兜里没有多少钱，她只好作罢。有时患者在地里干活受伤，直接来医院看病，手头没有钱，柳树为了患者能够及时看上病，就从自己兜里掏钱给垫诊疗费。对柳树给农村患者垫钱，青豆也是支持的，她对柳树说，农村老百姓没钱来看病，也不能死啊，咱们没有多大能耐，能帮衬一下就帮衬一下吧。柳树的口头禅是，我是农村出来的，知道农村缺钱是啥滋味，更知道在紧关节要需要钱时，又拿不出钱来那种憋人的滋味。没有真正缺过钱的人，是绝对体会不到的。在榛柴岗镇柳树医生的口碑非常好，村民都把柳树医生当成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柳树治病救人行善做好事的名声，让青豆心里暖暖的，有了一种清贫之中的满足感。
小镇医院简陋的医疗条件根本满足不了很多前来看病患者的需求。柳树找到老院长，要求向上级争取一下医疗项目来改善医院的条件。老院长很支持他。柳树通过他的一个同学，现在已是省卫生部门的领导，争取到一笔可观的资金，于是改善了医院的医疗设备，修缮了医院的房舍。以前那破破烂烂的医院变了样，窗明几净，设备先进，一般手术都能在医院做了。老百姓高兴，为群众做点儿实事的柳树更高兴。
在农村外伤患者同其他病比起来比较多。因为很多农民在操作农机具作业时由于疲劳过度，极易在工作中造成机械创伤，有时这些患者带着血淋淋的伤口来找他。柳树是内科大夫，老百姓不管你啥科，你治病救人就是好科。柳树对来找他看病的外科病人，干着急，伸不上手，十分尴尬和内疚。人们都说柳树是个好大夫，能给他们治好病。可是，柳树学的是内科，看到自己对其他病束手无策，心里十分着急。于是，他下决心要通过自学来掌握外科技术。有的外科伤重者待送到医院，由于时间过长或因救治不及时，而不得不将受伤部位截肢，造成患者的再度伤残、甚至终生的痛苦，这让柳树十分痛心。还有的妇女因为难产，这里没有能正确处置的妇科大夫，致使产妇和胎儿死在镇医院里。柳树看到这些，就跟老院长商量，能不能让他利用医院不太忙的季节，或者节假日回母校做跨专业跨学科进修。老院长早就有了这种想法，两个人不谋而合。这样柳树进修完外科、皮肤科、神经科、泌尿科，甚至是妇科，一些农村的常见病在柳树手下皆能药到病除。柳树在小镇成了全科医生。
柳树的名声在小镇不胫而走，老百姓把他都当成了神医。县里得知后，一纸调令，就把柳树从小小的榛柴岗镇卫生院调到县人民医院，并作为全院跨科室重大急难病患者的主任医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