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6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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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漏偏逢连阴雨。人生不如意相约着同时来敲门,本就常遭丈母娘嫌弃的小科员,刚安顿好住院的父亲,又赶上单位人事变动。然而,最微不足道的生命也怀揣希望跋涉着,将来到底有什么呢?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人生课题。
爹住院了。甘甜像是对钱丽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钱丽正往口中扒饭,手一哆嗦,碗掉在地板上成了碎片,那声响吓哭了女儿,饭粒也像女儿的哭声撒满甘甜的心际。
甘甜拍拍女儿的头,然后拿起扫帚和拖把,很快处理完钱丽瞬间制造的狼藉,又盛来一碗米饭放在钱丽的面前,叹口气说,好好的,怎么会病了?
钱丽并没有端起饭碗,这才回过神似的急忙问,住院了?
甘甜替女儿擦完泪水后说,可不是,听说要转院,爹那么壮实,怎么会病?
钱丽嘟哝了句,什么时候的事?
甘甜没有回答,心里想,手上还有很多事情,一个调研报告没有写,局长讲话才草拟了提纲,还有市里急要的经验交流材料,都等着他这个笔杆子。想想钱丽也很忙,班上一大堆孩子,唧唧哇哇的,一个小学班主任,需要的全是精力和耐心。最近甘甜老是感觉累,那种累就像挖掘机似的,在不停地掏空他,让他上楼梯都要歇几次。
钱丽又扒拉起米饭,饭粒晶莹剔透且很有韧度和黏性,看上去没菜也能吃上几碗。可是钱丽好像没有了食欲,像扒拉着一堆心事,有气无力说,谁去照顾呢?
女儿还小,刚上幼儿园,咿咿呀呀,活泼可爱,听到钱丽那么说,急忙接口,我去照顾。
甘甜拍拍女儿的头,刚才还抹眼泪,现在听到大人说爷爷病了,居然抢着回答妈妈的话。
甘甜对着女儿笑笑,然后说,真乖。又拍拍女儿的头对钱丽说,我忙完手上事情,请假去。
钱丽终于放下碗,甘甜边收拾饭桌,边给钱丽递上一杯水。钱丽说,放那儿吧,加班去,把手上事情处理好,跟局长请个假。
一个农村考学进城的孩子,能娶到钱丽算是造化,甘甜处处让着钱丽,家务事也一直抢着做。老家人看不惯甘甜那么呵护钱丽,尤其对于一辈子大男子主义的爹来说,更加瞧不起儿子,看到儿子的熊样,皱着眉头说,下贱胚子,熊样。
钱丽不在意爹怎么说,他在老家可以说一不二,在她面前啥也不是。就说钱丽生个女儿,对急于抱孙子的爹来说,犹如晴天霹雳,看完孙女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不生个孙子,别回家。钱丽说,我满月就回去,能咋的?
钱丽要强,爹也要强,他们为了生孙子掐了好几回。两口子都有工作,咋能生二胎?爹不管,还是硬邦邦地说,不能生就偷生。
甘甜为爹的死脑筋和传宗接代的旧思想常常向钱丽赔不是,钱丽不责怪甘甜,说那是她跟爹的事,不用他管。爹盼不到孙子,不喜欢到甘甜家,儿子一家回去,他永远耷拉着脸,尤其不待见钱丽,仿佛钱丽欠了老甘家八辈子债。爹越那样态度,钱丽对女儿越好,把女儿顶在头上,耀武扬威给爹看。爹更加窝气,钱丽依然不依不饶,时不时故意说,姑娘是个宝,贴心小棉袄。
爹住院了,没想到钱丽反应那么大。
甘甜毕业后一直在一家私企打工,后来县农委下属的种植局招考事业人员,甘甜报考被录取了。进了单位才知道所谓种植局就是过去的农业技术推广单位,清水衙门不说,处处冷齁齁的。现在承包到户,谁还指望你指导生产?有些种粮大户偶尔请教,找的也是专业技术人员,他办公室一个打酱油的,怎么看都像个多余的人。
钱丽师范学院毕业后,考到城关一小。一个县城,城关八所小学,一小最为著名,师资力量强,教学质量好,城里孩子挤破头都要上一小。能在一小上班的老师,都是城里人巴结的对象。钱丽刚毕业就带班主任,年纪轻轻的,骄傲得就像橐橐鞋跟声,从学校到县城的八里巷,那种高傲一路响,哪个看到都要目送咂嘴。八里巷是县城最为繁华的街道,到了县城不到八里巷,就像到北京没有看过人民大会堂,钱丽父母又是八里巷里做服装批发的,钱丽有资本高傲。
甘甜认识钱丽看似偶然又是必然。县直工委举行庆国庆专题演讲,甘甜上初、高中就偏科,语文特别好,大学读的营销专业,口才不错,三轮下来,引起评委注意,一举拿到第一名。钱丽屈居第三,主动要了甘甜的号码。从此那个头发卷曲、面庞清瘦、高挑个子的青年就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钱丽当时属于热门人物,多少家优秀儿子都想把她迎进家门,其中还有几个县领导的公子,爸爸妈妈都挑花了眼,何况钱丽?但是钱丽忘不了那场比赛,忘不了那个头发卷曲、略显腼腆的甘甜,有事无事喜欢给甘甜发信息,甘甜自然心领神会,注意起这个高傲的姑娘。接着甘甜像个侦探,到处打听钱丽家情况,了解到钱丽的家庭背景后,甘甜像个泄气的皮球,一屁股瘫在地上——一个农村考进城的穷孩子,就像一猛子扎进大海,无边无际、无根无底,钱丽家怎么会看上他?
钱丽不知道内情,不仅主动发信息,还在种植局门前等着甘甜下班。面对甘甜的退缩,她急眼了,想来想去,把写着“我看上你局的甘甜,请你做媒”的纸条贴在局长的门上。那纸条就像炸弹,局长小心翼翼揭下纸条,找到甘甜,大为光火地说,你们年轻人玩浪漫,不能玩到我的头上。甘甜看到纸条,蒙了,想,钱丽咋了?局长拍拍手说,你们真相处好了,我自然愿意当次媒人,人家姑娘找上门,你还犹豫个屁!甘甜还是羞涩不敢接招,钱丽不愿意了,把玫瑰做成的巨大“心”字摆在种植局大门前,高喊,甘甜,我爱你!
甘甜无处可逃,走向钱丽。钱丽得意地笑了,还打个榧子说,小样,跟我玩深沉。
甘甜昏头昏脑,呆若木鸡地说,我家配不上你家。
钱丽说,我们谈恋爱,又不是家跟家谈,我看上谁就是谁。
钱丽爹娘死活不同意,局长摊开双手说,你看看,你女儿托的,我听谁的?后来人们劝说,婚姻这玩意儿没有办法,靠的就是缘分,你说,钱丽凭啥会看上甘甜?又有人说,假如没有那次演讲肯定不会认识。有人驳斥说,钱丽认识的男孩多呢,怎么都看不中?钱丽父母没有办法,只好相信大家说的缘分,向局长低下头颅,把钱丽嫁给了甘甜。
后来女儿生活处处不如意,钱丽父母也特别委屈,挑着眉毛说,抱怨谁?那么好的条件,凭啥看上了甘甜这么个窝囊废?
钱丽最怕父母提这个,不无讥讽地说,不就是住你们买的房子吗?他哪点窝囊啦?
不如意是钱丽流露出来的,父母跟着附和,钱丽又不愿意。父母直摇头,说,你的日子你过,都是从小惯坏了你。
甘甜结婚后想到这些就会心疼,那种疼看不见,隐隐的,就像蛰伏在土壤里的虫卵,一旦气候合适自然孵化。甘甜再疼也不会多说什么,就像最近一直感到疲累,也不说,那些疼和累都属于他自己,他不想让钱丽分享,留给钱丽的都是温润的笑脸。
甘甜骑着破旧自行车往单位跑,自行车还是钱丽上高中时用的。钱丽要给他买电动车,甘甜不愿意,一个苦孩子,不想那么显摆。钱丽想想也是,就由着甘甜。稀里哗啦骑到单位,他来不及擦汗,急忙打开电脑,写局长秋种会上的专题讲话,意义、措施、技术要求等,都是老套路,难出新意。
局长是个胖子,喜欢走八字官步,端茶杯,说话笑眯眯的,其中透出很多派头。提起农委主任、县里领导喜欢直接说出对方名字加上官职,就是说到习近平总书记也要套用近平总书记,仿佛领导跟他十分熟悉和亲密。架子大未必说话利索,一个省级农业大学毕业的学生,居然做报告时结巴。甘甜过去写不对材料,写一次局长揉一次,尤其写讲话稿怎么都过不了关。最后甘甜琢磨出了道理,局长磕巴,句子不能长,不能加上定语,每个句子写它九个十个字,他读起来顺口,自然不会磕巴。试验着写出,惴惴不安地送给局长,局长看完讲话稿,拍着大腿说,这就对了,讲话稿就要实话实说,要那些虚头巴脑的句子干吗?
甘甜长长地松了口气,看着局长憨笑。
局长读着甘甜写的“九字半”,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局长很高兴,过不了半年就任命甘甜担任局办主任。局里上下一片哗然,甘甜才来几天,怎么一下子就得到重用?莫不是他岳父家有钱,送了大礼?栽培科科长直接找到局长,局长一脸严肃地说,别看人家不是农业院校毕业的,写的公文哪个能比?科长憋红了脸,呸了句,就那“九字半”?局长气得站起来,说,你们这些技术干部,知道什么叫政治?栽培科长气得摔门而去,植保科长、土肥科长在外面讪笑说,活该,你又不想去写材料,管那闲事干吗?
专业技术干部看不惯为领导服务的政工干部,见到甘甜常常讥讽说,那个啥,“九字半”,既然你是局长的红人,就要好好为大家服务。甘甜憨厚地笑笑,只点头,不解释、不争辩。最后那些有意见的人慢慢接受了现实,“九字半”吃香,怨不得写稿子的。
甘甜写完了局长讲话,又写调研报告。本来调研报告该栽培科起草的,科长说,写那些狗屁调研报告干吗?基本农田建设、肥力水平培养等,哪堪再说?局长就怕几个专业科室的中层干部,事业单位,技术为上。栽培科长还算厚道些,植保科、土肥科那两个,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自恃在技术领域是权威,看不起局里任何人,局长只有忍,否则担心业务工作塌方。栽培科长不写,局长没有办法,只好找甘甜。甘甜业务工作不太精通,写了几次都放下,现在爹病了,交不了材料,肯定不能顺利请假,于是查找很多专业材料,尤其栽培科那些送阅资料,马马虎虎糊弄出一个调研报告的雏形。弄完两个材料,甘甜就感到头疼,那种无名的疼,就像某种累,潜伏在他身体的某处,随时出击。想想还有一份经验交流材料,更加头疼,哪有什么经验?种植业结构调整本来就是一句空话,县里根本没有推进,局长大会小会吹,硬是从群众根据市场规律改变种植品种和作物的自觉行动中,吹出了亮点,结果引起市农委重视,专电要求寄去经验材料。没有经验的事情要总结出经验,仿佛给泥胎穿衣,谁能给它穿出个人样?
经验交流材料正在收尾中,局长横着身子走进办公室。局长看到甘甜加班,没有表扬,竟劈头盖脑来了一顿教训。局长掐腰说,办公室工作包罗万象,你当主任的不能只写材料,忘了管理,你看看厕所还能不能蹲人?环境卫生我说了多少次,引起办公室注意了吗?难道要我亲力亲为?
甘甜想辩解,过去提过,是局长你没有同意,你还说,卫生小事,不要雇人,利用每周学习日集中时间打扫。可是专业技术科的同志基本都在田间地头跑,每周学习日成了空话,集中打扫没有落实。现在秋种开始,问询种植技术的农民用厕后从来不冲,甘甜早就发现问题了,让办公室两个人打扫了几次,但是不管用,今天打扫,明天依然如故。
甘甜想到这些头就疼,没有想到局长会为这发火,只好低眉顺眼,站着恭听。
甘甜发现局长情绪不好,上午下班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下午上班突然转了情绪,想,人的情绪像风又像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等局长情绪好了,再请假吧。可是眼下,爹病了,假如局长半天情绪都不好转,难道不请假不成?
局长没有舒展开眉头,看来为了卫生的事还挺生气,抑或为别的啥事,反正局长不高兴,这时候万万不能请假。
钱丽打来电话。钱丽说,你什么时候走?钱放在老地方,多带点,别抠门。
甘甜小声说,知道啦。
局长等甘甜通完话,才想起来问,几个材料怎么样啦?
甘甜说,都出来了,马上拿给你看。
局长哼了一声,签了到,离开局办。
等大家都上班签到后,甘甜弄完了材料,然后悄悄敲局长的门。局长不知道跟谁打电话,声音很大。局长说,凭什么?谁是谁的靠山不成?
甘甜不敢再敲门,遇到植保科科长也找局长,看到甘甜就问,你鬼鬼祟祟的干吗?
甘甜让开身子,想辩解,还没等说话,植保科长撞开了局长的门,劈头就问,那个职称怎么报的?
局长草草收了电话,笑脸相迎,甘甜站在外面,等科长跟局长掰扯。科长越说情绪越激动,局长看到甘甜,就喊,进来,你在外面干吗?
甘甜走进屋里后,植保科长还很激动,说,别问谁是谁的后台,局里几个人能跟我比?
局长很为难,职称评定马上开始了,几个科长暗中角力,名额只有一个,给谁都不合适。甘甜知道点皮毛,原来局长为这生气,这事扯上半月也说不清,于是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插话说,我想请几天假,爹病了,这些都是你要的材料。
局长这才缓过神,什么?你爹病了,得什么病?是不是伤风感冒?
甘甜不知道爹得了什么病,没有办法回答局长的问题,于是说,我去了才能知道,听说要转院。说完没有等局长应允,转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