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18年第02期
栏目:非常经历
水利工程师向棹活儿不错,只因不会讨巧,拿证五年了也没打理过像样的项目。眼下,他正在山大人稀的阴阳河谷负责几条小杈溪的水土治理,三个标段总造价不到五百万元,在圈里只能算泥匠活。向棹正做得无聊,公司工程经理大头却千里迢迢驾临工地,悄悄把他叫出来转河。两人沿阴阳河干流上行几十公里,在卡门峡前收了步。大头指着斜对岸一处老院子说,那地台就是日后水利枢纽一级电站机房和二级电站取水口的位置,也是大坝主体工程进场的卡口。给你三个季度让那家人迁房交地,事成后我把你高聘一级,给一个好项目让你做。
向棹想把这件事问明白点儿,大头摆摆手说,你自己去悟。送走大头,向棹一头雾水。征地迁房不是地方政府的事吗,老子非官非吏连个公人都算不上,与这事何干?悟了半天他才明白,大头急于启动这个项目,却不相信地方政府的交地效率,要向棹提前进场拔钉子,为签合同后大坝主体工程施工赢得时间。在河谷呆了半年,向棹已看出这一带进入了一个敏感期,申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事正在紧锣密鼓地推进,大头要抢在自保区升级划界前完成圈河的目标。为何标都没发,大头却干起了中标人的活儿?这是业内的规则,只要把业主方搞定了,围一下标,或者绕几个弯,代价都不是很大。向棹参加过不少招标投标的事,自然明白其中的道道。
这事让向棹这个远来人干,像狗咬剌猬——无从下口。大头命出如山他是清楚的,何况是直接对他这个小人物施令。向棹只得把手头上的活计委托给人代管,前往卡门峡探听虚实。
踩着一排长长的岩桩过了河,上到木楼子边时他眼前一亮,只见靠山那边散落着一片珙桐树,其中一棵较大的树干上围着已褪色的红绸,显然被人赋予了灵性。珙桐花正当季,一片片花瓣像飞翔的鸟翼,把向棹的眼睛带得往上翻。向棹知道这种花俗称鸽子花,只开在远离喧嚣的深山老林。他立刻想到,这地方除了叫“鸽子垭”,恐怕很难找出更上口的名字。院子有半圈石墙,大门上挂着一把老式长杆铜锁,院里很宽阔且制式古怪,好久没人住了,房子偏而不倒。门前凸地上有座石块砌的堡,像瞭望哨或箭楼,与河对岸一片吊脚楼相呼应。他看不明白,想找个人打听一下。
向棹回到河对岸的土路上等人。一个妇人用当地人常用的弯架子背着苕藤走了过来,走到他面前时用一根丁字打杵顶在屁股后头歇了。向棹见她走路时深弯着腰蓬头垢面,还以为是个老太婆;待她直起腰抬头看她时,才发现那双眼睛清亮得像河里的水,面皮也饱满滋润,看起来三十都不到。向棹问那地方的名字,妇人果然说是鸽子垭。他又问院子和树的事,妇人却不耐烦地说,家里的猪儿还在拱圈,把苕藤送回家再讲。向棹隐隐觉得这妇人日后必有用处,忙说我反正没事,替你背。妇人也不客气就让他背。向棹套上弯架子,屁股一翘要起身,弯架子驮着一百四五十斤苕藤压下来,铁块似的勒得肩膀一阵剧痛。他不由得一歪侧翻在地上,像条被人绑了扔在地上的公狗。妇人眼泪都笑出来了,说道,嫩伢崽,姐给你教乖!她把向棹扶起来,顺手在他身上摸了几把。向棹不敢发怒,请教了背弯架子的要领后,咬牙切齿地站了起来。妇人就住在眼前这个叫卡门寨的老寨里。向棹沿着一溜弯弯拐拐的石板道把苕藤背到妇人家时,伸手往领子下一摸,摸出一手鲜红。
妇人名叫幺姐,娘家婆家两边老人都多病,她和男客彭小木匠几次远出打工都被电话喊回来。老人们却病而不朽,牵牵绊绊搞得两口子疲于奔命,无奈,只好窝在山谷里生打死挨,成了卡门寨仅剩的劳力。
向棹再问鸽子垭的事,幺姐诡秘地一笑说,你想打桐秀的主意?她可是寨里的仙姑,身上带着鸽子花的味儿!向棹一听陡然来了精神,顺势说正有此意,自从听说过她后就一直想来试试,请幺姐把桐秀的情况讲明白点儿。问了几遍,幺姐的回答都不着边际。里屋床上那个咳咳吐吐的彭老汉高门大嗓地说,后生,你空脚撂手地来,哪个替你牵线搭桥?向棹又吃了一惊,想不到病老汉还有这副好嗓子。
向棹开着破皮卡到三十公里下的野毛镇砍了两只大猪蹄子,打了十斤头锅苞谷老烧,还买了两条香烟,花了三个多小时急急回到卡门寨。收了礼,幺姐给他泡了一碗老茶,便把鸽子垭的事情说了。
幺姐说鸽子垭到卡门峡那一溜山场都由桐秀家承包,林权证登记有差不多二百亩。向棹明白了,日后的机房、输变电站都要用桐秀家的山场宅地。因卡门峡地势险恶,大坝主体工程施工进场,甚至开挖初级作业面也必须使用她家的山场,否则光进场就要增加不知多少倍时间。
幺姐说,桐秀幼时体弱难养,阴阳师让她拜寄给那棵珙桐树,她便弃父姓改称桐秀,树便成了桐秀的借生树、借爷。桐秀借了生服了阴阳师的药草后,果然一天天健壮起来,刚会走路便成了管不住的疯丫头。天气稍热,她便从早到晚光溜溜地泡在垭下的锁龙潭里,闷水摸鱼简直像个渔郎。天一冷,她又喜欢往屋旁那片鸽子树林里钻,瞅着树上的锦鸡或狸子,扭个剪刀脚刷刷就蹭了上去。一年到头,桐秀都是一双光脚板,牛王刺都锥不破,浑身上下黑不溜秋。到了十六岁,丑丫头忽然变成了乖姑娘,白生生的皮肉怎么都晒不黑。寨里的姑娘说桐秀身上还有鸽子花的清香。作为寨里的第一个中专生,桐秀毕业后被分配到县织染厂成为有编制的正式女工,干了一年就当了绣花车间的主任。桐秀在厂里做了两年,织染厂却改制了,全员下岗。她去找男友商量再就业的事,才发现自己的男友、提早改行的原副厂长已有新欢,因为男友改行的前提条件是当一个要员的女婿。现在桐秀在县城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也不知道漂在哪儿。
向棹问,借生树有什么讲究?幺姐正要开口,屋里的彭老汉大声喊他进去。向棹走进去,老汉躺在床上威严地说,后生,老夫就是给桐秀取名的阴阳师!拜借生树是借树的天数增延人命,一碗水饭合上去,人树便成一体,树在人在,树毁人亡!
向棹如醍醐灌顶,忽然明白了大头的意图。大头为这点事儿劳驾亲征,还给他放了三个季度的时间,显然已看到征用那块地的极难之处。大头的意思应当是希望我向棹迂回进攻,不计手段靠近桐秀,成为她家的成员甚至户主,然后伺机配合地方政府签订征收协议,将生米煮成熟饭。大头的信条是“摆平”,重要的事情喜欢绕过班子一竿子插到底,由承办人和他单线联系。大头认为民主管理那一套是定给无用的老实人的,只能降低效率,减损竞争力,只要业绩过硬,其他一切都是道具。他就是凭借快刀斩乱麻的作风和过硬的业绩在集团里稳如泰山。向棹想,现在,大头肯定希望老子悟出他的要求:上鸽子垭,摆平她!
阴阳河是条大纵坡长程水道,集水区有几万公顷原生林,还有比原生林多几倍的次生林,都是密密匝匝的阔叶林或针阔混交林。这一块是武陵山区的风雨眼,每年降水量超过两千毫米,地表径流十分可观、稳定,还容易做成高水头分级发电。设计做足了,一座水库便可带来三十万千瓦以上的装机量,迁移户却不过百。这样一个项目做下来,一个水利人一辈子的业绩标杆都能树起来。这件事让工程师、小二建向棹想想就心跳。
向棹来劲了,三天两头提着酒肉到幺姐家“打平伙”。喝了两次酒,他就成了彭小木匠的“亲兄弟”。幺姐自然高兴有人供奉,何况这人还是个有滋有味的光棍汉。幺姐挖根挖底把桐秀的事情讲给向棹听,只差无的讲出有的来。但要她牵线搭桥时,她却七弯八绕就是不讲实话。
兄弟,我晓得你是工程师,有本事。不过,桐秀是山谷里的鸽子花哟!幺姐老是这句话。
向棹脑子再不好使也能明白幺姐的意思:礼数不周全是搬不动她这个大媒的。鸽子花不仅是这条河谷,也是整条山脉的招牌。他看过北美一本影响很大的地理杂志,封面就是这一带的鸽子花。桐秀既然能用鸽子花作比,当然不能随意攀折。
向棹按当地规矩,背了两只有四五十斤重的腊猪腿和糖酒等物,还包了一个数字吉利的大红包,带着一肚子窝囊到幺姐家“请媒”。这鬼地方连找个说话利索的人都难,除了幺姐谁也不知道桐秀在哪儿。如果另请他人,幺姐就会使出杀手锏“打破”,也就是扯是非坏事。三个说客不如一个夺客,幺姐打起破来估计连同命鸳鸯都拆得开。
幺姐笑眯眯收了礼,打包票说一个月内见人。向棹只好耐下性子等。
好不容易熬到一个月期限将尽,幺姐终于带信说桐秀回家了,叫向棹第二日自去鸽子垭看人,看中了再到她家议事。向棹一大早就来到卡门寨,假装到岩桩边耍滩钓鱼,眼睛紧盯着鸽子垭的动向。向棹双脚浸在清澈湍急的水流中,浑身都爽透了,不由得想,要是真能和垭上的“仙姑”守着阴阳河白头到老,倒也不失为神仙眷侣。马上就要见到这朵名盛山谷的鸽子花了,向棹很兴奋,却又突然产生了一种重重的负罪感。对这样一个失意的山妹子设套,我向棹算是什么货色?但又能怎样?如果不去或者敷衍,大头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把老子开了,还会把老子的职业信用抹上黑黑的一笔,让老子在这个行业里无法立足。大头这一手早有先例。向棹只能寄望桐秀正是他心仪的女子,如果那样就可以财色双收、无怨无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