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文学》2018年第04期
栏目:小说
骏马,要看一双眼睛;勇士,要看走过的脚印!都为自己打算的人群里,啥时候都不会出现英雄!
——哈萨克谚语
豹子啊!你快来看看吧,家里出事了!
太阳刚刚挂在远处的乌孙山梁子上,奶茶还在铁皮炉子上熬着呢,艾尼瓦尔就匆匆穿上警服,骑着他那匹腿脚不灵的跛马,向红柳村赶去。
电话是舅舅打来的。舅舅在电话中心疼地说,昨晚还在圈里吃草的马,一早就不见了,日怪得很呢,那匹马的肚子里,可怀着小马驹呢,下崽的事情,就在这几天呢!
艾尼瓦尔听了,心里当时就咯噔了一下,附近的几个冬窝子连续发生了几起牲畜盗窃案,线索还在天上飘着呢,案子就又发生了,而且被偷的竟然是舅舅的马。艾尼瓦尔放下电话的时候,肚子里就骂开了,这他妈的贼娃子,日能到老子头上来了。
艾尼瓦尔身材伟岸得很,就像乔尔玛雪峰上的石头,结实得不得了——骑在黑马上,鞭子轻轻一挥,猎人的本色就摆在那里了。虽然还是初冬,但寒冷却像刚磨快的和田刀子,扎得人生疼,艾尼瓦尔早晨费了很大劲才刮去的胡茬子,借着初冬的风,一碗茶的功夫就又长出来了。寒风戳在脸上,胡茬子上就落满了霜,白晃晃的,很是显眼,这么看上去,艾尼瓦尔四十岁的额头上就刻满了沧桑。
艾尼瓦尔摸了摸腮帮子,心中的烦恼就飘了过来,心想牧区长大的人啊,命贱得很,就连这胡子都像那拉提的草,见风就长呢。艾尼瓦尔这么想着,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裤裆里就有了尿意。他索性翻身下马,痛痛快快撒了泡尿,这才重新坐在马背上向远处的红柳村走去。
大概一个时辰的光景,艾尼瓦尔来到了红柳村附近的土坡子上。这时,座下的那匹跛马突然变得不安起来,打着响鼻,步子也慢了下来。艾尼瓦尔愣了下神,脑子这才转过弯来,这畜生有灵性呢,十几年前的旧事还在肠子里放着呢!
十几年前,红柳村还荒着,只住着很少的几个猎户,由南到北几十公里范围内,都长满了红柳,浩浩荡荡的,就像是一条红色的河流。据说那时候很少有人敢只身穿越红柳荡,因为先辈们早就说过了,那里有狼。那里的狼被先辈们称作“红狼”,先辈们说,这红狼外形不同于一般的草原狼,一身红毛,像燃烧的火,极其古怪。草原狼虽然彪悍,但红狼却比草原狼更凶残,而且脑子贼灵,像人。先辈们还说,乌孙国的时候,那片浩大的红柳荡就是红狼的家,它们世居于此,很少离开,谁侵犯了它们的领地,离死就不远了。
老人们还说,曾经有一个外乡来的猎人,听了这个说法,死活不相信,笑着对牧民们说,你们嘛,沟子夹得紧紧的,这世上有黑狼灰狼,哪有红狼嘛?亏你们还是猎人的后代呢,胆子比狍鹿子还小呢!咱们猎人是干啥的?不就是狼的爷爷吗?
这猎人硬是不听牧民们的劝说,骑着马,背着猎枪,孤身进了红柳荡,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就有人传说,那个猎人遇到红狼了,这红狼不喜欢吃人肉,但特别喜欢人的“下水”,就撕开猎人的肚子,将里面的物件吃了个精光——之所以有这么一说,是因为次年夏天有人在红柳荡边上看到了一具干尸,尸体被掏空了,只留下了一具皮囊,风干后挂在红柳枝上,随风飘着,显得极其诡异。村子里的老阿訇说,那猎人也是活该呢,红柳荡可是人间圣地,那猎人不知死活,亵渎了神灵,胡达(真主)因此派红狼找他算账了。这么一来,有关红狼的传说就更匪夷所思了。红柳荡也因此变得阴森古怪,令人望而却步。
艾尼瓦尔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红柳荡的传说了。那时候父亲还在世,经常吓唬他:巴郎子(小伙子),要听话呢,不然的话,就把你扔进红柳荡,喂红狼呢。
父亲是牧区远近有名的猎人,五岁的时候,艾尼瓦尔就开始随父亲进山打猎,猎人的所有本事都在他的血液里流着呢。在艾尼瓦尔眼里,父亲的能耐大得很。有年冬天,父亲带着艾尼瓦尔在村头玩耍,突然看到雪地上一串爪印,就对艾尼瓦尔说,有肉吃了。父亲观察了下地形,在一处凹地上下了套子,随后笑着对艾尼瓦尔说,走,回去把烤肉钳子拾掇一下,明天咱们烤狍子肉吃。艾尼瓦尔死活不相信,问道,你是在吹牛呢,就算这个地方有狍鹿子,你咋能断定它一定就会从那里经过呢?父亲微微笑着,说道,我是猎人嘛,猎人的眼睛,可以看到天堂呢。
艾尼瓦尔知道父亲是在说笑,可第二天早上当他和父亲来到那片雪地上时,真的看到一只狍鹿子被套住了!
回到家后,吃着烤肉,艾尼瓦尔就问父亲,你是咋知道狍鹿子会经过那里的?记得父亲当时吃着肉,喝着酒,并没有过多的解释,只说了一句话,你记住,我是个猎人,你是猎人的后代,咱们猎人,眼睛是不能被风雪迷住的!
艾尼瓦尔十岁的时候,父亲进山打猎时意外掉下悬崖,去见真主了。然而,父亲有生之年却从没有进过红柳荡,即使猎物受了伤,但只要逃进红柳荡,父亲就站在远处看着,停止了追捕。对此,艾尼瓦尔很难理解,追问原因时,父亲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那里是个传说,我们就永远把它留在那里吧!
直到后来第一次走进红柳荡,艾尼瓦尔才理解了父亲那句话中的含义!
艾尼瓦尔第一次进红柳荡,是在追捕一个逃犯的时候。
那时侯,艾尼瓦尔二十岁,警校刚毕业,高个,阔肩,腰身颀长硬实,像是头豹子。猎人的后代里,艾尼瓦尔是第一个“公家人”,又是警察,牧民们就把他称作了“豹子”。艾尼瓦尔的性子也像豹子,行动迅捷、奔跑如飞,特别喜欢独自捕捉猎物。毕业分配到牧区派出所后不久,一个外地来的杀人嫌犯逃进了牧区,民警们前去追捕,没想到那家伙滑溜得很,躲进乌孙山死活不出来。当时正是晚秋,到处都飘着瓜果的香味,乌孙山脉里野物又多,人钻进去,不愁活不下来。艾尼瓦尔就对所长说,不急嘛,等第一场雪下来,我就把那个卖沟子的给你撵出来。
艾尼瓦尔清楚得很,山里只要下了雪,气温就会往死里降,乌孙山又是天山的余脉,一年四季气温本就低得让人心慌,只要一下雪,就是头真正的西北狼也耐不住那里的寒冷;何况有了雪,再狡猾的猎物都会留下印记,怎么可能逃过猎人的眼睛?那几天,艾尼瓦尔不急不躁,拿着酒壶,吃着冬肉,在山脚下的冬窝子里悠闲地转着,看上去就像一个闲得无聊的牧民。
十几天后,冬天第一场暴风雪下来,艾尼瓦尔这才揣上几块干馕,背着酒壶,准备独自进山。
所长不愿意,说,那家伙可是匹狼呢,一个人进去危险得很。艾尼瓦尔笑了,说,山里的事,你知道的少呢!人多了,目标大得很;山里和平原那是两码子事,人多了啥用没有,坏事却出来了呢!有经验的猎人,一个,足够了!
艾尼瓦尔没有吹牛,进山不久,嫌犯的踪迹很快就在他的眼眶子里了。艾尼瓦尔盯住不放,逼着那家伙无路可走,只好从山里窜了出来。
本来,盘羊只要出了山,屁股就在猎人的枪口下了,可那家伙出来后,艾尼瓦尔却突然不知道怎么办了,因为那家伙情急之下逃进了红柳荡。
那天,站在红柳荡边上,有关红狼的传说就在艾尼瓦尔的脑壳子里回响着。此时,广阔无边的红柳荡在寒冬里静默着,缥缈神秘,就像远古留下的一个狂野的梦,远离现实却又无法回避。云脚压得很低,天和地似乎站在了一起,这时的红柳荡漂浮在天地间,就像是一座悬挂在半空的城堡,里面住着的是神仙还是魔鬼,或许只有圣明的真主才知道。雪正下得猛,西北风“呜呜”地吼着,像狼叫。艾尼瓦尔觉得那一定是红狼,正藏在红柳荡深处等着他进去呢。
听说艾尼瓦尔要进红柳荡,村里的老人们匆匆赶来,说,豹子啊,进不成嘛,进去了,命可就没了!
进,还是不进?那一刻艾尼瓦尔现出了少有的犹豫,寒风刺骨,艾尼瓦尔的鼻梁骨上却挂满了汗。远古的传说就在那里,如果进去,自己很可能就像先前那个猎人一样,被掏了肚肠,只留下皮囊,挂在红柳枝上。可是,不进,嫌犯跑了,警察的脸就被扔进了特克斯河,这人丢不起!艾尼瓦尔最后决定进去,就算被老天爷收去也要死得像个猎人。
艾尼瓦尔最终骑着黑马进了红柳荡。
三天后,艾尼瓦尔出来了,带着逃犯的尸体。尸体冻得僵硬,面目狰狞。出来的时候艾尼瓦尔满脸都是冻疮,那匹马因为陷进沼泽里差点送了命,前面的一条腿被折断了,成了匹跛马。后来有人问艾尼瓦尔,这红柳荡里是个啥样子?艾尼瓦尔笑着什么也没说。又有人问,遇到红狼了吗?艾尼瓦尔仍然笑着,眼里的光无法捉摸。
有的时候当你什么也不说时,神话就出来了。
牧区的老阿訇说,逃犯死了,一定是被红狼吓死的,艾尼瓦尔肯定也遇见红狼了,可他有灵性呢,真主在旁边护佑着呢,红狼是真主的使者,当然不会动手。
神话就这样流传开来,艾尼瓦尔成了神话中受人尊敬的勇士……
就在艾尼瓦尔回想第一次进红柳荡的情景时,老马又发出了一声嘶鸣,将艾尼瓦尔从遥远的记忆中拉了回来。艾尼瓦尔亲切地拍了拍马头道:阿达西(朋友),现在红柳荡都没有了,你还怕个啥嘛?
如今,红柳村已经不算是红柳村了,因为那些红柳眼看就要没了。
艾尼瓦尔站在土坡上,放眼向远处看去。虽然已经入冬,远处的红柳荡里依然在施工,据说是要建一座现代化的煤化工厂。巨大的轰鸣声传来,红柳一片片倒下,红色的火焰渐渐熄灭,巨大的灰尘漫过了天际。看着那些灰烟,艾尼瓦尔的胸口有些堵得慌,内心突然感到一丝担忧,如此下去,喀拉峻的草会不会也即将消失?那些经年传唱的牧歌会否成为最后的绝唱?艾尼瓦尔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只几年的光景,红柳成片地被砍伐,成了打馕的木柴;放眼看去到处都是民居,只在村庄的边缘残留着部分红柳,没有了先前的气势,风刮过来,“呜呜”响。老人们说,那是红柳在哭泣呢!
艾尼瓦尔眯着眼忧伤地看着红柳村。
如今那些古老的传说还在西天山回荡,可现实已经把传说埋在了人的欲望深处。艾尼瓦尔悲伤地想,是不是传说一旦没了,人就失去了信仰,也就没有了畏惧?没有了畏惧,人的世界到底还能走多远呢?艾尼瓦尔突然想起了父亲的那句话,那些传说就让它留在那里吧!他仿佛明白了,也许有传说的地方才会有历史,才会有经年传唱的牧歌,也才会有让人发自内心的敬畏!
这么想着,父亲的影子就在艾尼瓦尔的眼前晃着,艾尼瓦尔的眼中有了泪。
艾尼瓦尔擦了擦眼睛,挥了挥马鞭,深吸了口气,努力把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悲伤还在头顶悬着,怒火就又燃烧了起来。过去牧区哪有什么贼嘛,人们单纯得就像特克斯河的水。可现在贼出来了,世道被人的贪念给弄坏了。艾尼瓦尔肚子里就又骂开了,他妈的,贼娃子们也太狂妄了,竟然偷了舅舅的马,真是丢死人了。想想看,自己是个警察,舅舅的马被偷了,不丢人才怪呢!艾尼瓦尔恨恨地想,不知是哪个卖沟子的干的?抓住了,皮子非扒了不可!
一边骂着,艾尼瓦尔一边催马下坡,趟过一条小河,走进了红柳村。此时下了雪,所有的故事都被掩埋在了苍茫的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