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果二爷不要村人赞自己的评话水平,也不问“评话说得有进步了”的含义,跑出百里都晓得张村的评话王是张家二爷。其实刚果二爷知道冯各庄有一个评话大王冯大爷,评话水平那确实比自己高,不是跑出百里都知道的水平啊。旧时听说还专被请到上海为黄金荣说过三天三夜,为黄金荣说书,他刚果二爷只是听说,刚果二爷听谁说这桩抬举冯大爷的事就抨击说:你见啦?!虽然谁也没见冯大爷专为黄金荣说书,但是刚果二爷亲眼所见冯大爷被请到中央电视台,在“夕阳红”里说了一段《东汉》。自己仅仅被人称作是评话王,当中缺少一个“大”字,为此,刚果二爷不快了几十年,没法,这不自己硬添强封一个“大”字就算完的事,得听书人来封。可那冯大爷光会评书耍嘴皮子,不会庄稼活,更不懂堆草垛,刚果二爷倒也常想冯大爷这个短处,心里也就好受些。像刚果二爷去村长家堆草垛,沿路愣是没碰上一个村人,刚果二爷说上一段就自觉没趣,耷拉下脑袋打住下文,怨声载道说旧时好。刚果二爷不敢说旧社会好。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甚至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凡是过去了时光都可称旧时。旧时姑娘派人上门相亲,一看房二看林三看垛,这里的“垛”便是草垛。看准了垛数就知道田亩,再上门相亲。自己的母亲在旧时就是这样从后山过来嫁给父亲的,那时父亲很威风哩,有时去给地主家堆草垛,还偏偏挑些远路走,或是绕上大半个村庄,生怕村人不知道。刚果二爷遗憾的是自己捞不到父亲这般荣耀了。
也有例外的。
刚果二爷有天去给二姑堆草垛,一路上他竟然没说书没唱戏,像炸了惊的黑猩猩,贴着道边的葵秆篱笆一个劲地向前窜。二姑是当年地主的二姨太,她的儿子女儿在香港的在香港,在北京的在北京,只有她一人孤零零地在张村,说什么也不肯去北京香港,说是那些个地方一年到头也踏不着泥土见不着泥土,一年到头也听不见狗叫鸡鸣,一年到头也看不到姨婆吵嘴汉子打架,没劲。人生活在太文明的环境里没劲。刚果二爷等待的就是二姑的这句话,去帮二姑堆草垛,刚果二爷像是回到了那个旧时,这一出入竟然隔了五十多年,对于有情缘的同在一个村庄食粮、同在一个池塘喝水的人来说,谈何容易。刚果二爷像盼身后跟上一个好帮手一样盼到了这一天,他不想被人看见却偏偏被人撞见。
村人桑正三说:刚果二爷啊,人家二姑的酒好喝,容易醉人,你可别喝多了,把二姑当个十六岁的姑娘看啊!
刚果二爷就收住猴急样,说:哪能呢,旧时我没同意她,现在都往八十上数了,还能做那种浪事?刚果二爷一古脑掏心窝说,却没收住猴急腔。
村人都晓得旧时刚果二爷与二姑背着地主在草垛里有过一段浪日,就二姑以为村人不知。村人私下里都说那香港的儿子就是刚果二爷的血脉。
刚果二爷来到二姑的门口,看到齐腰的柳枝编织的篱笆院门上没将铁扣子搭上,正想推门,见二姑从黑咕隆咚的屋里走立在屋口,刚果二爷觉得自己像走进了拍电影的地方,对面的屋门,如一幅黑底像框衬映着二姑,刚果二爷忽感到天上的秋阳,也如电视里头文艺舞台变幻莫测的灯光,一会儿是朦胧的绿,一会儿是橙橙的黄,一会儿是灿灿的红,一会儿是亮亮的白,彩色阳光一套一套抹在二姑身上,更让二姑有了耐看的味道。二姑穿一件白色丝质衬衫,外配一件瓦蓝底色缀着金黄小花的多层绣花背心,一条与金黄小花相近的黄色翻边长裤挺挺塑出二姑的身姿,二姑的脸还是那样的好看,杏眼还是那么大那么有神气,所不同的是鹅蛋脸松松地在腮帮子上耷拉下两块肉,脸上的皱纹也多了,但那些皱纹很显出二姑的老年风度,像一根根再长一点嫌长、再短一点嫌短的金黄色稻草嵌在脸上,一头芦花般洁白的头发齐后脖长,下端自然的卷曲,刚果二爷看着二姑的漂亮样子很激动,暗暗说这个二姑是越老越有看头。刚果二爷知道她刚刚从镇上的老年舞蹈队排练回家,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不知怎么的,刚果二爷不禁用脚背稍稍抬起篱笆门轻轻一扔,门就晃悠悠地转停在院墙后,刚果二爷乐不可支地踏进院门。
满脸都按喜气样式嵌着欣喜的二姑说:刚果二爷,你老抬腿亮相的动作还像旧时一样啊,那会儿我家老头在的时候,你敢这样跟日本鬼子一样踢门进来?只有老头到县上办事去,你才兴冲冲地这样踢门,有次你抱着我踢门,没站稳,我们都跌倒在地上。
刚果二爷听二姑将往事说得这样细,这才记起刚才踢开篱笆门的动作,好像在什么地方出现过,但记不起来了。没想这个动作已经深深烙进二姑的脑海。他高兴地将手指伸进鼻孔弹了个响鼻,就感到大腿内侧和两爿屁股的皮肤下嗖嗖地滚过一阵麻颤。刚果二爷年轻时,每当与二姑偷着做那种“补充”的事,都会有这种感觉。刚果二爷暗喜说:自己没老,还有感觉的啊。嘴上巴结道:二姑,天底下记性最好的不是拨弄算盘的科学家,是你们这些女人,那个夏天的晚上,我的双手像托着小羊羔托着你开门的情景你都记得,那次没摔痛吧。
二姑说:摔痛没摔痛?都过了五十多年了,你个老东西才问我这句话。
刚果二爷只觉得屁股上又一阵发颤发麻,走过去铁锹柄往二姑屁股上柔柔地一敲,连二姑裤子上沾着的稻草屑都没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