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是个守信的人。左敬棠遗体告别的那天,他派人打电话通知我去西郊火葬场。香烟缭绕中,我发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人们装束得体,表情肃穆,走路轻手轻脚,说话低声小心。我焦急地寻找着干部培训学校的熟人,也希望他们能看见我,但没有。最后,我好不容易在遗属休息室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一个中年农妇。她的眉眼有些像左敬棠,只是肤色更黑,脸上的皱纹更多,连头发也已经花白了。她的眼睛也同我一样四处张望着。我走上前去问道,你是?她忙不迭地回答,我是左敬棠的姐姐,我叫左海棠。这时旁边及时地过来一个年轻人对左海棠介绍了我的身份。左海棠随即在我面前跪了下来。她泣不成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和那个年轻人好不容易把她拉起来,扶到一张长椅上,大家坐下。我这才向那个年轻人了解到,学校仅派了他一人来协助左海棠办理左敬棠的丧事。而左敬棠的遗体现在还在冰柜里。因为死人太多,什么时候轮到他火化还不知道。看来校长许诺的遗体告别仪式也只有我们在场的三个人参加了,他只是把左敬棠这只烫手的山芋交给左海棠,就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
我掏出手机给市民政局的一个副局长打了电话。不久,就有人来通知我们说遗体已经拉出来了。然后就是化妆,购买骨灰盒,布置遗体告别室。那个年轻人还算灵活,他跑前跑后配合殡仪馆的人忙活这些事。我则陪着左海棠。
终于可以进行遗体告别了。我们三个人鱼贯而入,走进告别室。左敬棠躺在塑料制成的鲜花翠柏之中,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也涂得红扑扑的。虽然夸张,却让他看上去安详沉静。这让我心底一宽。
工作人员把左敬棠的遗体送进火化室的一刹那,左海棠再次抓住我的手痛哭流涕。她说,我弟弟什么人也没有,他曾告诉我,只有您,才是他的好上级、好朋友、好兄长。我心头一震,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左海棠粗砺的双手。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担当起这个“好”字,就凭我来参加了他的葬礼?就凭我为了让他早点入土为安,给民政局打了那个电话?左敬棠得到的“好”也太少了。而“上级”、“朋友”、“兄长”,这每一个名词都如同一束强光,毫不费力地打通了我心灵的时光隧道,让我和左敬棠的那些微不足道的陈年往事全部都暴露得一览无余。
印象最深的是那双脚,那双后来被尹韵梅抱怨为臭得像猪蹄的脚。它们总是穿一双大得不太合脚的船型皮鞋,上面的尘土常常掩盖了鞋的本色,呱哒呱哒,呱哒呱哒,回响在教室与办公室之间,让人想起头戴破帽手持破扇的济公和尚。我今生注定了要和这双脚的主人左敬棠相遇,注定了要和他的这双脚一起同走一段泥泞不堪的人生旅途。
我是在赴襄南市干部培训学校报到的途中遇到左敬棠的。在此之前,我在郊县的教育局任副局长,调我到这所学校去担任校长一职据说是提拔了我。那是一个燥热的盛夏。郊县教育局派了一辆老掉牙的北京吉普送我。在经过一个小集镇后不久,我们遇到了一处三岔路口。司机停下车来,不知道从哪个方向走。正是午后,七月热毒的日头把田野里的一切生物炙烤得滋滋冒烟。四下里看不到一个人,要问路就必须返回刚刚经过的集镇。可恨的是,再次上车,无论司机怎么努力,那辆老爷吉普再也打不着火了。
等等我!等等我!我们身后突然跑来一个年轻人。他穿一件海魂衫,背着一只马桶包。他喘着气跑到我们面前,把肩上的马桶包卸在吉普车引擎盖上,抹一抹额头的汗水问道,你们是不是去干部培训学校?能不能让我搭个便车?
我说,是的,但车坏了。
刚才那个镇上有地方修车。他想了想又说,没必要了吧,反正也不远了。说着背上他的马桶包就要走。刚一动脚又踅回来说,哎,你是我们学校新来的校长吧?
我点了点头。
欢迎欢迎,他伸出一只手来对我说,来,认识一下,我叫左敬棠,是你手下的兵。
我握了一下他的手说,幸会。
他看了看车内说,我看你行李不多,要不这样吧,我们步行回校,不过三公里。老是站在这里烤肉包可不好受。
我看了看司机。
司机说,你们走吧,我到镇上去找人来拉车,你们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左敬棠听司机这么说,就打开车门,提起最大的一件行李对我说,我们走。
我提上剩下的两件小行李对司机说,那就辛苦你了。
一边走,左敬棠一边向我介绍他的情况。他说他是鄂西州人,去年刚从武汉大学毕业分配到学校工作。现在是工作后的第一个暑假,放假出去转了一圈,想找同学玩一玩,发现大家都忙,就不再转了。本来还可以回老家一趟,但回去也没什么事,只是多花路费,就回学校准备多备点课,正式上班以后不会显得太忙。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见我只是敷衍着他,就说道,哎,你好像不太高兴。
我说,没有啊。
他说,怎么没有,你是不愿意说。
我当然不愿意说。我也不能说。我能给我未来的部下说我是被发配到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来的吗?
唉,左敬棠长叹一声。通常,这种叹息声的发出标志着有人要发表长篇大论。果然,顿了一会儿,左敬棠说,我早看出来了,你是把调任到这所学校来看成是你仕途上的挫折。
我吃了一惊。看来,这个左敬棠不仅是个见面熟,还是个无知者无畏的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