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2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专号
我要对你说的是我的朋友左敬棠的故事。他已经死了,三十刚出头就死了。短命死去的人总是有故事的,是不?左敬棠死之前在我们襄南市寂寂无名。他死之后却出了大名。左敬棠的死作为一个带有几分传奇色彩的段子,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流传于襄南市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既丰富了市民们的业余文化生活,又让人听了感慨万千,不胜唏嘘。
其实,左敬棠临死前不过是在唱歌。稍微有点特别的是当时已是夜深人静。这歌唱的不是时候。这不奇怪,在南郊的市精神病医院,各类刁钻古怪的疯狂多了去了。疯人集中的地方嘛。
既然有异于常态,就一定要被制止。当晚,精神病院的值班医生,确切地说,是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五大三粗的保安员,听到这在月明之夜传出的左敬棠的歌声以后就决定立即采取行动。他们的行动计划和以往完全一样:尽快地找到目标,然后大家一拥而上,把病人按倒在地。之后,用早就准备好的白棕绳将他连手带脚牢牢捆住,不让他动弹。用毛巾塞住嘴巴,不让他发出声响。然后抬上担架车,直送到单人病房。松绑,把他固定在病床上。喂药,必要时注射大剂量的镇静剂,让他沉睡。等待天亮主治大夫上班以后再作进一步的治疗。
值班医生们的计划实施得很不顺利。他们先是发现左敬棠的歌声出现在住院大楼后面的菜地里。等他们来到菜地,歌声又飘荡在门诊部前面的小花园里。他们赶到小花园,左敬棠又来了个乘虚而入,他的歌声索性在住院大楼里回响起来。这下可就麻烦了。左敬棠的歌声引来了整个住院大楼的全体精神病人们的集体同声合唱,就像一个集中营的囚徒们为反抗狱方的压迫歌唱着自由,憧憬着胜利。歌声里充满了激昂的斗志。在歌声的汪洋大海中,值班医生们再也找不到歌声的源头。在他们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还是左敬棠出来帮了他们。左敬棠似乎不满意自己带来的这一浪高过一浪的歌潮,而更喜欢一个人独唱。一曲终了,他不再领唱那些人们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曲,而是唱起了《深深的海洋》、《山楂树》、《红河谷》这些快被人们遗忘的外国经典歌曲。一首接着一首,从一个国家跳到另一个国家。疯人们大都不会唱这些歌,充其量只能跟着他哼哼似是而非的曲调。这样,左敬棠的行藏举止就又重新被发现。由于住院大楼的大门被把住了,左敬棠只能在楼内同值班医生们捉迷藏。但不管他逃到哪里,他的歌声总是不断地暴露出他的所在。这让值班医生们疲于奔命而又啼笑皆非。最终,左敬棠被值班医生们一步一步地逼到了住院大楼的顶楼。
在顶楼的楼梯间,左敬棠发现了通向楼顶平台的小铁门。他想走出铁门,去面对月朗星稀的夜空放声高歌。但他很快就发现门被锁住了。他开始一边唱着那首他最拿手的《小白杨》,一边撞击铁门。听到左敬棠开始撞门,与他一层楼之隔的值班医生们反倒停下了脚步。他们知道那道足有两公分厚的钢门是无论如何也撞不开的。他们还知道,楼梯间虽然还有一扇窗户,那窗户也是蒙上了刺钢丝制成的防盗网的,一个人徒手根本就无法弄开它。气喘吁吁的值班医生们乐得休息一会儿,让左敬棠自己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好让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地瓮中捉鳖。他们一边休息一边听左敬棠津津有味地唱那支《小白杨》。他们发现左敬棠唱的《小白杨》字正腔圆,音色优美。尤其是那一组“口来口来口来口来”的高音,立得住站得稳,既高亢又嘹亮,简直可以同原唱阎维文相媲美。大家在欣赏之余,商量着等左敬棠唱完最后那句“一起守边防”后面那个长长的拖腔以后,就冷不防地冲上前去,一举将他擒获。没想到左敬棠在唱到“一起”的“起”字那个本应该高上去的地方就突然泄了气。在一阵玻璃的脆响以后,左敬棠的歌声戛然而止。
莫名其妙的值班医生们一个一个忐忑不安地爬上楼去。借着明晃晃的月光,他们发现窗户上那张“牢不可破”的刺钢丝防盗网不知什么时候被左敬棠撕开了一个脸盆大小的大洞,足可以让一个人的身体毫无阻碍地通过。而左敬棠本人则不知怎么挂在乱成一团的刺钢丝上。刺钢丝刺穿了他的喉咙,挑起他整个的身体。左敬棠一动不动地挂在那儿,双腿略有些罗圈。这让他看上去像一个大大的休止符。
在接到证实左敬棠确已死亡的那个电话之前,我的妻子沈忆兰正在给我讲述她听来的有关左敬棠临死大闹疯人院的故事。我们正吃着晚饭,左敬棠的事让我们闹心,两个人就都吃不下了。大家索性放下碗筷,沈忆兰一边讲述一边感慨,我则燃起了一支烟,坐在一旁静静地听。其实,几天以来,这故事我已在不同的场合听过好几遍,但我仍然愿意听沈忆兰再讲一遍。我似乎是希望有人不断地在我面前说起左敬棠,好让我对他的回忆不至于被别的什么事打断。
对于左敬棠,沈忆兰差不多同我一样熟悉。我和左敬棠曾在襄南市干部培训学校共事,那所仅仅只是从事干部短训的学校坐落在市郊边缘的襄江江滩上。遥远的距离让它显得特别令人烦恼,沈忆兰不得不利用一切假期不断地奔波在从市区到襄江的这段近百公里的公路上。左敬棠也因此常常出现在沈忆兰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