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传奇故事(上旬)》2014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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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洪武十三年,仲秋。桂林城内外到处飘着浓郁的桂花香味时,唯有桂林府衙大门两边兵丁林立,恶犬横行,一片阴森恐怖。
这天辰时,几顶大轿被前呼后拥抬出府衙,门前一直站立恭候了许久的陈俊,立刻弯腰弓背屈膝抱拳虔诚地喊:“王爷一路走好!”
缓缓行走在正中的朱红大轿突然在他身边停下了,轿帘掀开,霸气的靖江王朱守谦此刻一脸怨容,说:“陈俊,你随我几年忠心耿耿,此次皇上贬我去云南边关你却执意不再随我前行,知道你恋恋不舍的是磨穿那块风水宝地,今日赠你一剑,做个留念吧。”说罢,轿帘重新落下,两个人,仿佛站在两个世界里。
陈俊手抚铜柄短剑麻木不动。宝剑刚好一尺,曾是皇上赐予朱守谦的尚方宝剑,如今朱守谦被贬,宝剑也就失去了圣旨的呵护成为一般兵刃了。
卸任的朱守谦渐行渐远了,陈俊才从牛皮鞘里抽出宝剑,白得耀眼的双刃,他分明看见剑锋涌出一股殷红的鲜血……
半年前的三月天,朱守谦带着两个随从微服策马郊游,来到落花河边,河水清澈见底,岸边桃花李花红白相间,一瓣一瓣飘落在水中,好一派春光明媚的景象,令人心旷神怡。随从马二獐头鼠目,人像猴子一样精灵,善拍马屁,见王爷赏花过后有点口渴,就说:“王爷,前面不远处有一酒家,掌柜自酿的水酒入口清香,久负盛名,现在已到午时,何不去酒家痛饮两杯。”
朱守谦勒住马:“乡野风光甚好,酒家想必幽静,有陪唱的吗?”
马二立刻讨好:“酒家掌柜是个糟老头子,可他的女儿小桃如花似玉,天天恭候在茅棚里为客人续茶倒酒。”
朱守谦顷刻间心花怒放。
沿落花河而下转过两道弯,马二手指不远处一竹瓦屋说:“王爷,那就是一点香酒家。”片刻,酒家门前桃树上拴了三匹高头大马。
掌柜是个驼背,忙不迭把客人迎进干净的里间。他认识王爷,生怕怠慢了,继而大喊:“桃妹仔,倒茶上酒。”话音刚落,里间走出一个年方十八的清秀姑娘,拿着一个刚扎成的绣球,落落大方。马二不顾王爷在一旁,盯着小桃嬉皮笑脸:“妹仔扎绣球,想嫁人了呀!”小桃不理睬他,抿嘴一笑后脸就羞得通红。朱守谦见了,说:“掌柜的,叫你女儿陪我痛饮三杯!”
驼背犯难了,说:“各位客官,小女从不饮酒,岂敢与客官同桌。”朱守谦眨眨眼:“那就唱几曲山歌吧。”小桃见状说:“民女正值学唱山歌的时候,可在这荒郊野岭无人教诲,哪有出口成章的才华和绝技,只能让大人们遗憾了。”朱守谦正想动怒,小桃却手握酒杯款款坐在了他的身旁。
这一顿酒,朱守谦喝得十分尽兴,小桃醉了,跌跌撞撞扑进闺房就睡了。日头偏西了,桌上杯盘狼藉,朱守谦舌头僵硬,跟另一个随从头一歪便伏在桌上睡了。没醉的是马二,酒量惊人的他突然发疯,踹门入室强行亲吻小桃,并不可一世指着驼背骄横地说:“掌柜,你到大门旁给我站哨,半个时辰后我就是你的乘龙快婿了,哈哈哈……”
驼背战战兢兢,抱拳求饶:“大人,你是衙门之人不能这样呀,如果小女有福能嫁官人,你就明媒正娶吧。”
马二淫笑:“老子早就对小桃有意了,今天陪王爷踏青赏花来这里也是为了小桃,先斩后奏你照样是我的岳父大人,老家的那个婆娘我不想要了,有了小桃就在城里再安一个家,我一刻也等不及了!”
光天化日之下,驼背哪能容忍恶人霸占爱女,便操刀捍卫女儿的贞洁。马二大怒,返身从王爷腰中抽出宝剑,一招就将剑锋刺入他背上隆起的息肉,剑锋直抵心脏。驼背狂吐几口鲜血,倒地气绝身亡。
打斗声和惨叫声没有惊醒小桃,是马二粗暴地翻转她的身子撕扯她的衣裤时,被酒精浸泡的胃才翻江倒海,一伸一屈,她张开嘴狂吐,污秽像瀑布般全洒在马二的脸上。马二大叫“背时”,一巴掌过去,小桃猛地睁开了双眼。
眼前,一个陌生的男子赤身裸体,再看自己衣衫不整,她尖叫一声旋即明白了什么。
马二恶狼般地扑了过来。她拼死反抗,马二一不做二不休,紧紧掐住她的脖子。发泄完了,似醉非醉的他也完全清醒过来,见小桃一动不动了,将手指探过去倒抽一口冷气,她已鼻息全无。
连杀两命,他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看王爷仍伏在桌上鼾声一片,便快速跨上高头大马,眨眼间就隐入了桃林中。
朱守谦一觉醒来太阳快落山了,刺鼻的血腥味使他目瞪口呆。说真的,公堂上他断喝扔签斩杀过起义闹事的瑶民,但真见活生生的人死在眼皮下还是第一回。他天生晕血,不敢看杀人的血淋淋的场面。
王爷毕竟是王爷,一夜之间,他便干干净净洗清了自己渎职的罪责。另一个随从当然是他的心腹,授意过后,他作伪证:马二曾偷偷炫耀过他有迷药,在一点香酒家饮酒时,想作恶的他偷偷将迷药倒入王爷的杯中才使王爷昏迷不醒……
这段子,只有陈俊似信非信。
朱守谦抛出自己最得力的棋子,陈俊从参将变为外探捕头。他被火急招进王府。朱守谦下令:“配给你四个捕快四把快刀四匹快马,限你四十天内务必将恶徒马二缉拿归案。”
朱守谦一连几个快字,陈俊有点喘不过气来,感到肩上压上了千斤重担。捕快外出办案,是一件十分费力的差事,野外昼伏夜出劳累不说,还危机四伏。陈俊抓到马二,平了民愤,朱守谦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如果抓不到马二,按朱守谦定的刑法:捕头自戕。
朱守谦斩首瑶民起义首领时,被瑶民劫了法场,他丢了尊严大发雷霆,即命一捕头率兵丁赴二百里开外的深山老林里剿灭乱匪。捕头进山一看,百余人的瑶寨早已人去楼空。朱守谦又命捕头探访乱匪的踪迹和下落,捕头忙了近两个月一点线索也没有。朱守谦左手举着一尺宝剑,右手将一把快刀扔在捕头面前,捕头痛哭流涕抓起快刀自刎而死。
那一幕,陈俊看得非常真切,毛骨悚然。他仿佛看到了死去的捕头阴魂。朱守谦见他发怔,说:“黄冈老家还有何人?”
陈俊忙说:“禀报王爷,此事从未对王爷提起。其实双亲早亡,亦无兄弟姐妹;长大成人后靠一远房亲戚引路进京当差,第二年便随了王爷。”
朱守谦感慨:“你年长我五岁,至今尚无家室,我有愧于你啊!”
陈俊顿感站立不安,抱拳:“王爷,无事在下告退了。”
“且慢!”朱守谦来回踱步迂回到陈俊跟前,随即从腰间抽出宝剑狠狠地说:“皇上赐予我的尚方宝剑,在这桂林府是用来除暴安良的,没想到恶徒借刀杀人,哼!”
陈俊只得顺着话说:“马二可恶!”
朱守谦郑重将宝剑交与陈俊,说:“此剑削铁如泥,野外缉凶如遇反抗,就用此剑斩首提人头回府见我。”
陈俊全身发麻,朱守谦的意思再也明白不过了,如果抓不到马二,他将用此剑当众自刎。
马二四十出头是本地人,家室在桂林以北两百里深山处,杀人逃窜后,数百精兵在方圆几百公里张网守卡不见他的踪影。陈俊领命后,带着衙内高手胡一刀等四个捕快,在城内几处马二的秘密藏身之地守候了几天。一是青楼,二是烟馆加赌场。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马二常来这两个地方。陈俊踢开青楼暗室之门,老鸨战战兢兢说,奇怪了,马二出事后,他包养的姑娘也在一夜之间失踪了。再到烟馆和赌场,麻秆老板点头哈腰说,好些日子不见马官人了。
随后,陈俊快马加鞭出了北门,几匹马沿着湘桂走廊一路狂奔,
陈俊断定,马二隐入天高皇帝远的磨穿老家了。
从秦堤到磨穿一百里,行至半路一峡谷中,两边突然杀出十几个彪悍的劫匪。首先是前面的两匹快马被绊马索绊倒,走在中间的陈俊急忙勒住缰绳,沉着指挥四名捕快应战。劫匪虽然彪悍,但是一帮乌合之众,哪里能与训练有素的捕快抗衡,几个回合,胡一刀就将劫匪头目砍翻在地,其余的“哦嗬”一声全做鸟兽散。
陈俊将半死不活的劫匪头目一把提起,厉声问:“这一路上有多少股劫匪?”劫匪头目吐出一口血答:“三股,我的势力最大,今日栽你手里了。”
“你对另外两股也十分熟悉?”
“他们……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这几天有新匪入伙吗?”
“没……有……”
“认识马二吗?”
“不……认……”
劫匪头目话没说完,头一歪,死了。
难怪朱守谦要陈俊做带班捕头,他办事多么细心,凡想到能与马二沾边的,蛛丝马迹都不放过。再行一个时辰后,天麻麻黑时,目的地磨穿也到了。他们将几匹快马隐藏于路旁一小客栈的后院里,随后乘夜色步行向更远的山寨和尚头进发。
和尚头不是因光秃秃的山而得名,这里山高林密,二百来户人家近千人口分布在成“丫”字形的两个山谷里。丫字路口前,是一条不大也不小的河,陈俊不敢惊动摆渡的船夫,一行人多走一里地,选浅水滩涉急流过江。
马二的家就在右丫村头。
戌时,刚到山民吹灯睡觉的时刻,一阵紧一阵的犬吠声中,马二的家前门后门全被堵死,陈俊破门而入。黑黢黢的屋子里,烛光重新点燃。马二在官府当差,尽管一年他难得回家一两次,屋里摆设虽简陋但十分讲究,难熬日子的是他的婆娘付艳,尽守空房。
付艳徐娘半老了还貌美如花,惊骇中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就如实说:“前几天夫君马二是回来过。他说王爷昏庸,强占民女连杀两人却嫁祸于他,他只得仓皇逃命。夫君为人耿直不说假话,他脱下沾有血迹的衣服就上京城状告王爷去了,奴家及家族人怎么也挡不住。”
陈俊大骇,找族长对质,族长的话如出一辙。再则,马二在官府当差是整个和尚头的无上荣光,他的遭遇,也有失和尚头的尊严,对于官兵,全寨的人都横眉冷对。陈俊打个寒噤,很无奈,只得鸣锣收兵打道回府。
朱守谦听完陈俊的禀报气个半死,再次下令:“谎话、谎话!恶徒就藏在深山老林里,你陈俊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陈俊抱拳:“我们已打草惊蛇,想在一年半载擒拿恶徒绝非易事。”
朱守谦猛击桌子:“废话!”
陈俊再赴磨穿,带着胡一刀等监视马二的七大姑八大姨家,走过场样在大山里遛了一圈。这回心境不一样了,他突然发现这山清水秀的地方竟如此美丽,那山、那木屋、那小河……既陌生又熟悉,冥冥中强烈预感到,这里就是前世生他养他的地方。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点乐不思蜀,他竟然忘记了马二。
下榻的小客栈旁有一贫苦佘姓人家,佘元祥夫妇一个缺胳膊一个少腿,带着独女佘谷娘,靠搓麻绳赶圩换米度日,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佘谷娘虽然没有天生丽质的容貌,但勤劳端庄,陈俊见过无数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唯对佘谷娘一见倾心。
他不敢表露自己的爱慕之情,在王爷规定死守磨穿一个月缉拿马二归案的期限到后,马二仍踪影全无,撤退之时,他拿着剩下的一点银钱走进佘家。佘谷娘上山砍苎麻去了,佘元祥手捧碎银千恩万谢。
还未回到衙门,陈俊决心已定,如果朱守谦指责他,他就拔剑自刎。
只是陈俊不知道的是,这一个月内,皇上来了两道圣旨,内容是什么无人知晓,直让朱守谦焦躁不安暴怒无常。回到衙内,陈俊想:难道马二真去了南京告假状?
可是朱守谦并没有得到京城反馈他滥杀无辜的消息,就在陈俊回衙门的第二天,他告诉陈俊说,皇上来旨主要是责备他整日花天酒地,镇压瑶民起义无方、赈救灾民无力、断案昏庸……
陈俊想说什么,他制止了他,说:“国泰民安,唯我治理桂林一片混乱,如果抓不到马二邀功,我在皇上眼里就一文不值了。”陈俊又想张嘴,他还是制止了他,然后命人击鼓升堂。
公堂上,陈俊面对写有“公正廉明”巨匾下的朱守谦跪下,说:“在下不才,在王爷规定的期限内没有将恶徒马二缉拿归案。”
朱守谦有点暴怒:“如果再给你一个月时间呢?”
陈俊摇头:“马二隐入山中犹如大海捞针,陈俊无能为力。”
朱守谦“当”的一声将宝剑扔在地上,严厉地说:“你看着办吧!”
在公堂两边众多大小官员的一片唏嘘声中,陈俊拔出短剑,紧盯着王爷。这时,朱守谦微眯着眼半晌才睁开,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办事不力我不赐你死,你就自残好自为之吧。”陈俊心一惊,甚为感动,即刻伸出手指,寒光一闪,一节食指“刷”地就掉在了地上。
陈俊断指还没有一个月,皇帝的又一道诏谕到了:朱守谦治理岭西桂林府昏庸无能,革去官职。大明洪武十三年秋,调往云南另有他任……朱守谦还没看完,就撕了个稀巴烂,皇帝的侄子,他敢放这个肆。
蒙在鼓里的大小官员们提着礼品都来祝贺高升,朱守谦一一笑纳,随后,他对着官员们的背影骂:“蠢材!”唯有陈俊知道实情,他握着还未痊愈的手指,低声说:“王爷,我想退役了。”
朱守谦惊讶:“你要回黄冈老家?”
陈俊说:“我想扎根粤西大山里。”
朱守谦问:“理由?”
陈俊说:“娶一个山姑,成家立业。”
朱守谦终于明白了,说:“磨穿是块风水宝地?”
陈俊爽朗地答:“对。”
朱守谦突然落下了几滴眼泪,他把贪赃枉法得来的银子搬出一箱,说:“这些钱你用得着,建一座竹楼,再娶妻生子。”陈俊推辞,朱守谦又习惯地摆手制止他开口,继续说,“当百姓真好,与世无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