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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之后又聊了许多。美冬似乎渴望和别人说话,当然雅也也是如此,而且他觉得,即便不是处于目前这种状况,能和她在一起肯定也很快乐。她没有化妆,就是受灾者的打扮,但美丽的容貌丝毫未减,素面朝天反而能突出真正的亮点。

美冬没有谈到自己差点被强奸的事。雅也猜她想忘掉那些不愉快,便也没有提及。

雅也无法离开这个地方,理由之一就是美冬。她今后作何打算?会回东京,还是有其他去处?

昨晚在避难所没有见到她的身影。雅也特别担心她已经离开这里。但她父母的遗体还安置在体育馆里,只要遗体在,她肯定会回来。雅也暂且放心了。

刚过中午,雅也想把权充墙壁的帐篷弄结实些,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雅也。”

是一个梳着大背头、约四十岁的男人,身穿黑色皮夹克,戴着墨镜。他将手插在口袋里,注意着脚底下,走到近前,中途摘掉了墨镜。雅也不记得曾见过这张脸。

“这回可真惨,真是场大灾难。”来人以闲聊的语气说。

“不好意思,您是……”雅也警惕地问。

“仔细想来,咱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我见过你的照片。”男人的嘴角挤出一丝笑容,递过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小谷企业总经理小谷信二”。

“小谷先生……呃,您是……”

“佐贵子的丈夫。”

“啊,是佐贵子的……”雅也不记得小谷这个姓氏,他突然想起舅舅说过佐贵子没有正式登记结婚。

“我听佐贵子说了,她父亲的事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没什么麻烦的,我也没做什么。”

“不不,你父亲的葬礼还没结束,又出了这么大的事。”

“没什么。”雅也一边挠着头一边猜测这人来这里的目的,看来绝非只是道谢。不祥的预感像滴入水中的墨水一样在心中迅速扩散。

“真冷啊,都冷到骨头缝里了。能让我进去吗?”小谷缩着背指了指帐篷。

“请。”雅也答道。

小谷坐在倒放着的水桶上,凑在火炉旁边,双手罩在炉子上,笑道:“总算活过来了。”被下面熊熊燃烧的晃动的火光一照,小谷的脸看上去更加冷酷无情。

“佐贵子去体育馆了?”

“没有,她过会儿再来。”

“哦?”

“先顺便去个地方,办完事再来。到了车站会给我打电话。”小谷从皮夹克口袋里掏出手机。

“开车去接她?”

“不,摩托车。”

“摩托车?”

“从奈良开摩托车赶来的。听佐贵子说,路上堵得要命,开车不知什么时候能到。”

“可摩托车运不了舅舅的遗体啊。”

“嗯,那也没办法。”

“没办法……你们不是来领遗体的?”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小谷向上翻着眼睛瞪着雅也,“路上太堵,不能开车。”

雅也闭上了嘴,看向小谷皮夹克的拉链。那你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不去体育馆,而来家里?

“地震确实很惨,可之前你也够悲惨的。你父亲岁数不算大吧?”

“啊……”雅也忐忑地点点头,忖度着对方的目的。

“我听佐贵子说,你家工厂的经营状况很不好。”

“嗯,整个经济都不景气。”

“虽说不景气,可并不是所有公司的老板都上吊自杀。”小谷晃着肩膀笑了。雅也想不明白他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满不在乎地对受灾者说出这种话。看来只有一种可能,他是故意的,明显是想激怒雅也。

“是这样,佐贵子对她父亲作了各种调查,发现了一张让她很在意的便条,或者说是备忘录之类的。上面说她父亲曾借给你们家四百万。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果然,雅也想。佐贵子昨天就一个劲儿地问她父亲带的东西,估计就是想找借条。雅也假装不知,可佐贵子明显有疑问,甚至能感觉出她在怀疑自己。

佐贵子把情况告诉了丈夫,小谷就来了。看样子这人有从雅也手中要到钱的自信。根据是什么呢?借条已经不存在了:大地震的晚上,已经扔进火里化为灰烬。

“我没听说过。”雅也摇了摇头,“筹钱的事全由父亲管。和债权人商议的时候,舅舅并没有参加。”

“虽然不是亲兄弟,那也是姐夫和小舅子的关系,不能像其他债权人一样,肯定是两人单独慢慢商议。可你父亲已经不在,那么佐贵子的父亲会怎么办?当然是找你说了。”

“没听说过。”

“真的?”小谷瞪着眼睛,声音中增添了让人发毛的恐吓意味。

雅也刻意面无表情,默默地缩了缩下巴。最好不要多说话。

“哦,你这样说,那就没办法了。”小谷说着,开始在火炉上搓双手,发出了干燥的皮肤摩擦的声音。

“你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才专门来到这里?”

“怎么能这样说话?老婆的父亲死了,我当然该来。”小谷盯着雅也,松了松嘴角。在雅也看来,小谷一笑反而显得更加狰狞可怕。

小谷把手伸进了皮夹克内侧,拿出一张照片。“这是昨天佐贵子拿回家的,说上面有些古怪。”

雅也刚伸出手,小谷立刻把照片抽了回去。“我拿着,你凑过来看吧。这照片有可能成为重要的证据,而且不能再加洗了。”

那不是照片,像是用打印机打出来的。雅也觉得像是录像带里的一个镜头。他依言把脸凑了过去。

照片上是自家的工厂,像是刚遭到地震破坏。不知是谁拍的,那时完全没有注意到。

“怎样?”小谷挑起了一侧的眉毛,嘴角也弯曲了一下。

“上面是我家的工厂?”

“是。不光工厂,后面的房子也拍到了。你看这里,像是被压在瓦砾下的,不正是佐贵子的父亲吗?”

的确,他指着的地方有一个人影,不管从位置还是从衣着上看,无疑就是俊郎。

“你不觉得奇怪吗?”小谷微微一笑,“二楼全塌了,房顶都落了下来,瓦片也碎了。听说是瓦片击中额头导致当场死亡,是不是?可这张照片上的人看上去正想爬出来,双手似乎还在动,额头上并没有伤口。”

雅也的表情没有变化。他不知道该如何掩饰,只感觉手脚渐渐发凉,腋下却流出了汗,冷汗。

“我是这样想的,”小谷依然把照片摆在雅也面前,继续说道,“佐贵子的父亲肯定还活着,至少在这个时候。”

雅也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不由得想揉搓胳膊,最后勉力忍住。

他当时看到俊郎时,俊郎一动也不动,所以他一直以为俊郎被压在下面时已昏了过去。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俊郎曾试图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筋疲力尽的时候,雅也才到达。

“听说是当场死亡。反正警察是这样说的。”

“也许是当场死亡,这种事警察应该不会搞错。可拍这张照片时,老头子还活着,这没错吧?”

雅也装出再次凝视照片的样子,似乎百思不得其解地说:“光看这张照片也不好说什么。”

“为什么?”小谷似乎很意外地瞪圆了眼睛,“不论怎样看,他都还活着,这不正想从倒塌的房子里爬出来吗?”

“也不是不能这样看,但地震导致所有东西都在晃动倒塌。也许出于某种原因碰巧拍成了这样。”

“尸体会碰巧这样舞动?最关键的是额头上没有伤口。不是说他的额头裂开了吗?”小谷指着自己的额头。

“你总是强调没有伤口,仅靠这照片怎么断定?你看,舅舅的脸太小了,还模糊不清。”

“那可是额头裂开呀,一般情况下肯定会满脸是血,就算模糊,也不可能看不出来。”

“就算对我说这些……”雅也支吾着。

“佐贵子的父亲没死。这是在他活着的时候拍的。”小谷把照片放回皮夹克内袋,“这太奇怪了。为什么瓦砾会击中额头?房子已经塌了,从哪里飞来的瓦砾?”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看到时舅舅已经去世了。一直有余震,肯定是旁边建筑物的碎片或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又不是刮台风,其他建筑物的碎片怎么会飞过来?绝不可能。”

“那……”雅也吸了口气,看着小谷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那你认为是怎么回事?小谷先生,你想说什么?”

小谷又松弛了一下嘴角,看上去像在暗喑发笑。他从皮夹克外面的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叼上一根,又把烟盒递到雅也面前。雅也摇了摇头。小谷用打火机点着火,装模作样地悠闲地吐着烟。或许他想借此让雅也不安。

吸完一根烟,小谷想步入正题。他刚动了动嘴唇,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女人的声音:“有人吗?”

像是觉得最好的开口时机被干扰了,小谷显得很不高兴。雅也走出了帐篷。

工厂入口处站着一个身材小巧的中年女子,身穿粗呢短大衣和紧身运动服。雅也问道:“什么事?”

“您有没有多余的取暖用具?”对方客气地问。

“取暖用具……火炉之类的?”

“不,我们家有火炉,但没有煤油,也没有电。想问一问有没有不用油或电就能取暖的东西……”中年女子边说边低下了头。她也觉得不可能存在那种像具有魔法般的东西,但又不能不找。或许年幼的孩子正哆嗦着等待母亲带回温暖。

“没听说过有这种东西。这里没有。”

“哦。”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就在这时,雅也看到新海美冬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她似乎也注意到了雅也,冲他微微一笑。她手中提着一个纸袋。

中年女子低头行礼后就想离开。突然,雅也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请稍等。你有煤油炉?”

“嗯,但没有煤油。”

从昨天起,汽油和煤油开始短缺,因为大家都争相购买,为了确保政府机关和自卫队的需要,已经限制销售量。

“我有煤油。”

雅也的话让她睁大了细细的眼睛。“啊?您有?”

“嗯,还挺多。如果你愿意,可以转让给你。”

“呀……太好了。我这就去取容器。”她疾步走开。

美冬走到近前。她好像听到了刚才的对话,诧异地问道:“有那么多煤油?”

“嗯,本来我也忘得一干二净了。那个铁桶里都是。”他指着立在破损的墙壁边、容积为四百升的铁桶。

“怎么会有这么多?”

“这台机器要用,但不是作为燃料。”雅也站在父亲引以为豪的放电加工机旁,“这个要在油中加工金属,用的就是煤油。”

“哦……”不知是否理解了,反正美冬钦佩似的点了点头。

“掺了点怪东西,父亲傻乎乎地往里面放了威士忌。但顶多有点气味,不会有别的影响。”

一直在笑眯眯地聆听的美冬突然皱起了眉头:“那人是谁?”

她视线的前方正是帐篷。小谷把头缩了回去。

“昨天来的那个表姐的丈夫。”

“来领遗体?”

“不是,说路上太堵不能开车,今天只是来见见面。”

“哦。”美冬露出诧异的表情。

“先不说这个,你昨天去哪儿了?”

“去大阪买了点东西。”她微微晃了晃手中的纸袋,然后又看了看帐篷,“那人又在看咱们。”

“过一会儿我去体育馆,到时再详细跟你说。”

“知道了。”

送走美冬后,雅也回到帐篷。小谷依然在吸烟,脚底下已落了几个烟头。

“那女人是谁?”

“邻居。”

“哦,我随便问问。”小谷把没吸完的香烟扔到地上,“不打算重建工厂?”

“哪有钱呀。再说,这里已经不属于我了。”

“剩下的借款用你爸的保险金不就能还清了?对了,佐贵子她爸的事还是让我觉得不对劲儿。听佐贵子说,她爸带着的借条不见了。”

“我没见过那东西,不好说什么。”

“没见过?”小谷用轻蔑的眼神从头到脚打量着雅也,“如果佐贵子她爸说的是真的,那对你来说,这次地震反而是件好事了。借给你钱的人死了,借条也消失了,不就相当于借款一笔勾销了吗?”

“你什么意思?”

“说的是事实,再加上这张奇怪的照片。”小谷拍打着胸口,“这样一来,我们当然会有各种想象。虽然不愿想太多,但可疑的就是可疑,奇怪的就是奇怪。”

“你是说,我对佐贵子的父亲做了什么?”

“这个嘛,不好说。”

“请不要仅凭这张照片就信口乱说。”

“是啊,一张照片确实不充分,可不光只有这一张。你看你,吓得脸色都变了。害怕了?”

“如果还有别的照片,拿给我看看。”雅也伸出了手。

“不是照片,是录像。刚才你看的照片是从录像带中打印的。佐贵子去找录像带的主人了,看了录像,我们就能知道佐贵子的父亲当时究竟是死是活。”

雅也心头一惊。的确,如果是录像带,应该能更详细地知道俊郎的情况。

“怎么了?怎么突然不吭声了?”

“没什么。”雅也摇摇头,“能给我支烟吗?”

“当然可以。”小谷把烟盒和打火机摞在一起递了过来。

雅也一边吸烟,一边想着各种可能性。不论有什么,都要想好托辞。但是,万一录像中有砸俊郎脑门的镜头——

“喂,雅也,真实情况到底是怎样?”小谷的语气突然柔和了许多,“你是不是听佐贵子的父亲说过借钱的事?你要是说实话,我和佐贵子也不会这样纠缠不休,你也不会遭人猜疑了。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他想和我做交易。不,确切地说在恐吓我。不管怎样,他的目的就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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