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安徽文学》2018年第01期
栏目:短篇小说
老头子今天有点异样,说是早上听到了乌鸦叫。他老是叹气,反复讲,妞妞怎么才12岁,什么时候才能给她找工作。
老头子在中医院调理心衰,看起来状态不错呀,怎么总说丧气话。我叫他别胡思乱想,他伸出三个手指,说,我今年73。
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老去。
老头子年轻的时候生活苦,后来条件好了没几年,变成三高,犯过两次脑梗,心脏也不好,楼里楼外的人都说,这老头坚持到现在,很不容易了。但我总觉得他头脑清醒,面色红润,也不像要去鬼门关的样子。老头子身子虽不好,却喜欢操心,什么时间起床,中午吃什么,妞妞什么时候做作业,看多长时间电视,都是他说了算,你不能有半句忤逆。
老头子预备睡了,要我给他按脚。我说:“你还真是老太爷,吃饭前刚按了一个小时。”老头子把眼一瞪,气呼呼吼:“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抢白他:“你再乱发火,如果血栓犯了,看谁服侍你。”老头子把牙咬了,扔个枕头砸我。母亲给他摸摸心口,说:“人一生病,脾气就会变坏,都别说了,对谁都不好。”唉,老头子的脾气就是母亲惯的,对他越好越是没有好脸色。
半盏茶的工夫,老头子胸部不再起伏。他朝我伸手,我把手给他握。他说:“拖累你们了。”我觉得眼角有东西掉下来,用手擦,却是眼泪。我抚他的头,又给他捏捏腿,临走了,他笑了,异常灿烂,还挥挥手。
晚上和朋友喝了点酒,头昏昏睡觉。12点多,电话铃响,死了亲娘了,打个没完。别是单位里出了什么事,挣扎着去接,却是母亲,电话那头哭了起来,说老头子怎么都推不醒了。
酒意全无,头发根根竖起来,灯也忘了开,摸黑穿了衣服,袜子却寻不着,又以为是幻觉,忙给母亲打电话确认一下,光脚靸了鞋就跑。
出租车不紧不慢地溜。七个路口六个红灯。晚上没人红灯还这么久,交警的脑子是怎么长的。窜到医院,电梯又不行,气喘吁吁爬到六楼,手脚已经酸软。老头子的病床已经围了一堆白大褂,抽血的抽血,看血压的看血压,老头子张着嘴,呼噜很大,就是醒不过来。我对着一群白大褂喊:“你们赶快抢救呀,你们都是白衣天使呀。”带黑眼镜的小子看来是值班医生的头,他一头大汗地说:“可能是脑溢血或者脑梗塞,无论是什么,人昏迷,就很严重了。但急也没用,已经发生了。”我说:“你们这些人穿白大褂都不惭愧吗?医术这样,还敢值班,主任们呢?”值班医生头低着不敢说话,黑眼镜咕哝了一句:“你们家领导值夜班呀。”
CT拍来了,确定是脑梗,面积很大,非常危险。神经内科来会诊,和母亲谈了5分钟。母亲捂着头说,我现在头脑不清醒,你和我儿子讲。医生又把病情说了一遍,昏头昏脑全没记住。我让他直接说怎么救。那小子说,要么溶栓,要么保守治疗,但都要转去ICU。
深夜1点,我像苍蝇一样厚着脸皮打了一圈电话,询问了所有认识的学医的人,终于明白保守治疗和等死其实差不很多。签字,签字溶栓,签字进ICU,手有些抖,10分钟才签完,签完才发现,前面写些什么都没看。夜黑,静得怕人,鸟雀都不喊一声,只有老头子病床的轮子吱吱地叫,提醒我们在不断前行。进了ICU,还没看清屋里摆设,医生就把我们推出来。大门冰冷干脆地关上,竖着耳朵听,什么也听不见。门口的灯亮着,照见右边挂着的一块牌子,“重症监护科”。这时弟弟来了,埋怨我怎么就签字进来了,这里面就他妈是鬼门关。母亲提着塑料面盆要进去陪护,按了门铃,半天才有个大嗓门说,家属不能陪护。
时间一分一秒地数过来。母亲说冷,可怎么也不离开。
天一丝丝亮了起来,门开了一条缝。母亲急吼吼去问,神经内科的兄弟说已经做了溶栓,所幸没出血。过后一想又不对,我跟他算哪门子兄弟。母亲坐在凳子上哭起来。我握着她的手,说怎么就哭了。她说夜里太紧张,忘了哭了。我抱着她,尽量让她感到温暖。我也明白,她和老头子之间的感情,也许是我们这些小辈永远无法理解的。
过道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干净、斯文、冷漠,手上提着饭盒,对着门铃喊:“5号送饭。”护士接过去,门咣当一声又关上。女人在门口站了一下,发了一会呆,复又坐下。点头打了个招呼,她说她住在滨湖,每天早上坐第一班车过来,给先生送饭,然后等到11点探视。我问她先生什么病,回说尿毒症加上心衰。我不敢说话,她倒很镇定,说病危通知书下了几次,但我相信,他一定能挺过来。母亲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说一个女儿在国外,靠不上。母亲下意识看看我和弟弟,似乎略有安慰。
女人话不多,开始低头鼓捣手机。长凳上的人都是忧心忡忡,夜总算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