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3年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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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站在门外,怀里抱着一大团漆黑的绒毛,目光殷切地注视着挡在门口的我,这使我想起一年前他向我求婚的那一刻。
作为妻子,我尽力婉转地请求我的丈夫:别让这只猫进家门好不好?送回去吧,现在就送回去!
刚说完这句话,沈默怀里的黑色毛团就蠕动起来,像一堆揩过太多油腻而颇有光泽的黑抹布正被一双无形的手揉搓着。我仿佛闻到抹布里散发出的腥膻味,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鼻子。就在那瞬间,黑毛团里忽然射出两道阴狠的幽绿光芒,像两把寒凛凛的匕首无声地飞射而来,直插我穿着丝质睡裙的身躯。我只觉浑身一阵发冷——黑猫能听懂我的话,它似乎察觉出了我对它的厌恶,便用如此凶冷的目光看我,让我本已心生的惧怕更是莫名增添了几分。我不想让黑猫听见我说话,便压低嗓子恳求沈默:送走它吧,行不行?你知道我不喜欢……猫……
还没来得及把“猫”字说出口,沈默怀里的黑毛团就抗议似的发出一声绵长尖锐的叫唤,婉转而凄厉,像一个怨妇正发出忧伤的召唤。霎时间,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在我脖子里凛冽而起。随即,我看见黑毛团激灵灵一抖,裂开一个湿漉漉的洞口,巨大的粉红色口腔暴露而出,同时暴露的还有两颗白森森的犬牙,一股浓烈的腥膻味扑面而来。我赶紧后退,把家门关闭了三分之二,只露出脑袋看着门外的沈默。
沈默抚了抚黑毛团,语调柔缓地说:瞧瞧,乌米打哈欠了,它累了,老婆,让我们进去吧,乌米胆子很小,它不会吓到你,倒是可能你会吓到它。
乌米?居然还有名字?“让我们进去吧”,沈默居然把自己和猫称为“我们”?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是沈默一贯的风格,就好比一个永远穿正装的男人,有一天忽然穿着一套牛仔服或者嬉皮装回家,你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受了刺激或者撞了什么艳遇。
我不再恳求,我说我是不会让它进门的,不把它送走你也别进门!说完我迅速转过身,“嘭”的一声撞上了门。
按照沈默的说法,我是把“他们”关在了门外,这使我想起流传于市面的那类最恶俗的婚外情故事,我把我的丈夫和一只黑猫关在门外,仿佛把属于自己的男人推给了另一个女人……心脏突然亢奋地急跳了几下,贾妮的名字疾速闪过我的大脑。
沈默本不属于我,是贾妮把他推给了我,或者说,是我把他从贾妮手里夺了下来,好像,我所扮演的角色正是那只讨人厌的黑猫。
我悄悄凑上猫眼往外看,圆孔里,沈默抱着黑毛团一脸沮丧地站在原地。黑猫似乎有些烦躁,它在沈默怀里一阵蠕动,沈默马上低下头,轻柔地抚摸了两下黑毛团,努动着嘴巴说了几句话。沈默竟对一只猫那么温柔,还对它说话,虽然我听不见他对它说了什么,但我还是感到腮帮子里泛起一股倒牙的酸水。
沈默明知我讨厌猫,却把一只猫带回家,并且无视我的再三恳求不肯送走,这让我几乎感到愤怒。我讨厌宠物,尤其讨厌浑身长着绒毛的有体温的哺乳动物,而所有的哺乳动物中,我顶顶讨厌的就是猫。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我从心底里抵触它们。它们呼吸潮湿,走路悄无声息,冷不防扑上你的肩头或者膝盖,吹出一口热腾腾带腥味的气体,就像某个游魂突然依附到你身上,让人不禁起一层鸡皮疙瘩。
记得去年,我和沈墨结婚后的第一个周末,正好过中秋节,他带我去他姨妈家吃饭。他没告诉我他姨妈养猫,但我一进门就对塞满老式家具的幽暗的房子感到很不适应,可能是窗户密闭的原因,屋里空气不太好,当时我只觉得有些胸闷。晚饭开始了,刚在餐桌边坐下,我就惊恐地发现一只虎纹大猫摇摆着壮大的身躯从里屋踱步而出,于是我在初次拜访的姨妈家很过分地发出一声尖叫,所有人被我吓住了,那只虎纹猫停下笃定稳健的脚步,诧异地看着我。
等到弄明白我惊叫的原因,姨妈脸上堆起了宽宏大量的笑容,并且声称“老虎很乖,不会欺负人的”。但我还是无法让自己壮起胆子坐下来吃饭,我说你们吃吧,我先回去了,对不起姨妈,对不起……
我一边说一边往门口退,虎纹猫站在姨妈脚下,瞪着一双无辜的猫眼看着我。姨妈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哎呀余果,你这就要走?姨妈怎么过意得去?都是老虎这个捣蛋鬼,我现在就把它关起来,不让它打搅你吃饭……
虎纹猫好像听懂了姨妈的话,它知道是我让它面临着被关起来的危险,于是猛地从它的主人脚下一蹿而起,仿佛一个肥壮的炸药包,飞速把自己向我扔过来。我再次发出一声尖叫,并且伸出了自卫的脚。虎纹猫惨叫一声,与此同时,我一屁股跌倒在地板上。
我没有踢死那只虎纹猫,但我丢尽了沈默的面子。沈默不好意思当场发作,向姨妈道歉后就带着我回了家。路上沈默把我数落了一顿,他说老虎是一只名贵宠物猫,姨妈的心肝宝贝,踢死了我们赔不起。我说踢死活该,谁让它扑过来?下次它要再扑过来,我就撕碎它!
我的表情一定十分骇人,因为沈默看我的目光里满是惊异和不解:为什么这么仇恨猫?
为什么?我从来没想过为什么,我只是讨厌猫。我说:你没发现那只猫完全听得懂人话?沈默却说:养久了的宠物,的确能听懂一些人话,那不是很可爱吗?
我说:一只能听懂人话的猫,妖精似的,还可爱?
我知道,没人能明白我对猫的恐惧,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这种恐惧从何而来。就在那天晚上,沈默很认真地与我谈起了我的“心理问题”,这个心理学硕士试图挖掘出我童年抑或青少年时期受过的刺激和创伤,以此找到我惧怕猫的心理症结。
沈默研究生毕业后在一所高职院校担任心理学教师,每天与未来的企业营销员、办公室文员、空乘服务员打交道。他对自己的职业并不满意,他认为,以他名牌大学名牌专业的资历,应该在司法部门担任一名心理咨询师,常常与原告、被告,或者犯罪嫌疑人打交道。或者开一家心理诊所,他的诊所一定是门庭若市的,求治者甚多使他成为一个忙碌不堪的名医……当然,这只是他的理想,他说,以目前的国情来看,司法部门的心理咨询师就是一个摆设。心理诊所,那是根本没有活路的,有几个中国人愿意承认自己有心理疾病?就说你吧余果,你讨厌猫,惧怕猫,这就是一种心理问题。
我吓了一跳:不可能!你才心理变态。
沈默摇头笑:心理问题不等于心理变态,这是两码事。这么说吧,消化不良不算病,但是不治疗,就有可能发展成胃病。我问你,你小时候,有没有被猫咬过?
没有,从来没有。
你仔细回忆一下,你们家,或者邻居、同学、朋友家,有没有养猫的?有没有发生过与猫有关的不愉快的事?
我家没养过猫狗之类的动物至于别人家,自然是有的,但并没有给我留下特殊的记忆。沈默又问:那么,有没有养过小鸟、乌龟、金鱼什么的?
我说,这和猫有什么关系?
万事都有联系,假设你小时候养过一缸金鱼,有一天,你最喜欢的一条金鱼被猫偷吃了……沈默的提示让我觉得好笑:你们心理专家都这么开导人?怪不得心理诊所开不下去。告诉你吧,我小时候连半条金鱼都没养过,我们家什么宠物都不养,就养过余朵和余果两个女孩。余朵五岁时夭折了,余果现在是你的老婆。
沈默知道余朵的故事,结婚前我就告诉过他。可他咧开嘴角笑了笑,笑得意味深长:是,我知道余朵早夭,不过,这事你听谁说的?那次溺水事故的具体过程你知道吗?
我从没见过余朵,不,应该说我是见过她的,据说她是在我出生一年后死的,死于溺水。一岁的我怎么可能记得让生命停止于五岁的余朵呢?所以小时候我并不知道我们家曾经有过一个叫余朵的女孩。直到我十岁那年夏天去滨海的外婆家玩,我吵着要下海游泳,于是外婆向我透露了余朵的秘密。这就是为什么我至今不会游泳的原因,余朵的溺水死亡,使我从小被禁止靠近水源,我的童年和少年始终陷于旱灾的困境,久而久之,家人对水的心有余悸传染给了我,我成了一个与水疏离的人,甚而对水恐惧。
对余朵的死,我的父亲和母亲始终讳莫如深。我相信,他们是因为伤心欲绝而不想提及,甚至没有勇气保留一张余朵的照片。可是,余朵是否死于溺水,那和我惧怕猫又有什么关系?沈默的怀疑令我感到无聊。其实我并不介意自己是否患上某种心理疾病,我的确惧怕猫、厌恶猫,但这并不影响我的智商、情商乃至生活质量。沈默有些小题大做,他像一个敬业而又缺少病人的外科医生,忽然遇见一个脚气患者,便跃跃欲试准备给人动手术。
我说沈默你别神经兮兮了,我只是不喜欢猫而已,就像你不喜欢栀子花和火龙果,你要是认为我有病,那你也肯定有病。
心理学专家终究没有挖掘出我的症结所在,找不到病因,他就无法把我这个心理疾病患者治好,我便一如既往地厌恶着天下所有的猫。当然,之后的一年内,我们的生活并没有与任何宠物发生过关系,我的所谓心理疾病便也从无发作机会。
然而今天,沈默居然抱回了一只黑猫,也许他认为我心肠软会收下它。昨天晚上他还给我打过预防针:小吴要去加拿大看望父母,后天就走,家里养的一只猫没人照顾,我们帮着养几天吧?
小吴是沈默系里的一名年轻同事,刚进学院工作半年。当时我瞌睡得几乎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中我说我讨厌猫你是知道的,说完我就睡着了。
沈默低估了我对猫的厌恶程度,我没有心软,我坚决地把他和那只黑猫关在了门外。此刻,我正透过门上的猫眼观察它们。五分钟过去了,沈默并没有送走黑猫的意思,他依然抱着它站在原地,一只手还不断地在它漆黑的皮毛上轻柔抚摸。黑猫在沈默的抚慰下显得很惬意,它安稳地躺在男人怀里,扭动着脑袋东张西望。突然,它好像发现我正在门后窥视他们,猛地扭过脑袋,两束寒意逼人的幽绿目光向着我的方位飞射而来。我赶紧后退一步,与此同时眼睛一阵刺痛,仿佛那两把寒凛凛的匕首已经插进我的眼球。
我不敢再扒在猫眼上看门外,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只黑猫身上有一股妖气。倘若说,姨妈家的那只“老虎”只是令我感到讨厌,那么门外的黑猫就是让我恐惧了。仅从长相来看,“老虎”凶巴巴的目光里还带着一丝鲁莽的憨厚,这只浑身漆黑的“乌米”,却是完全的阴郁、冷酷,以及鬼魅。倘若今天我果真不让它进门,我几乎认为它会化成一缕青烟,通过猫眼钻进家门,而后无休止地纠缠我。
我终于下决心,暂时让黑猫在家里住一晚,只一晚。我打开家门,对抱着黑猫的沈默说:那你答应我,明天一早就送走。
沈默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然后一闪身进了家门,我在他身后追着叫:把它关在阳台上,不许进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