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6年第05期
栏目:中篇小说
濛濛是被一阵断续的沉闷敲打声吵醒的。她从床上爬下,赤脚来到母亲的卧室里,发现她妈妈不在。濛濛兀自坐在地上哽咽了一会,便趿拉着那双粉红色的高跟鞋,向大门走去。她用力抽去门栓,嘎吱作响的笨重木门被拉开一条狭缝,秋风扑面灌入。濛濛不禁打了个喷嚏。侧身跨过脚下的门槛,望着空无一人的巷子,濛濛轻声唤了声妈妈……眼中遽然落下两滴晶莹的泪珠。
最先看到濛濛的是一早去何家饭馆送豆腐的闻喜。她挑着扁担刚一进入百铺巷,抬头就看到了蜷缩在大门外的濛濛,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衣,手里抱着一只看上去显得硕大无比的高跟鞋,模样楚楚可怜。
黄氏豆腐坊地处平安巷与河街交叉处,出门向左,步行一刻钟,即可抵达江边;向右百米距离,便是百铺巷。具体的年月闻喜已不能记得,似乎从她记事开始,黄氏豆腐就是九十埠众人皆知之物——其色晶白,质地柔嫩,豆香温润,人们日常购之烹食,或炸或炖,或煎或卤,倘若时逢佳节或设宴聚朋迎宾,黄氏豆腐更是此地一道不可或缺的美味。然天有不测风云,黄家生意日渐兴隆之际,黄家唯一的儿孙黄粱却突患小儿麻痹症,不久便瘫痪在床了。二十年后,当闻喜父亲生意场上遭人欺骗,心伤之余一蹶不振,终又因赌博输尽家当后一走了之,母亲便与登门前来说亲的媒婆当即商定,将她许配给了瘫子黄粱。
多年来,每每想到自己的婚事,闻喜便觉自己是被母亲卖到了黄家,因为除了那场声势浩大的婚礼必要的花销,母亲通过媒婆向黄家索要的礼金,几乎是黄家多年来的全部积蓄。或是出于对黄家人的愧疚与歉意,自嫁入黄家,闻喜不仅将丈夫照顾得无微不至,而且很快就成了豆腐坊里最为得力的帮手。
这日闻喜一如往常早早起床做好饭,自己简单吃了几口,就去前院喊醒沉睡中的四名帮工。家里人少房多,除了高鸿与妻子阿云一屋,春和与学徒景明各住一间。景明住在楼上,每次喊他得爬上楼侧的木楼阶梯。闻喜上了楼,抬手正准备叩门,门竟被从里面缓缓拉开,露出景明半张隐约可见的脸庞。闻喜不觉后退一步。
自夏日伊始,每次看到景明站在窗口盯窥自己,闻喜就觉芒刺在背,仿佛自己脱光了衣服,正被人审视。特别是倘若前一晚她和黄粱有过房事,景明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看起来就越发显得迷离,实在难以言喻。记得初次与景明窥探的眼神相遇,闻喜正在天井水池旁浣衣,傍晚燥人的热风穿过过道,将先前晾挂在头顶细绳上的薄衣吹得飘来荡去。捞起池中余下的衣物,闻喜扬手向后拢了一下垂在额前的头发,抬头就看到了景明那双直勾勾的眼睛。闻喜先是一惊,之后淡然一笑,低头继续忙活。几次之后,闻喜就心生惶惑,对景明有了防备,刻意回避起他的眼神。岂料有一天晚上,半缩在过道躺椅上乘凉,景明忽然来到她面前,开口问了闻喜一个十分露骨的问题:你真喜欢跟他“那个”?闻喜一愣,停下手中摇动的蒲扇。等明白了,脸颊滚烫起来,她欲斥责景明,可又不知该如何启齿,起身回了屋。嫁到黄家十多年,那是闻喜第二次失眠。第一次是她嫁入黄家当晚,微醉的黄粱整整折腾了她一夜。难道他当时就在窗外偷听?躺在床上,闻喜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遽然感到窗前有一双夜眼一般。他不会喜欢我吧?闻喜又想。显然,那个有关男女之情的念头刚一冒出,闻喜便当即否决,毕竟景明要小她将近一轮。辗转反侧愈发惶惑之际,景明那句赤裸裸的话语再次于耳畔响起,只是这次她尚未来得及在黑暗中继续思考,黄粱那只游蛇一般光滑的手掌,便悄悄伸进了她温热的衣内。
正回想间,景明探出头,冲她暧昧一笑。
闻喜迅疾转身下了楼。
等大家慢腾腾都起了床,洗漱完毕,闻喜早已烧好了一大锅滚烫的开水,准备起身去捞浸泡了一夜的黄豆。时至今日,黄家豆腐之所以依然深得大家喜爱,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每一道工序都保持了最为原始的人工制作。人手渐渐齐了,豆腐坊顿时热闹起来,一人磨豆,一人滤浆,一人烧煮,一人制卤……天微亮,散发着温香的第一批新鲜豆腐就此制作完毕,被陆续到来的订户一一取走。多年来,闻喜已经爱上了豆腐坊的工作,她觉得似乎只有在这里,她才真正属于自己,有着自己的位置和身份,不必去想早逝的孩子、性情乖戾的丈夫,抑或是担心一向冷言冷语的婆婆是否又会因某件小事,突然大发雷霆,闹得半日不得安宁。
不知何故,何家饭馆的老钟这日并未按时前来取豆腐。往日,他几乎都是最早的一个。眼看天即大亮,闻喜令春和取来搁置柴房的扁担,决定亲自为他们送去。正是在送豆腐的路上,闻喜看到了濛濛。
“濛濛,是不是又惹你妈妈生气了?”等走近了,闻喜开口问道。话语里更多是关切的意味。
濛濛泪眼蒙眬地看了一眼闻喜。
“这么冷的天,濛濛乖,赶紧回屋去吧。”闻喜又说。
濛濛又哭了起来:“妈妈不见了……”
闻喜是隐约听到濛濛那句“妈妈不见了”的。她本不想停下,怕耽搁了时间,影响到何家饭馆的生意,可善意的一面促使闻喜对幼小的濛濛心生了怜意。继续向前走了一小段,再次回头看濛濛时,她放下扁担,向濛濛走去。
“不哭不哭,濛濛乖,哭花了脸,就不漂亮啦。”说着,闻喜俯身将濛濛抱起,用衣袖帮她擦拭掉脸颊残留的泪水。
濛濛抽噎着,抖动的小身躯令闻喜倏然一阵酸楚。
“是不是睡醒了找不到妈妈,着急啦?”闻喜安抚道,“妈妈一定是出门给濛濛买早点去了,一会就回来,外面冷,回屋等妈妈好不好?”
濛濛看着闻喜,点点头。
这是一栋木质结构的老宅,前后四重相连,三开间,中为穿堂,两边厢房原为铺面,现已翻新封存,正堂后侧建有楼梯。或因年深日久,木门稍有破损,甚为陈旧斑驳,门上一对铁制门环虽也锈迹斑斑,却依然牢扣其上;步入宅院,扑鼻而来一股浓重霉味。抬眼向里望去,高出地面半米的新砌浣衣池鲜明夺目,近旁芭蕉树下,闲置着一口早年用来盛水如今长满绿苔的水缸,缸底四周的野草一派生机之状;向上是正方形的采光天井,约莫十六见方,泻下的光线顿使狭长的过道一片明亮。雨水长年浸淋的马头墙面,剥落或裂纹之处微露的青砖与屋顶的弧形灰色瓦片,愈显出老宅的历史久远;客厅承重的是宽大松木木板与松木木梁,或因修缮之故,漆黑的木物此刻光亮异常。上层原本用于居住的阁楼,似乎荒废已久,堆放着各式杂物。
穿过两重结构形似的建筑,路经两处露天天井,方可进入梅浥与濛濛的居室,被卸下的木门弃之一旁,眼前黑色铁门,显得唐突,格格不入,令人恍惚,有种穿越的错觉。推门进入正堂,堂内古旧的老物件和堂前那块崭新的无字牌位与香炉一览无余。推门进入的一刻,闻喜恍然感到一阵刺骨般的寒意,堂内令人匪夷的摆设和阴暗诡异的氛围使她倍感惶恐。惊悸未定,闻喜去看濛濛,发现她正瞪大眼睛盯着自己。
“濛濛……”闻喜不觉叫了一声。
“阿姨,我睡这屋。”濛濛这时指了指右侧那间小屋,对闻喜说道。
濛濛的房间十分逼仄,除了一张小床和衣柜,剩下的只有一张用来写作业的木桌和一把木凳,桌上散乱地放着打开的书本、纸和铅笔,触地的褶皱床单和凌乱不堪的被褥显示濛濛昨晚一定没睡安稳。放下濛濛,来到窗前,拉开遮光的花布窗帘,闻喜看到对面二楼偏房窗下的挡板上写着一行已经褪色的红漆大字:毛主席万岁!
闻喜想起母亲曾不止一次说过,眼前的这栋老宅,与他们有着一丝不可确信的关联。若追根溯源,她们与曾富甲一方的章家算得上是远亲。只因祖母早年随一画师私奔,族人视其为家族污点,将她从家谱中抹去了。祖母被画师始乱终弃,想重回故家,章家人嫌拒,她只得在埠内租下一偏巷陋屋,独自携子过活。如今,章家偌大的产业早已被那些不肖子孙挥霍完毕,唯这栋破旧宅院,还依稀见证着当年章家的昌盛富足。
从一阵清脆的音乐声中回过神,闻喜回身看到濛濛手中多了一个精致的音乐盒。
“濛濛,阿姨给你加件衣服,要不然冻着了,你妈妈马上就会回来的。”说着,闻喜径直向衣柜走去。
濛濛乖巧地上了床,等待着。
打开衣柜,看到濛濛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搭配有序地放着,闻喜不觉舒心一笑。近些日子,闻喜时而会从顾客口中听到一些有关梅浥的议论,对这样一个性情孤僻、深居简出的女人,他们无故表现出的亢奋与兴致,以及毫无根据的种种猜忌,但眼前的衣柜却让闻喜深信,梅浥一定是个温良可亲、细致入微的母亲。
“好了,就穿上这件吧。”拿起那件米黄色针织长衫与白色长裤,想到濛濛穿上之后的漂亮模样,闻喜满意地说道。她为濛濛脱去那件宽大不适的睡衣,看到濛濛小腹上有一条狭长的疤痕,心头一紧:“这?这是怎么回事?”闻喜不由得俯身伸手去摸。
“是妈妈用刀子划的呀。”濛濛低头看着那条鲜亮的疤痕,娇声说道,“流了好多好多血呢。”
“濛濛疼吗?”
“不疼。”濛濛笑笑。仿佛早已忘记了当时的疼痛。
“妈妈为什么要用刀子划濛濛?”闻喜又问。
“我也不知道。”顿了顿,濛濛又说,“妈妈说在水里就算血流完了也不会死的。”
闻喜隐约记得,梅浥第一次带着濛濛出现在黄家的那个细雨迷离的午后,她帮黄粱洗完头发,正坐在门前的矮凳上发呆。天井下那盆悬吊半空枝叶扶疏的兰草,在淅沥的雨中显得格外惹眼。等她回过神,想到厨房还有一堆待洗的碗筷,岂料一抬眼竟看见了一个手拿一把绿伞、头裹丝纱的女人和一个俊俏乖巧的小女孩。现在想来,那是一张干净白皙而略显忧伤的面容,孤高气质下隐藏着一丝不可名状的消沉萎靡。
“还有豆腐吗?”犹疑间,女人开了口。
“早没了。这都什么时候了。”闻喜的婆婆邹美兰没好气地说,“明儿再来吧。”
女人看了一眼闻喜,像是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低下头看着女孩。
“濛濛,奶奶说豆腐没了。”
“我不,”女孩一屁股坐到地上,哭闹起来。“我要吃麻婆豆腐……”
女人一脸不悦,弯身拉起女孩欲往门外走去。似又记起了什么,她回身对闻喜说了句:“要是做衣服,来百铺巷找我吧。”
“妈妈什么时候不见的?”游荡在纷乱混杂的记忆里,闻喜这时忽又想到了什么,忙问濛濛。话一出口,又觉唐突,改口道,“妈妈晚上不陪濛濛一起睡吗?”
“妈妈睡隔壁屋呀。”说着,濛濛俯身拉过被子,嘻笑着赤身钻了进去。
闻喜扔下手中的衣物,冲出门去。梅浥的房门半开着。宽大的房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惟梳妆台镜前亮着一支粗大的红烛。闻喜快速扫了一眼,发现梅浥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