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0年第03期
栏目:探索篇·中篇征文
临近中午,大哥从他们报社打来电话,告诉我:“我们的二叔从乡下来了。”
“二叔已经到了?在你那儿?”我问。
“是爸刚才给我打来的电话,爸说二叔乘坐的那趟火车今天下午四点半左右就能到站。”大哥答。
“二叔来了?二叔真地来了?”我很惊讶。我和大哥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一晃快十年了,乡下亲戚说不来也基本都来过了一两次,惟独二叔没来过。因为二叔是那种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他一向认为进城就是要来麻烦别人。他在乡下也是,从来不喜欢麻烦别人。可是,我们的二叔今天怎么突然来了呢?“二叔这次……”我问大哥。
“爸来电话时我正巧没在屋,是我的一个同事,转告我的,好像是来看病吧?”大哥在电话那头不很清晰地说。
“那咱得去火车站接站呀。”我觉得下午又多了一件必须办的事。
“这事可怎么办呢?我手上正在排明天的报版,下午恐怕脱不开身。我看这样吧,实在不行,就得你自己去车站接二叔了。你那儿不方便的话,你把二叔直接接我那儿去也行,我今天就算晚也晚不到哪去,就得这样了,噢。”大哥电话里挺着急的样子,说完他就匆匆地挂了电话。
虽然我也不太喜欢乡下来人,但我和大哥还是不太一样的。我觉得大哥有事也好,没事也罢,他多半还是推脱。很多事上我明显能感觉到,大哥确实有点儿怕乡下来人。
不过,在这一点上,我还是挺同情大哥的。说句心里话,又何尝是大哥一个人害怕乡下来人呢?一些家住外地的同事们,情况也都差不多。坦减地说,连我自己有时也是很畏惧乡下的亲人们的。他们大老远地投奔来了,咱们得五条件地接待。可是咱们的接待水平远远达不到他们坐在乡下土炕上想像的那个标准(我一直闹不清楚他们为什么把进城的我们想像得那么好,我们时刻都有活不起的感觉呢)。最后,常常是把自己折腾够呛,人家还不太满意……
二叔和那些一般意义上的乡下亲人还不太一样。二叔是那种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如今他终于要来“麻烦”我们了,肯定是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再说,二叔除了是我们的二叔之外,他还救过我和大哥的命呢。我们的二叔英俊洒脱,沉着整洁。三十几岁的时候正当着生产队长,可以说是人一生中最有意思的时候。那时候,二叔也是有两个儿子的人了。在我少年的印象中,二叔总是喜滋滋地跟人们说,他有两个大儿子,还有两个大侄子。
我上一次见二叔还是在十四年以前。记得那年高考刚刚结束,那时,我们的爸远比现在年轻,也比现在脾气大。一天,他终于有了难得的好心情,决定带我和大哥回阔别已久的嫩江边儿——我的祖母家,走一趟。
祖母家壕外那绿色飘带式的嫩江是我们童年最美的记忆,它一直对我们有种莫名其妙的诱惑。十几年之后,那江水还会那么绿吗?我们一直惦着去看看。
在去江边儿之前,爸和我们说好了:“到那里只许钓鱼,不许下水。”
我和大哥答应得十分干脆:“肯定不下水。”
可是,那天实在太热了,不谙任何水性的我和大哥怎么下的水我们事后也都不曾想起来,我们只是万分惊恐地记着我们手挽着手,被湍急的江水裹挟着一步步滑向深渊……
我们亲爱的爸好像在江的对岸正割着芦苇什么的。当他发现水中挣扎的我们之后,就拎着镰刀跑了过来。然而,爸同样不会水。在岸上急得团团转,先是挥舞着镰刀,火一样命令我们如何如何……无济于事之后,我们的爸就开始了更无济于事的捶胸顿足,呼天喊地,最后哭得声嘶力竭。我至今认为那天我们的爸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绝望的一个男人。
眼瞅着完了,一切都完了……
可后边事情的发生,让我不得不唯心地确信骨血感应的存在,关键时刻,负责给生产队护青的二叔骑着一匹红马从遥远处意外地奔来了。
二叔没有来得及下马,而是让马直接跃向汹涌的江水……
事后,一向讲究三从四德的二叔破天荒地给了他大哥——我们的爸,一记十分响亮的耳光。
几天后,也就是我接到一所北方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二叔在不怎么富裕的小村奢侈了一回。我们的二叔借钱买了十挂被村人称做“十响一咕咚”的鞭炮放开了,二叔激动得泪流满面,说:“老王家又出息个大学生。”还说,“我侄儿福大命大造化大,将来肯定能有大出息。”二叔那惊心动魄的十挂鞭炮响彻村庄,经久不息……
整个中午,我都深深地沉浸在那段难忘的往事之中……我总是试图想像出属于二叔的那串美丽红尘来,二叔那时肯定比我后来看到的美国西部牛仔还要剽悍,二叔骑着那匹红马凝聚了我对马的一切美好想像……
我买了盒饭,边吃边看校样,边誓言一样跟自己说:“今天咋的也得挤出时间去接二叔啊。”
整个中午和大半个下午,我过得相当忙乱,还是没能把十几万字的校样看完。眼看就要到四点了,坐小公共汽车从我单位到火车站至少也得二十分钟。我匆匆地把校样装进包里,剩下的就得晚上再看了。我给远在市郊工作的妻挂了个电话,告诉她说:“我二叔来了,我得去接站,可能得晚回去一会儿,你去接女儿吧。”我怕她有什么想法,还特意强调,“就是曾经救过我和大哥命的那个二叔来了。”
“我今天下午得值班,五点钟之前走不了。不行你就让大哥去接一回吧。”妻在电话里很着急的样子。
我说:“大哥今天也有事脱不开身,都说好了,我今天必须得去火车站接二叔。女儿只能由你去接了,晚就晚点儿吧,你好好和幼儿园的阿姨解释一下。”
妻好像不太高兴,说:“大哥咋总那么忙呢?抡大襟儿也该抡到他了,他家离火车站才几步远?再说,他家房子也比咱们的宽绰……”
“大哥确实是工作脱不开,你别小肚鸡肠的!”我不耐烦地在电话里训斥妻,然后就力量不小地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