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绿色文学》2012年第06期
栏目:小说实验室
1
就是。
徐世太踩着一层薄薄的毛雪,咯吱咯吱地往前走了几步后,又回过头来,给六爷說了声,就是的。
站在庄门口的六爷扰了扰手,应着,嗯。
徐世太也扰了扰手。这一扰手,就惊起墙头上蹲着的一只乌鸦啊啊啊地叫了几声,像是询问两个人先前說了些什么那么珍重地相互应诺着;而后,飞起来,盘旋着,在天空划了个大大的问号,又落在了屋后场院边的一棵白杨树梢上。
說的啥?就是打井的事,集资打井嘛。
这几年,随着天气的干旱,刺沟河里的水越来越小了。有的时候,天要是连续热上几天,水就小得像是牛洒尿的那么一股股了,你說怎么浇个地哩,也就是凑合着人畜饮用嘛。
那就打井呀!
是啊,打井。周边的好几个村子里都把井打开了,水还都旺得很。轮轮水都能把地浇好浇透,庄稼就长得攒劲得凶哦!哪像汪庄村,麦子一出地就黄屎拉拉的,一直到抽穗也没个大的起色,水浇不足,吃不上个劲么。
那就赶快打井。
这个事情不是没有弄过么,前年和去年喊叫着行动了几次了,最后都塌了火。
咋的话?
那就是汪永怀和汪红两家子难缠得很么。回回喊叫起来都群情振奋的,开会时一个比一个响应。可会后,交开集资款就不是那个话了,都看着汪永怀和汪红两家先交不交,他们两家交大家就交,他们两家不交大家就不交。
为什么?咋就都看这两家的行动呢?
这个哦?是这样的,汪永怀和汪红不是跟上个老板在敦煌石棉矿当炮手嘛?干得算是技术活危险活,工价也就给得高,听說一年净挣五六万呢,几年下来人家就挣大发了。汪永怀的婆姨肖桂和汪红的婆姨刘花也就跟上牛气起来了,两个人都长得比较胖,村子上有个大小事,动不动就腆上个大肚子去指手画脚上几句。时间长了,人们有事没事就去找她们,慢慢地,村上有个啥举措啥行动的,大家都要先看她们俩的眼色了。
你就說去年那次,本来会上說得好好的,大家都举手通过的,集资打井,可会后却一直没人到村委会交钱,村主任徐世太就叫文书汪自东去催催。挨门挨户的一问,大家都說汪永怀家的交了没汪红家的交了没?汪自东就径直到了汪永怀家,正好,肖桂和刘花两个女人正坐在一起叨叨着什么。汪自东說明了来意,两个女人就争先恐后地說开了……谁能包住打下去就见了水了?如果打下去是个干窟窿呢?打上个干窟窿的话,花掉那么多的钱咋办?可不是个小数目呢,一家子集三四千块钱,统共起来就是十几万呢,谁赔?
谁赔?把保证书写下我们就交。
这是什么屁话?谁日能得很就把地底下的事给包住了?只得作罢。
今年不行了,越来越旱了,半冬了才下了这么一场雪,还薄薄的,就像是擀面的时候撒的些面波。有些人家已经准备把地撂掉,两口子都到外面打工去了。这样咋行?几年就把地荒了,时间长了把整个村子往掉里荒哩!
自秋收后,这个事情就在徐世太的脑子里转磨着,好多日了。不行,得打井,非得打!
可再不能塌火了。前些天,徐世太先从县上水文队叫来个技术员测量了一遍,把井的位置给定位到六爷的场院里了。
六爷是同意得很。
徐世太要从生产队留下的干部地里给六爷家划一小块,算是占六爷地的补偿。六爷說没那个必要,既然把井的位置定到场院里了,那就赶紧筹集资金打,井打好,地能浇上水,庄稼的产量一上去,随便的一点点增产都把井口占掉的地的收入补上了。再說了,划干部地还不就是划你的地,谁都知道那几亩干部地的收入就是你的工资嘛。六爷又說:问题的关键是打一个井要十多万呢,钱从哪里来呢?
水务局将来能给补贴点,不多,最多也就是个三四万,多的还得集资。徐世太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上說,这集资,就怕像往常一样,会上說好了,下去交开钱,就都又看肖桂和刘花的眼色,肖桂和刘花不交,就僵住了,打井的事还是个塌火。六爷,你看?这咋弄?
哦!六爷沉吟一会儿,說,她们不是要保证书吗?要叫包住地下能打出水来吗?那就写。写,包住能打出水来,打出干窟窿了,我和你给人家赔嘛!
玟……
世太,就这样写上,我和你两个人保证。这次无论如何再也不了塌了火了。
咋都行呢,一定要把井打开。
2
节气已经是霜降了,天爷还是不太冷,就前些天下过那场毛雪后,降了一次温,没几天,气温反而又升上来了,热嗷嗷的,人们把穿上的大棉袄又脱掉了。气候的反常,加上衣服的随时增减,村子上许多人都感冒了,走在路上的、南墙根里晒太阳的……都吭吭吭地咳嗽着,并不时地咯上一口痰到地上,然后用脚跳给几下。
出外打工的民工都陆续回来了,村子上一下子人就多起来了。吃过午饭后,人们就三三两两地聚到六爷家斜对的场院里谝谎来了。那个场院还是从生产队时就沿袭下来的。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家家户户就这么几亩地,现黄现割,在地里现按上个小场就现打掉了,更甚者,直接从大路上喊上来个康拜因就脱掉了;那个时候,生产队是个大集体么,地都是队里的,每天上工都是生产队长派活的呢,干什么都是一大群人,你比如收开田呗,全队的男女老少都就集中到这个活上了。先把庄稼收割下来,在地里码成堆子,等晾晒得差不多了,有车户吆着马车车队,一趟趟地拉到场院里,再有专门卸垛的,根据作物的品种,分别卸成了大小不等的垛;然后等着把所有的其它活都干完消闲了,队长才派上几组人——大多是男劳力,开始一组一个垛地分开打场呢。当然每个组里也夹个一两个女劳力,一是为了调节干活的气氛嘛,二呢,回家提个茶呢,供个水呢的使唤起方便。这几个女的,都是生产队里最活跃的女人,其它女人都就派到队上的牛马圈里起粪去了。那个时候的打场拉得时间长哦,从一入冬就开始打,能拖拖拉拉打到年跟前,有的时候还穿过年过。那么长时间就得防牲口,庄稼一收拾到场院里,家家户户的驴了猪了的都撒出来了,一冬天的地上又没个啥吃头,就往场院里涌,就是专门派上个开场的,也挡不住么。咋办?总不能把收回来了庄稼了再叫牲畜糟蹋掉?打墙么!生产队的男女强壮劳力全出动,一个月就在场院四周夯起了个圈墙。
尽管这些年,圈墙整体上已经被风雨和时间消磨的斑驳豁缺的,但北面的那扇墙还是完整着呢,既能避风又能聚阳,是冬天里人们闲下来,聚在一起嚷嚷哗哗热闹的个好地方。
这些天,这伙人一聚到一起,說的最多的就是在这个场院里打井的事。
汪永怀和汪红也来了,石棉矿上的民工已经撤下来十多天了,他们一直在山丹城里跟上老板玩,昨天才回到村上来。汪永怀和汪红一个說一个添地,說了一阵石棉矿上的各色故事后,刚把话题转到打井上,就从巷子里匆匆忙忙地窜出来一个人,好像是二队的文毬——三十几的人了还没个媳妇,人们也就不叫他的大名,叫着小名连绰号文毬嘛:文毬也在石棉矿上干活的呢;在人们眼巴巴好奇地望着文毬,文毬倒是没有感到众多眼光的围攻,走到汪永怀的跟着,說,快走哦,老板来了,在我们家,等着你去打麻将呢。捞上汪永怀就走。汪永怀转过身向人群里泼出一脸笑,說,你们喧,你们喧着,我得去。又转向汪红說了声走哦,汪红迟疑了一下,說,走!三个人就嘻嘻哈哈向巷子里走了。好一会儿,人群里是出奇的静,好像是戏台上唱到紧要处一折子突然完了拉上幕布,吹拉弹唱的嘎然而止。
还是肖桂的一句话,像是突然又敲起了下一折子戏的干鼓子:刚来就那个忙法子?并且說时还似乎向已看不见了的汪永怀剜了一眼。
忙哦,挣大钱的人就是忙得很么。人群里有几个人附合着說,忙的是马不停蹄。可能永怀的马驹子都还没有顾上在肖桂的河里饮上口水呢?
挣得啥大钱?一年就给上那么几个抓大豆的……肖桂說到这突然觉得刚才那人是欺负她的话,就拾了块土块砸了过去。这个老怂还骚得很,他的没饮了,来你的饮一下。
饮吗?就怕你不叫饮。
光說是饮马呢?就是干啥得水嘛。肖桂话锋一转又說,还是說說在这个场院里打井的事呗。马上就进入腊月了,咋还不动工?总在年前头把井打开呢嘛,年一过罢就忙开春种了,谁跟班呢?說着,肖桂咳咳咳地咳嗽了几声又接上說:资咋集下了?又說:人哦这两天感冒的,又饮得啥马驹子?
集完了呗!可能也就这几天动工呢。一个人說。
集资款都交齐了?
可能吧!
我咋听的没交齐?刘花插了一句,像是一群觅食的鸡里悄悄跳进去了一只猫儿,人群一下子嚷嚷开了。
谁哦?
谁还没交?
我說是咋还不动工,才是有人拖了后退了。
刘花,你說是谁还没交?
陈香菊嘛,谁哦?还能有谁昵?还没等刘花开口,肖桂就抢着說出来了。
噢!
噢……
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那不是汪白东汪文书嘛!喊过来问一下,不就实确了。
众人望巷子里一看,汪自东正演着头往六爷家走。
哎,汪文书,你过来一下。
噢,汪自东应着声,拐了个弯向场院走了过来,边问,啥事?
集资款咋交下了,交全了没有?肖桂已迫不急待了,连忙向前走了几步迎上去问。
交得差不多了。汪自东說。
交得差不多了咋还不动工?肖桂问。
我这就是找徐主任,汇报集资的情况,然后出个公布。汪自东說,徐主任就在六爷家里,商量动工的事哩。又說:你们喧着,我去了。
不对吧,汪文书,肖桂像是牙疼似地发出了一声唏嘘,我咋听的还有没交的人家呢?
哦,汪自东刚不往明里說了,思谋着马上就要公布呢,早說迟說一个样,就說,是有个一两家没交。
一家么两家?谁家?谁哦?
陈菊香嘛。
看看看,肖桂激动的浑身的肉都搐搐搐地跳开了,我說的对着呢吧?
3
喂过猪后,端着个盆子从后院里走出来的陈菊香,匆匆地,把盆子立在台沿上,刚要往北屋门里进,突然想起,出后院时忘了关栅门,就回了身,一看,几只鸡已溜出了栅门,在身后咯咯咯地欢实开了。陈菊香赶紧顺手拿起墙根立着的一个木棍,吆喝了好一阵子,才把鸡又吆进了后院。扣上栅门。
进屋后,陈菊香提起炉子上搭着的茶壶,看了看,火已经着得旺起来了,就从身上贴身的衣服里摸出一串钥匙——說是一串,其实也只有链在一块的两把钥匙。陈菊香捏出其中的一把,打开了里问屋的门锁,然后,脱了鞋,上到了没人睡长时间没填而渗骨冰的炕上,点起脚尖,手杵进了用广告条锡纸攀下的顶棚里,摸索着,掏出一叠钱来,跳开数了数,零零碎碎的,还不到一千元。
咋弄?要是把猪和鸡卖了,添到一块儿,应该够交打井集资款了。交呢吗还是不交?交了的话,儿子的生活费可就又没着落了。
本来,陈菊香的儿子汪文一秋上从天水林业学校毕业了,陈菊香思谋的儿子一毕业就好了,负担也就轻了。可也是个机遇,正好在汪文毕业的这一届,北京林业大学给天水林业学校给了两个深造的名额,汪文就报名参加了考试,一考,给考上了,但,要交两万元的学费。陈菊香就不想叫上去。可亲戚邻居们听到了不行,一定叫上去,說别的人家的娃娃考不上,我们的娃娃考上这么好的学校了不叫上去,是个啥事吗?不就是个钱的问题嘛,凑,亲戚朋友们一家凑上些了叫娃上学去嘛。六爷一号召,结果,没过几天,就把两万块堆在了陈菊香的面前。
那就叫上去嘛!
汪文的学虽然顺利的上去了,但,陈菊香的心上可是加了个负担,两万块钱呢,几时还清呢?尽管儿子走的时候给陈菊香說,妈,借下的这些钱你不了管了,不了还,我把这些账都一笔笔记在本本上的呢,等得我毕业了,一家一家往清里还。娃,光不是记下一笔笔账,要记住恩情哦!陈菊香說着拉着汪文的手,眼泪花儿就滚在了两个人的手上面。
就算那两万块钱暂时不了还,可儿子汪文走的时候,除了交学费的两万,只拿了一千块的生活费。一千块钱当到现在不起个啥作用了么,娃子到学里后置办个这么个呢置办个那么个呢,能剩下几个伙食费了?就說的把猪再馔得趸上些膘了卖掉,添上快给娃子寄过了,不了叫伙食上缺了顿了。这?
正踌躇着,陈菊香向四周看了看,想是看屋里还有啥值钱的东西,目光却被挂着墙上的丈夫的照片吸住了。也是你呀,是你匆匆走了,害了我们娘俩。你要是在嘛,用得着我一个女人家操这么大的心。就像那几年你在的时候,我们家的日子过得又不比谁家的攒劲。你看,这几年,你走了后,把我一个寡妇拉娃娃可是难肠的。
一下子泪水像是江河一样,冲出陈菊香的眼眶。
五年前,陈菊香的男人到一个煤矿上下窑去了,遇上煤矿塌顶,压下了六个人,那是个私人办的煤矿,老板看到事情出大了,连夜子跑得不见人了。死者家属等了一个月,才无奈地把尸首埋掉。从此,陈菊香家的生活也就跌到底谷里。好在儿子学习好,也吃苦,陈菊香就把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累死累活也要把儿子供得把书念成功呢。
陈香菊抬起胳膊,用袖口擦去了眼泪,又踮起脚,把那叠钱原塞进了顶棚里。
那就打井集资款先不了交了。
得给徐主任說說,缓缓了再交。
陈菊香原锁好了里屋门,匆匆去了徐主任家。
徐主任不在,說是走了六爷家了。
陈菊香又折身向六爷家走。到了六爷家门口,看到斜对面场院里有一群人在嚷嚷哗哗地說着什么,也没多留意,就径直进了六爷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