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为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在唐代最为繁盛,雄秀冠天下,有“扬一益二”之称。到了宋朝,虽不及汴京,但仍是绿杨城郭,红袖楼台。每夕妓馆燃绛纱灯数万盏,笙歌达旦。一夕为烛之费,人得之即可致富。每到元宵佳节,更是揭天鼓吹,火树星桥。
上元之夜的扬州城,天朗气清。碧空铺万顷琉璃,明月悬一轮金鉴。赵构少年心性,素喜热闹,不顾大臣阻拦,与周仁易服上街闲逛。但见家家门前扎缚灯棚,点燃花灯,倾城士女出游。加上一忽儿调龙灯的进场,一忽儿舞狮球的路过,人们摩肩接踵,把大街小巷填塞得水泄不通。
赵构目睹盛况,不禁想起当年汴京的元宵之夜。父皇携着后妃皇子,文武百官,驾临宣德门楼。楼上万灯璀璨,楼下百戏施呈。圣旨许令民众仰观天颜,金吾侍卫不得拦阻。百姓穿戴一新,云趋雾涌,俱挤到宣德门前,父皇又命侍卫用大筐撒下金钱,让百姓争抢取乐。大臣们恭维道:“陛下放灯撒钱,恐怕尧、舜、禹、汤之时,也无此盛举。真乃:灯火辉煌天不夜,笙歌嘈杂地长春。”父皇凭栏开怀大笑。谁知泰极否来,乐极生悲。金兵大举南侵,掳走徽钦二帝,立国168年的北宋宣告灭亡。自己倒因祸得福,受群臣拥戴,在南京(今河南商丘)登基称帝,下诏改年号为建炎,标志着历史进入了南宋时期。因为中原一带烽火连天,一日三警,自己便带着臣僚逃到扬州。此地山温水软,柳柔花媚。徜徉其间,乐不思蜀。扬州太有魅力了,多少名家歌咏她的富庶风流,什么“烟花三月下扬州”,什么“春风十里扬州路”,什么“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最独特的是“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扬州好得简直吓人,非但活着要住在扬州,连死都情愿葬在扬州。不由又想起美女昭容,正如周仁所说:“这种人不陪王伴驾可惜了。”哎,干脆迁都扬州,命人打探昭容身世,迎娶进宫。对,就这么办!
赵构正为自己的创意兴奋不已,不料肩上骤然一痛,已挨了一鞭。没等他叫出“哎哟”二字,又被人狠狠地搡了个趔趄。有人用中州口音臭骂:“他妈的,好狗不挡路,滚一边去!”
赵构气得七窍生烟,是谁如此横行霸道?身为九五之尊,竟平白无故遭此欺辱,正要发作,忽见一伙年轻人向前冲去,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好奇地追了上去。
那伙人停下了,为首的少年秃眉细眼,阔鼻大嘴,模样酷似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中书侍郎黄潜善。赵构暗想:“此人大概是黄潜善之子黄吉元吧,风闻平素抢男霸女,为非作歹,曾为汴京一害。如今逃难到扬州,恐又旧病复发,不知意欲何为?”
那少年果然是奸相之子黄吉元,他扯住一位老人的袍袖嚷道:“沈老伯,幸会!幸会!小生钦慕令爱,曾三次亲自登门求婚,老伯却拒人千里,不知是何道理?”
那老人正是沈昭容的父亲沈幼山,家私巨万,只可惜人丁不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便是美冠全城的沈昭容,自然宠得性命似的。昭容国色天成,且博览群书,工诗善画,尺幅片纸,人争视宝。求婚者户限为穿。只因择婿过苛,年过二九,依然待字闺中。
沈幼山推开黄吉元,厌恶地说:“兵荒马乱,老朽哪里顾得上小女婚事,请公子另聘淑女吧。”
黄吉元气得多毛的大鼻孔中呼哧呼哧喷着粗气,愠怒道:“老生常谈,你怎么又来了。哼!”
黄吉元的一个随从指着沈幼山奸笑道:“老员外,你可真是死心眼儿,黄老宰相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一品大臣,哪个不想巴结?你放着宰相的亲家不做,真是坐轿嚎丧——不识抬举。”
沈幼山怒气冲冲地指着对方回骂:“邹魁!你这小畜生,闭上你那臭嘴!傍着城隍打小鬼——得了神力,竟敢欺负你的老东家了。我劝你甭扯着老虎尾巴抖威风,积点阴德吧。”
原来这邹魁是个孤儿,沈幼山将他抚养成人,又提拔他当上盐铺掌柜。谁知邹魁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偷盗成性,屡教不改。后来竟将盐铺典出去偿还赌债。沈幼山忍无可忍,一纸诉状将他告进官府,结果邹魁被打了四十大板,囚禁百日。邹魁出狱后,生计无着,将沈幼山恨入骨髓。恰巧黄吉元随父来到扬州,缺少帮闲,有人穿针引线,推荐了邹魁。两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吉元大喜,聘邹魁为相府管家。邹魁狗仗人势,决心报复东家。于是便在吉元面前大谈昭容既有倾国之貌,又有咏絮之才。并说沈家富比王侯,今后老头一闭眼,一伸腿,百万家财都是女婿的。引逗得色中饿鬼吉元心痒难搔,一心想财色兼收,遂备礼求娶昭容。一向把女儿视作心肝宝贝的沈幼山气坏了,喝令家丁将聘礼扔出门外,羞得吉元无地自容。但此人脸皮厚得像城墙,并不死心,仍一次又一次地登门求婚。
不巧几个侍婢手执花灯,领着昭容过来了。昭容听父亲与人吵架,关切地问:“爹爹因何气恼?”声如莺啼,娇脆动听。
沈幼山大惊,忙对女儿说:“天色不早,快随为父回家罢。”
昭容尚未答言,吉元早已窥见一位袅袅婷婷的美人,心想邹魁没有骗人,这昭容果然如花似玉,便抢步上前道:
“啊,沈小姐,久慕美名,无缘拜识,今日幸会芳颜,不胜欣慰。请受小生一拜。”深深一揖。
昭容一见吉元那副尊容,便恶心欲呕,二话没说,扭头便走。
吉元连忙拦住,老着面皮说:“小姐不必惊慌,你可知我三次求婚被拒门外,一腔痴情诉爱卿。可怜我,思念爱卿梦萦魂牵。喜今夜,鹊桥有意渡双星。待小生,伴卿步月赏花灯。”扯住昭容衣袖便欲轻薄。昭容奋力挣脱。
沈幼山怒道:“黄公子,男女授受不亲,纠缠小女,是何道理?”
吉元不再假充斯文,恶狠狠地说:“老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也曾三次求婚,你不肯赏脸。如今,我只好先礼后兵了。来人,将沈小姐请到相府去。”
众豪奴一拥而上,沈府家丁、丫环紧护昭容。
赵构见心仪的佳人遇险,忽然豪情满怀,想充当护花使者,冲上前训斥黄吉元:“嘟!大胆狂徒,竟敢强抢民女,该当何罪?”
吉元两只老鼠眼一瞪,骂道:“臭小子,兔子钻到磨道里——硬充大尾巴驴。竟敢教训起大爷来了,大爷先来教训教训你,也让你知道大爷的厉害。”捋袖逼近赵构,举拳欲打,赵构急忙后退,挤出人群溜走了。
昭容的贴身侍婢李小莺义正词严地警告吉元:“黄公子,这里是韩元帅驻地,你还是收敛一点为好。”
黄吉元哪里把这黄毛丫头放在眼里,耸耸肩冷哼一声。邹魁撇嘴道:“哼,韩元帅又怎么样?他和我家老爷同殿称臣,还管得这许多。”摩拳擦掌地招呼同伙,“弟兄们,跟我上。”
小莺急中生智对幼山说:“员外,要出事了,我禀韩元帅去。”
邹魁讶然而问:“丫头,韩帅是你家什么人,口口声声韩帅韩帅的。”
“嗯……元帅是……是……”
邹魁追问:“是什么?是什么……”
小莺心想事情紧急,只好豁出去了,昂然道:“韩元帅是我家姑爷。”
“姑爷?”黄吉元哂道,“好丫头,可真会编谎呀!刚才老东西还说无意女儿婚事,现在冒出个姑爷来了。况且,韩元帅的夫人乃大名鼎鼎的巾帼英雄梁红玉,谁个不知,哪个不晓?”
小莺伶牙俐齿地反驳:“自古英雄爱美人,谁不慕我家小姐花容月貌?韩元帅已然礼聘我小姐为二夫人。”
黄吉元知道韩世忠手握重兵,父相亦惧他三分,不觉垂头丧气,对家丁道:“唉,扫兴,回府。”
邹魁不死心,忙道:“公子别理她,说得有鼻有眼的,我这个扬州土著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小莺理直气壮地说:“笑话!两家婚娶,难道还要晓谕天下不成?”
黄吉元问幼山:“沈员外,韩元帅果然是东床吗?”
“嗯……是,是呀!”沈幼山心虚地拭了一把汗。
黄吉元细眼骨碌碌一转,心想:要逼沈家就范,必须要揭穿谎言才是,不如拿他的馒头堵他的嘴,狞笑道:“好,韩元帅是我世伯,明日我备礼去贺他纳宠。倘若虚诳,小姐就是我第六位夫人喽!回府!”率家奴扬长而去。
昭容如同雪水浇头,花容失色。她一直以为宰相公子虽是浮浪少年,相貌应该不错。她拒婚主要是心高气傲,不愿充当下陈。谁知此人面目可憎,蛮横无礼,真要做了他的姬妾,岂不是落进火坑么?扑向父亲怀中哭叫:“爹,奸贼想的点子也太刁太绝了。这可咋办呀?”
沈幼山也觉此事棘手,只好强忍焦虑,安慰女儿:“容儿莫怕,当真没了王法,由他胡作非为?明儿个请韩元帅为咱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