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木渎镇来一个挂单沙弥，把灵岩寺被当地红卫兵作为“四旧”全部砸毁的事都告诉了海灯。
海灯想不通，好端端地怎么突然破起了“四旧”？庙寺神塑都有干百年的历史，怎么都变成牛鬼蛇神？难道它们妨碍了社会的进步与历史的发展了吗？国家宪法上不是有“宗教信仰自由”的条文吗？
暮色苍茫。广法给师傅送来一碟辣椒末拌咸菜干、两个馒头、一碗薄粥。海灯法师只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纷乱杂繁的思绪，使他倒了胃口。山下的太湖水有节奏地拍击着堤岸，发出卑调而又寂寞的“哗哗”声，象在叹息。
忽然，在静谧中海灯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他警觉地睁开眼，问道：“谁在门外？”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口站着神情木然的理发师陈桂根。
海灯微微一怔，问：“出什么事了吧？”
陈桂根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摇头：“师傅，前几天弟子没空，今晚，我想为师傅剃剃头。”
海灯用手摸了摸：头顶：“是该剃头了。”
陈桂根今天似乎特别细心，动作也显得迟缓，用于推剪，又用剃刀。他的双尹在微微颤抖，几滴温热的泪珠落在师傅的头顶上。
海灯眼也没睁，沉吟道：“桂根，你难道忘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吗？”
陈桂根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呜咽起来：“师傅。我要走子……”
“上哪去？”
“回苏北老家去。”
“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
“为什么？”海灯睁开两眼，双手抓住面前这位得意的俗家弟子抽搐的肩头。
“狗日的们斗争了我，说我是什么牛鬼蛇神，破坏革命运动……明天：他们要遣送我回原籍填江……”陈桂根难过得说不下去了。他感到师傅抓着他的双手象一双铁钳，好一会，海灯法师才松了手，内疚而又痛心地叹道：“是为师连累了你呀！”
“不，都因为那狗日的铁匠。我们没错！”
忽然，湖风扑开窗扉，将烛火灭了，僧室一片黑暗。
海灯法师不由想起了当年收下陈桂根为徒时那段不平常的经历。
陈桂根是东河镇上一位理发师。那是个初夏之日，海灯来到东河镇上理发店剃头。店中顾客不少，大都是山民果农，足有七八人。理发师却只有两人，忙得团团转。海灯坐在门边一条长凳上，耐心等待。
轮了一圈，眼看就要轮上海灯了，却让一位后来的黑大汉抢先坐上了理发椅，海灯上前向理发师笑道：“这位师傅，我可是早就来了？”
理发师听这陌生和尚一口外地门音，根本不把海灯放在眼里，说！“我只管理发：不管谁先后。”
海灯忍住气，再堆笑脸向那黑大汉问：“那么，这位施主你看如何？”
黑脸大汉烦恼道：“什么如河如水的，我先剃了你再剃。”
话音刚落，理发师手中的推剪已在黑大汉的头上响了起来。
海灯法师只好再等。
好容易等那黑脸汉子理毕，门外又进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与那理发师大声招呼着。又是递烟，又是拍肩，也马上剃头。
理发师瞟下海灯一眼，便叼着烟卷，将那小伙子按到了座位上。
这时已是午饭时分，海灯腹中空空，实在忍不住了，便敛起笑容对理发师说：“师傅，这就是你的不公了。贫僧还要赶回石公寺去呢。”
理发师为难地向海灯法师一摊手，干脆地说：“座上那位是我的亲眷。”
海灯笑了：“如此说来，那更是不公了，既是亲眷，师傅什么时候为他剃都可以，还是让我这个远道而来的人先……”
“不让，不让！”一旁的小伙子倏地怒起。
理发师抱歉地说：“你看，连座位也没有了，叫我如何给你递？”
这不妨事。我有办法。”海灯说着，竟在座位旁边空地上摆了个“骑马蹲裆”式，稳稳地半蹲在那里，笑道，“你给我剃吧。”
理发师再也没话可说，只得拿起推子给海灯剃。他想。看你这和尚能支持多久！
理发师故意放慢动作，还将身子有意在海灯法师身上碰撞，欲把海灯法师拱倒。
岂料海灯法师蹲在那里竟如生限一般。
这理发师就是陈桂根。他见这和尚内功极好。便知不是一般等闲之辈。有意再作试探。他放下推子，寻了一把卷了刃的剃刀，给海灯法师刮面剃须。
海灯看出理发师的恶作剧，却不生气，只偏了脸，笑吟吟地接过陈桂根手中的剃刀，看了看：“师傅，此刀卷了刃，如何再闲来剃头？只轻轻在刀刃上捻了几下。将剃刀交还给陈桂根。
陈桂根接刀一看，眼都直了，半天没能说出话来。那卷刃之处居然被和尚用手指抹平了！
陈桂根肃然起敬，由衷地赞叹：“了不起：天底下竟有这般好本事！”
从此，陈桂根对海灯法师钦佩得五体投地并结为至交。
海灯法师想到这里，把自己那条心爱的链镖亲自围到陈桂根腰间。作为纪念之物。陈桂根则给师傅留下了那套理发工具。
陈桂根走了，海灯法师彻夜难眠。
翌日上午九点多钟，一个戴红臂章的汉子骑车来到石公禅院：“海灯，公社里请你去一趟。”
海灯法师是吴县一、二届政协委员，有关政协方面的事，公社经常召他去商议。
海灯法师到公社后，问遍所有部门，谁也不知道是谁把他请来的。公社民政助理十分诧异：“法师，我们并没有请你来呀。”
海灯的脸色一下子灰暗下来，一种不吉之兆涌上他的心头。他二话没说，空着腹，立即往回赶。
但已经迟了：石公寺中一片烟尘，遍地狼藉，一副劫后余生的惨景：石佛断肢碎头，佛经成了灰烬，寺墙倒塌。东西僧舍翻得一塌糊涂。
广法衣衫残破，哭丧着脸迎上前来：“师傅你一走……”
寂诚灰着脸，低声告诉海灯：“师傅，他们还抄去’了你房里的那罄……”
海灯法师神情木然地伫立在那里，一语不发。
院中洒有一长溜彤红的鲜血。那条忠于职守的护院狗，也被造反队用利器开了膛，鲜血淋漓的尸体挂在院中那棵石榴树上。
忽然，不远处响起几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造反队员们又把石公山上的石公石婆雕像炸了。
海灯法师好象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许多。
他缓缓走到石榴树下，久久地凝视着那条惨死的护院狗，蓦地，一声低吼，右手在空中抡了个圈；雷击电闪般一掌砍在石榴树上。
“喀嚓”，碗口粗的石榴树齐齐地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