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11年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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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看到她的眼睛,她却戴了一副蛤蟆镜。镜片很大,里面能看到我小小的影儿,当然还有高楼和天空。高楼在我的后面,天空在我的头顶。我们握手,说话。
她的上嘴唇很薄,弯成弧形。我知道她很想给我一个顽皮的笑容。
她说,应该抱一抱。我躬身上前,贴了上去,可还撅着屁股。
三天前,她联系了我,一听到她的声音,我才发现日子过了那么久。三个月前,我做了一场春梦,她在我身上像马儿一样欢快,醒来后看见另外一个女人躺在我身边,我很愧疚。三年前,我跪在她的面前要她留下,她不停地摇头,我从她身边站起来,决定跟她老死不相往来。三十年前,我刚刚出生,她还没有出生……
我又多愁善感起来,咖啡烫了我的舌头。她就活生生地坐在我的对面,她刚才说了一句什么话,我只好问她。
她问,丁当好吗。
丁当是我梦见她时,躺在我身边的另外一个女人,如今是我的妻。
我说,不好,老毛病还没改,又有了新毛病。
她笑起来,双肩颤抖,蛤蟆镜想要掉下来。她说,你还是那样喜欢挑别人的毛病,老毛病也没改呀。
我说,你能不能把眼镜摘了。
她的眼睛有些浮肿。我说,我以为海枯石烂也见不着你了。她说,你为什么不去找我,也许我一直很想看到你。
跟你一起的时候,天天找你,找烦了。她说去你的。
长久没有话。
她又问,有小孩了吗?
我说,天天想,丁当不想要,说一生孩子艺术生命就结束了,你说一个破舞蹈老师哪来的艺术生命。
她笑了两声,又马上收住了,额头上残留了几道细密的皱纹儿。我继续说,找一个跳舞的女人做媳妇,唯一的好处是她能用脚趾头指着你的眉头,她从不用手指。我竖起中指接着说,她只消身子一动,腿一抬,大母脚趾就点住了我的眉心,紧跟着一句呵斥,戴上。
她问,戴上什么?
我说避孕套。她捂住了嘴,周身都在抖动。我也跟着她笑。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漫过来,落在我们中间,像点起了一道火焰。
她突然说,我是不是老了。
我忙回答,怎么会呢,才过了三年。她叹了口气。
就跟上辈子一样,你知道我常想起哪个场景吗?我说是不是小旅馆里的209。你还是老样子,不改初衷,我们在学校后门埋头吃羊肉串,你是不是已经忘了,只记得小旅馆,你能吃好多羊肉串,我从此再也没见过那么能吃羊肉串的人。我说那是因为你再也不吃羊肉串了。
真的像过了一个世纪,她说。
难道我给你的印象就是呆在209里的模样吗。我说不全是。她问还有呢。我接着说最后一班公交车。她又问什么公交车。
我说,这都忘了,看起来你没有答应我留下来是多么英明,我们一起搭最后一班公交车,我记得是3路,人很少,你坐在我的旁边,你是不是真的累了,我一直很怀疑,你把头埋在我的怀里,等旁边的乘客都走光了,你解开了我的腰带,你。她打断了我,这就是我给你的全部印象吗,真惭愧。她把手伸出来,放在落满夕阳余晖的桌子上,戒指上的钻石发出微弱光芒。
我有些生气。
我说,好日子过腻了吧你,想在我这寻点开心,我现在告诉你,我的日子是一穷二白,想要个孩子也无从下手,所以你离开我完全正确,我没有什么希望,在我这里你永远可以忆苦思甜。我越说越激动,舌头在口腔里开始发麻。
我说,这下满足了吧,但是我告诉你,我也不是百无是处,现在的我性欲特别旺盛,每天早上一柱擎天,估计这样的状态还会持续很久,不知道你们家那个老帮菜歇了吗。
我又说,I’msorry,触到了你的痛处了。说完我站起身来要走。她忙拉住我。
求你别走,她说。
我说丁当还等着我买卫生巾呢。求你别走,先坐下,她又说。
我一屁股又坐了下去。坐定后抬眼看她,有一滴泪水挂在左眼角上,将滴欲滴,楚楚动人。我说,分手的那天,我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我赶过来见你,完全是一个男人为了兑现诺言,没有其他的意思,更不想忆苦思甜,你说你需要我的帮助,那你说,快点说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拽住我的手,直直地望着我。她说,你不是想要个孩子吗。
我说,是。
她说,我为你生。
我说,什么。
她说,我为你生。
我说,我哪有这福气,消受不起。
她说,能换个地方再说吗。她的声音里有一丝哽咽。
丁当还没有回家,我的手机很安静。她不会知道我正跟着一个戴蛤蟆镜的女郎呆在名贵跑车里相顾无言。在出发前,我告诉丁当去见一个老朋友,她也没问究竟是谁。
丁当认识她,有时候也问我。我说我不知道,老死不相往来了。我想到丁当那时的古怪表情,就心生愧疚。戴蛤蟆镜的女人还在开车,她问我听点音乐吗。问完,音乐就响了起来,很熟悉的旋律。
丁当第一次说那个女人不好的时候,我刚从209的小旅馆里出来。我曾经跟我的朋友们戏言,209就是我包下来的总统套间,即使床板很硬,热水时有时无,还有残缺的窗帘。那个女人也跟着附和嘻嘻地笑。丁当在她背后说她不好,我只把那些话当小女孩的不良居心,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我当然知道丁当喜欢我,她的眼神老是那么咄咄逼人。我问丁当究竟怎么不好,她说不好说,她的意思是让我提高警惕,说完丁当就走了,那天还下着小雨,我想要送她,她说不用了,有人等她。
我和丁当老早就认识了,自然在那个女人出现之前。也有人撮合我们,我说要好早就好了,还能等到今天。她打断我,人家看不上。气氛有些讪讪。我冲她说,要是跟你好了,时间会过得很慢,生命就更加漫长了,我不想活得那么长。她就跳起来捶我,我们俩在桌子周围打得团团转,像两个孩子。
丁当第二次说那个女人不好,我就生气了。我说,你就看不得我幸福。她哭了。她说那个女人真的不好,我眼看着她上了一个男人的汽车,男人还亲了她一口。我说她居心叵测,她说,你要不信,我就再说得详细点,那个男人是个秃头顶。我说够了,打断了她的话。她站在我面前很委屈,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我有男朋友了,你好自为之吧。
丁当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一年,我也从来没有找过她。我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不过她的话是真的。
那个女人跟我好了几个月,又搭上了另外一个男人。她没有跟我分手,她后来说那不叫移情别恋,心还在我那放着。我相信她的话,她只是缺钱,她问我介意吗。我摸了摸她的脸,又看了看她的眼,说不介意。
我见过那个男人一次,是个秃顶。丁当说得没错。他跟我握了一次手,手大而温暖。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他们俩都很自然,谈笑风生,我觉得怪怪的,我要走,他们也没有拦我。我回头跟那个女人对了下眼,她也希望我走。
突然有一天,她说她要跟那个男人走了,再也不能见我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刚说完一个无聊的笑话。她就倚在嗡嗡响着的电冰箱门上,那台电冰箱如今还在,只不过响得更厉害了,我老说要换,丁当说还能用。她垂着头,不敢看我,我说,你还要再想想嘛。我又说,把头抬起来,看着我想。她没有,扭过头去看窗外。
我扑通跪了下来,我怎么会跪下去,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很想把她留下来。她流着泪拼命摇头,我也相信泪是真的。她说,你在我的心里永远有一个位置,不可替代,但是我必须走了,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你太屈辱了,我又不能没有他。她说完我就站了起来,站在她面前,又抱住了她,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我说,我永远有个肩膀供你依靠。她伏在我的肩上抽泣。
我说,祝你幸福。她说,你也一样。
再后来,丁当出现了,没过多久我们就结婚了。结了婚,丁当变了个样子,头发越来越短,脸却越来越胖,还常常用脚趾头指着我。我只是想要个孩子。
音乐戛然而止。坐在我旁边的女人拍了一下方向盘,就嚎啕大哭起来。我给她递纸巾,她又摘下了蛤蟆镜。
过了许久,她开始说话,断断续续。
她的话我懂了。我说,你不是为我生,事实上,是我为他生,你不就想借个种吗?
她问,他会不会杀了我。她的脑袋耷拉下来,落在方向盘上。
她推开车门下了车,我也钻了出去。太阳还有半个脑袋留在天上。我们一起抬头看,半个脑袋也能红透半边天。
我们站在护栏边,守着悠悠的小河。她指了一个地方给我看,我说能过去吗。她说没问题。她拉着我向前跑。
她让我先爬上去,然后拉她。两人并肩坐在一个透风的桥洞里,大声地喘气。我说,你还是跟原来一样。她没有回应,在衣兜里掏出一盒烟。问我要吗,我说已经戒了,她又让我替她挡风。
风很大。河水流动的声音没有节奏,闹得心慌。她用力抽了一口烟,脸紫了一下。她没有原来好看了,我有点伤心。
我说,你还是跑吧。
她说,他不会放了我,我了解他。
我说,他真的不行了吗?
她说,要行早行了,三年了,都没有动静。
我说,他都不行了,你突然大了肚子,不是自寻死路。
她说,那事他还行,估计种子发不了芽了。
我问她要烟,她又帮我点上。我不想做对不起丁当的事,你可以找别人的,想做这事儿的男人很多,还可以挑选,选个基因优秀的,我不行,我说。
她看得我浑身发冷。
我说,有了孩子就能得救吗。
她说,他不会害了孩子的妈。
我说,我老觉得没那么邪乎,你们不是有感情吗,可以好聚好散的。她回答,你以为是咱们俩可以好聚好散,他会要了我的命,我最近老做恶梦,在梦里他不是举着刀就是拿着枪朝我冲过来,太可怕了。
我说,也许你太敏感了。
她说,要只是敏感就好了,他现在一见到我就板着脸,生怕我会陷害他。她吸了口烟又说,他对那个老女人越来越好了,我是个累赘,而且是个危险的累赘,他怕跟我撕破脸。我问她那个男人不是早就要离婚跟你结婚吗,还没离成。她骂了一句,离个屁,说说而已,何况还有个女儿。
我唉了一声,看了她一眼。她突然双眼发直,冲着我跪了下来。连连叩头,说,你一定要答应我,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让我信任的男人了,求你了,我快没命了。
风扯起了她的头发,露出了干净白皙的脖子。我连忙拉她起来,她说不答应她就不起来。我颓丧地斜躺了下去,风贴住了我的脸,耳朵也嗡嗡地叫个不停。
我说,我答应你。
她扑过来想要抱住我。我推开了她,她蹲在一边。她说,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我,你是天下最心疼我的男人,除了我爸,不过他已经死了,现在只剩下你,你就是我的希望。
我说,我不是,我裤裆里的东西才是。她拧了一下脖子,说,有那东西的人很多,我只要你的。
我说,我得回去了,我要对丁当好点。她说,你等等。
她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卡,指着我。她说,这里有张卡,事成后,密码送上。我推开那张卡,我说我不要。她呆呆地看我,说,你不要,我就跳下去,不活了。我说,你跳下去,我也不要,我不卖。
她说,你让我瞧不起,这是卖吗,我们要一起生个孩子。我说,放屁,我只是给你一个种,生根发芽都是你们的事。她没等我说完,就把卡硬塞给我。
她还说,这样我会心安。我说好,我可以走了吗。她说还有一句话,事成后,我们就真的老死不相往来了。
我从桥洞里爬出来,又把她抱下来,她冲我媚笑,说我还那么有力。我们越过护栏,她挽着我走向那辆车。
她说,我送你回去。我说,我们家那块地方汽车钻不进。她说钻到哪算哪。
我在车上问她,你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是不是猜中了我会答应。
她回答,我了解你。
到了胡同口,我说下车,她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要我等她电话。小汽车掉头一溜烟走了。天黑了下来,街边的路灯开始发光发亮。
回到家里一眼就看到了丁当。她窝在沙发里冷冰冰地看我。难道她知道我的行踪。我的脸热了一阵,又冷下来。你去见谁了,声音像从地板上冒出来一样。我说没见谁,她又问了一句,是不是去见她了。
哪个她,我说。心抽得紧紧的。
还有几个她,快说,除了给人做小三的她之外还有谁。
我向丁当走过去,伸出手摸她的额头。我说,没发烧呀。她说,你要敢做对不起我的事,小心我阉了你,快去盛饭。她眉开眼笑,身子扭了扭,就贴到了我的身边。
吃饭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又提起她,不说我早就忘了,又提醒我。她说,就怕你忘了,历史的教训要牢记。我刚想张口说话,她就把一块肉塞到了我的嘴里。我的额头一皱,眼眶一酸,差点挤出一滴泪。
丁当从卧室里走出来,一摇三摆,还穿了一件红色的肚兜。她今晚又想有所作为。我也快速行动起来,忙着好好配合她。
我一切就绪,蓄势待发,灯光慢慢变暗了。她身子一动,腿一抬,我知道她又来了。她的大拇脚趾在我眼前晃,像个狡猾的蛇头。我忙说,你看,都准备好了。大母脚趾又摇了摇,脱掉。
我想好了,我们得有个孩子。丁当说完,大拇脚趾就点了一下我的眉心。她又喊了一句好老公,一把把我拉了过去,玩儿命亲我。我颓在她的身上,想起了那个女人。
三年前,那个女人在209房间里,赤着身子迎接我,又举起红色的文胸使劲摇晃,口里嚷道,欢迎来到伊甸园,欢迎来到伊甸园,一声比一声高亢……
209折磨了我一个晚上。
第二天中午,我接到了那个女人的电话。她说今天晚上八点在香格里拉大酒店B209房间等我。又是209,她也知道209于我的意义。挂了电话,五分钟后她又发来一条短信,短信说,我会举着红色的文胸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