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海外文摘·文学版》2013年第04期
栏目:原创精品
人的生命,是多么的奇妙和偶然,要历尽多少机缘才能来到这个世界。可生命,往往又是那么脆弱,经不起一丁点儿打击。
30岁那年,我曾经历过一次死亡。那天,我和班上的唐洁在变电站做高压试验。就是通过对停电的电器设备施以额定运行电压的几倍高电压,来判断其是否存在缺陷。这在电力系统来说,是一项非常危险的工作。每个操作程序都必须严格遵循《电力安全规程》要求,要胆大心细,注意力高度集中,稍有疏忽,都有可能酿成设备和人身事故。
灾难和死神的降临,是毫无预感的。
我爬上3米多高的高压开关,将试验线接在被试验设备上,便站在安全距离外,叫地面的唐洁升压试验。当我听到飞机的轰鸣声,不由仰起头,向那高远深邃的蓝天搜寻。只见银色的飞机像一只轻盈的小鸟,翱翔在纯净的碧空上,摩擦产生的气流形成一股白雾,宛如一条玉带漂浮在辽阔的苍穹,一会儿便化为纤云,溶进了湛蓝无垠的碧空。这景致不禁使我想起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江天一色无纤尘”。我读大学时,就很喜欢这首孤篇压全唐的诗,便在心里默咏起来,刚背到“人生代代无穷矣”,便听到地面的唐洁喊“好啦!”我从诗境中醒来,没有像往日那样先看试验电源是否断开,便匆忙过去撤线。而此时的电压还是1万伏。我手刚触摸到试验导线,轰然一声,便感到灵魂瞬间被强力挤出了躯体。像坟茔上飘荡的灵火,没有视觉,也没有听觉和嗅觉;又像一股蓝色的气流,随着我薄如蝉翼的躯壳,轻盈地飘向无极的幽暗……
不知飘飞了多久,我的躯壳终于轻轻地停在了无边的、状如苔藓幽蓝的物体上。在潜意识里,我知道自己已属于了另一个世界。我弄不清这是地狱还是天堂;是冥界还是净界。可我感到我的灵魂,已与这无边的孤寂和幽凉,雾般融为了一体,也没有恐惧。
我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灵魂悄然附上了我透亮风干的躯壳,我听到一个微弱如游丝般的声音,从那无极的幽暗处传来。我费了很大劲,凝神静听,终于捕捉到了细弱的喊声“玉辉!玉辉!你不能死呀!”
当我真切地听到来自人间的呼喊时,我一下意识到出事了!我的灵魂游离于阴阳两界。迷迷糊糊出现了幻觉,我已记不清是死还是活。可在我的潜意识里,对人间却充满了无限的眷恋。灵魂欲向呼喊声奔去,可躯壳又被无形的力量拖向幽暗的深处。我多么无助啊,忍顾人间归路!轻飘飘的躯壳,如一只黑色的蝴蝶,翩飞在无极的世界里。灵魂与躯壳,一会儿分,一会儿合,忽悠着、无助地沉入了黑暗……
我仿佛在逃离死亡的路上奔跑了许久,许久。仅存的一丁点儿力气也释放完了,可始终摆脱不了黑暗的包裹。我浑身乏力、心力衰竭。在静寂中,遥远处又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呼喊声和悲切的哭声。这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像巨大的磁铁吸引我奔去。我想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好像清醒了一点,知道已活不成了,可我还是想再看一眼阳光的世界。我试了几次也没法睁开眼。我挣扎着,费了很大的劲,不知是眼睁开了,还是心灵的感知,只觉得像独个儿行走在悠长的隧道里。开始,只看见针尖一点的亮光,慢慢越来越大。我用尽了平生的力气,终于睁开了一小条縫,可看见的世界却模糊一片。原来我的眼镜破碎了,额头流出的血糊住了眼,我又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玉辉!玉辉!玉辉呀!你不能死啊!……”隔着阴阳两界,我听到唐洁悲怆的呼喊。这喊声,一下唤醒了我对人世间所有的友情和亲情。河南、四川、贵州的亲人们,像电影蒙太奇的镜头,快速闪过我的脑际。我明白,这是回光返照,很快就会像一盏油灯那样熄灭,永别了留有我许多牵挂和梦想的世界!
此时,我整个的灵魂都充满了对人间的依恋,真是一心挂三省啊!当想到父母、妻子、亲人们将为我的离去而悲痛,尤其想到妻子腹中的孩子将永远失去父爱,顿时,从我即将谢世的体内,激起一股巨大的悲伤,热泪从我紧闭的双眼奔涌而出……
蒙眬中,我听到在死亡的大门外,又传来急切的惊呼:“快看!他流泪了!还没死!快!快!快送医院!”
在浓烈的药味中,我完全清醒过来了。我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头脸都是伤,缠上了纱带。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医生走过来对我说:“等麻醉师来打了麻药再给你清理手上的伤口。”我举起右手,才看见被电击的手已成了黑炭。食指裂开的黑肉带着血丝翻卷着,像小嘴一样无声地喘息。
我对医生说:“你做吧,我不怕痛。”他用剪刀和镊子,清除了被电弧烧焦的皮肉。他用手术刀刮去黑肉,用酒精清洗着伤口,尽管痛得钻心,牙齿咬得咯咯响,我却没叫一声。伤口很快包扎好了,站在一边的陈班长见我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关切地问:“痛吧?”“比起死,就不算什么了。”我回答完便急切地对他说:“这事请不要告诉我家人,免得他们担心。爱人还在省党校学习,刚有身孕。看见我这样子她会很难过的。”见唐洁红着眼,可怜巴巴地站在门边,像一下苍老了许多,又补了一句:“这事不怪唐洁,责任在我……”
陈班长手一挥,打断了我的话:“这事以后再说,你安心养伤。”他干咳了两声,很难为情地说,“我想跟你商量件事,你看行不行噢?”平时很幽默的他,现在却很沉重。他说车间才学了省局安全通报,类似我这样被电击伤击死试验人员,不但会撤了主任和班长的职,还会开除事故责任人。这事要领导知道了,撤他的职是小,全车间的人一年的奖金都没有了。唯一的办法就是不住医院,回家养伤,定期换药。白天班上派人护理我,事故就能隐瞒下来了。“行!”我立马就答应了。经历了死亡,一下变得豁达豪爽了,好像这天下就没有值得我斤斤计较的事儿。
也许流血过多体虚的原因,晚上,我睡在被子里就像睡在冰窖里,感到浑身发冷,如寒风中的枯叶,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