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爷算不得在思考人生,而只是在思考生活。
九爷爷每次思考生活的结果,总是对人生不再有什么切实的期待。不过真要说些缥缈的期待,倒也是有的。第一个期待,就是能在牌九桌上赢一大笔钱,一来给自己长长脸面,告诉别人单靠赌钱也能发家致富,二来自己盖瓦房的计划也能够尽快实现。第二个期待,就是期盼我爷爷哪天回心转意,把家族财宝的秘密说出来。九爷爷也知道,这两个期待变为现实的机会,总是渺茫得很,于是便装作毫无期待的样子,但实际上,心底里还留存些许不可言说的幻想。
九爷爷从侄子那里借钱盖瓦房的梦想破灭后,便开始肆无忌惮地赌钱。九爷爷自己身上的钱输光,用各种借口找别人家借来的钱输光,我姑姑红桃省吃俭用从外面寄回家的钱也输光,就打起南枝身上那几百块钱的主意。九奶奶南枝还有一小笔钱,我九爷爷是知道的。每回九爷爷回家要钱,南枝总是不给,说自己攒下这笔钱,有自己的打算。九爷爷多次在家中翻找,也没看到一毛钱的影子。
我九奶奶南枝这笔钱,也是千辛万苦攒下来的。家中大部分开支,都从南枝身上出来。九爷爷偶尔赌钱赢一笔,才会掏点儿出来,给小女儿青桃买点儿学习用品。起先,在外面打工的大女儿红桃朝家里寄钱,全都邮寄到我九爷爷手中。九爷爷只给南枝一小部分,刚好够家里购买柴米油盐。其余大部分,都塞进自己的腰包。后来,红桃得知,自己寄回家的钱,大部分都被九爷爷拿去推牌九输了,就开始把寄回家的钱分成两部分。较少的部分寄给我九爷爷,也算是尽一份孝心。剩下的大部分,不是直接寄给南枝,而是寄到我奶奶曹氏手中,再由曹氏寻找时机,暗地里转交给南枝。即便如此,九奶奶南枝的那份钱,有几次藏的地方不够隐秘,被我九爷爷发现,悄悄偷走。后来,九奶奶大概是听从我奶奶曹氏的建议,把钱藏在另外的地方,九爷爷一次也没找到过。此后,九爷爷便甩手不管家中的花销。他的意思是,红桃寄回家的钱,大部分都给了南枝,家中的花销,理应由南枝解决。至于家中种田得来的收入,南枝一分钱也没见到过。本来九爷爷的心思已经不放在南枝手中这笔钱上,可是近来在赌桌上的手气极差,欠债越来越多,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别人知道九爷爷手头没钱,便不让他上桌,九爷爷只好焦急地站在旁边看。
直到腊月二十三日,九爷爷终于找到南枝那笔钱的藏身之处。
如果不是连续几日,别人不让他上桌推牌九,九爷爷还真不一定有耐心找下去。这几天,南枝和青桃一直住在我奶奶家中,九爷爷每天晚上回家后,都在家中四处翻找。九爷爷首先把箱子和柜子找一遍,把所有衣服口袋掏一遍,又把床上的被子和席子掀起来,把枕头芯掏出来,都没有找到一分钱。之后,九爷爷开始寻找其他可能藏钱的地方。柜子里还有两床没盖的被子,九爷爷怀疑,钱可能被南枝缝在被子里,就把这两床被抱出来,铺在床上,反反复复摸索好几遍。九爷爷又怀疑,钱也许藏在墙缝里,于是在屋内四处搜寻,拿手电筒照射可疑的裂缝,还到锅台四周察看。连续几晚上,九爷爷连梦里都在家中找钱,但都一无所获。腊月二十三日,九爷爷恍然大悟,觉得自己真是够蠢。南枝已经到我奶奶家住了好几日,那笔钱肯定也一起带去了,傻子才会藏在家里。
午后,我九爷爷从柜子中翻出南枝的棉袄,还有几件青桃的衣服,便拿去我奶奶家中。那时候,我奶奶正坐在屋外晒太阳,做着针线活。我爷爷吃完饭,就去我大伯家,和几位侄子商议腊月二十八祭祖的事情。九奶奶南枝带青桃去十三婶家串门,顺便聊聊翠心。我奶奶一个人坐在门前的阳光底下,抬头看见九爷爷,又低下头去,说道,怎么不去赌?九爷爷嘿嘿一笑,说道,不赌了,没钱了。这几天天冷,南枝早上让我给她和青桃拿几件衣服过来。我奶奶头也不抬,说道,她娘俩去十三郎家了,衣服放里屋就成。我九爷爷在心底里窃笑,轻轻答应一声,就怀抱衣服,钻进里屋去了。九爷爷把衣服扔到床上,迅速关上门,在屋内小心翼翼地翻找。起初也是找不到,时间有点久,九爷爷有些着急,所幸没有闹出大动静。他把床上床下都察看一遍,把席子和垫被都掀起来,又原封不动地铺好。钱依然不见踪影,九爷爷又打开屋内的木箱,里面尽是些破旧衣物。我奶奶丝毫不起疑心,正在门外专心纳鞋底。阳光正好,我奶奶有些发困。
九爷爷最后如愿以偿,他在门后发现一个军绿色小包,包内有一块折叠起来的方形手帕。军绿色小包是我爷爷的,里面有小半包勋章、臂章、红色和绿色的小本子,都是我爷爷年轻时当兵留下的。叠好的手帕就放在其中,沾惹不少灰尘。手帕是南枝的,九爷爷一眼就认出来。他打开手帕,里面露出一沓一百元的钞票,九爷爷数了三遍,一共六张。看样子,每一张都是拿汇款单从邮局取出的,一直没动过。九爷爷把其中五张塞进棉袄内的口袋,再从另一个口袋中取出一块早准备好的报纸,用剩下的一张一百元,把这块折叠好的报纸裹起来,外面再用原来的方形手帕叠好,放回军绿色小包中,挂到门后的铁钉上。我九爷爷从屋内走出,感觉阳光有些刺眼,下意识地用手遮在眉毛上。九爷爷跟我奶奶说,年头天冷,听说要下大雪,你让她们娘俩多穿衣服。我奶奶抬起头,跟我九爷爷说,你看我给青桃纳的鞋底,春天就能穿了。九爷爷接过来,张开拇指和食指,量了量,就送回我奶奶的手中,说道,刚刚好,准合脚。我奶奶说,你用手这么一扎,就知道合不合脚?九爷爷说,我女儿的脚有多长,我当然知道啦。
离开我奶奶家,风忽然有些紧,真要下雪似的。九爷爷裹好棉袄,径直朝小周庄东边走去。二炮新盖的三间瓦房,成为人们赌博的新据点。以前,推牌九是在二炮哥哥大炮家的草房中,屋内阴暗不说,每逢下雨,屋内都被踩成烂泥地。二炮新婚,父母给盖的红砖瓦房,房顶一层青瓦,整整齐齐地排列,砖头间的缝隙用青色水泥抹严,在周围一大圈土灰色的草房中,看上去鲜亮有威严。我九爷爷来到二炮家,站立在门前仰望屋顶。屋顶显得极高,扭断脖子也看不到头似的。二炮对我九爷爷说,别看啦,就几片破瓦,快进屋,早开场了。九爷爷嘿嘿一笑说,二炮你哪来这么多钱,二十出头,一下子就盖三间瓦房。二炮说,花不了多少钱,都是牌九桌上的运气。九爷爷继续嘿嘿笑,说道,瓦好,亮堂,不漏雨。二炮感到莫名其妙,说道,灰不溜秋的瓦,亮堂个鬼。九爷爷低下头,朝屋内走去。门开在三间瓦房当中的一间,进门就是堂屋,摆放一些桌椅和柜子,算是待客和闲坐的地方。进门朝左转,看见一门,入内就是二炮和妻子的卧室。
九爷爷轻车熟路,进门循声朝右转,推开紧闭的房门,屋内顿时扑来一股浓烈的烟草味,但屋内明显暖和很多,空气温热。见有人开门,屋内的声音顿时停住,二炮赶忙朝里说,别紧张,来的可是老熟人,给挪个位置。这时候我九爷爷还没看见屋内推牌九的人在何处。临门就是一个巨大的圆柱形踅子,里面存储夏天收获的小麦粒,足有一人多高,在方形房屋内占据中央区域,空出房间的四角。九爷爷沿墙朝里走,在屋内最里边的一角,看见一群人围在一处,七八个人坐在方形木桌周围,又有七八个人站在旁边观看。九爷爷顿时明白这种安排的妙处,推牌九的场地变得如此私密,心中不免生出莫名的兴奋来。踅子其实没有入门时看到的那么大,只不过故意朝门前堆,以求空出房屋最里面的一角,可供摆放一张牌九桌,七八个矮板凳,外围还能站一圈人。这样热闹是热闹,可是人们不敢像平时一样大声吆喝。毕竟每年过年前后,都是赌博的高峰期,也是危险期,派出所的民警们,白天夜晚都开着白色警车四处转悠。抓到赌博的,也不恐吓拘留,而是掏出一包烟,每人散一支,和声和气地没收赌资,若是遇到不顺眼的,再罚一点儿钱,塞进自己的腰包,顺便警诫几句,就转身开车走了。
人们都说,他们过年缺嫖资,就来没收赌资。
人们看见是我九爷爷,就让开一条道。九爷爷站在方桌一角,观察形势的变化,趁机在某一边押上一笔钱。起初几把各有输赢,九爷爷不觉得满足,毕竟自己身上那新得的五百块,还没派上用场。推牌九还是自己坐下去,独掌一门比较过瘾。可是桌子只有四边,发牌倒可以多发几对。但来得早的人,一旦占据一方,除非输得太惨,便很少有人中途离席。不过这次倒是例外,北侧那一边,仿佛中邪似的,谁坐谁输。一下午,已经连续有四人输光所有的钱。最惨的一个,那么多次比牌,一次都没赢,不到半小时就起身离开。我九爷爷站在桌角,等了一个多小时,下午第五位坐在北面的人再次输光。他把牌九一推,哗啦地一声响,骂道,真邪门,这北门的板凳底下,难道是坟地,谁坐谁输。二炮笑道,哪有什么坟地,盖房子的时候,可是找人看过风水的,这三间屋里面,就数这一块风水好,是聚宝之地。输光的人站起来,愤愤地不答话,也不离开,而是站在旁边观看,并询问身边哪位愿意坐下去。所有人都在犹豫之中,九爷爷一扭身,从身边一个人的面前挤过去,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嘿嘿一笑,歉疚似的,把牌九搂到自己面前,一边翻牌,推牌,叠牌,一边笑着说道,我来坐北面,不信这个邪。
九爷爷把牌九摆好,左手拉开棉袄的领襟,右手斜伸进去,在贴身的口袋内,从折好的五百块钱中,捏出一角,再缓缓将这张一百元从另外四张中抽出,右手才从棉袄内伸出来,将一百元铺开,摆在自己跟前的桌面上。九爷爷说,锅里一共一百块,你们押吧。这时候有人提出异议,对我九爷爷说,你刚来不知道,我们之前说好了,最高五十块,一百不成。旁边也有人应声,说玩得小一些,输了钱不心疼,见面还能打招呼。九爷爷说,哪有不成的道理,我之前倒是输给你们多少钱,不照样没记恨你们。好不容易要过年,一年到头,就大方一次嘛。这时候有些人默不作声,反对的人互相使个眼色,算是默认。听完我九爷爷的话,谁再不同意,就显得小气了。二炮挤进来插口道,不管你们赌多大,咱可都说好了。我给你们开个场子,可是有风险的,万一派出所来抓人,不知要罚多少钱。输钱的人我没得说,赢了钱的人,我可得十抽一,你们记好账。大家一起起哄,说二炮这人尽讨便宜。所长是他家亲戚,大家才安心到二炮家里来赌钱。
我九爷爷刚坐下的第一把,就旗开得胜,赢了几十块,接下来又连续赢钱,运气从未这么好过。九爷爷有些得意,便说道,我看北面不错,是二炮说的宝地。接下来一个小时之内,我九爷爷就没输过,他看到各种面值的钞票和硬币堆在自己面前,不知道有多少钱,也没工夫去数。一会儿之后,我九爷爷对面那位,钱输得有些慌乱,便一口气押了两百。这时候又有人反对,说刚才才说好,最多一百块,怎么又两百了。南面的那人也不多说,只是埋怨自己输钱太多,这儿慢吞吞地下去,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把输掉的钱捞回来。我九爷爷没说同不同意,只是冲对面点点头,说道,今天不赊账。对面那人明白我九爷爷的意思,拍拍自己右侧大腿根的裤子口袋,说道,钱有,这里。九爷爷说,你会拍口袋,别人也会拍口袋。九爷爷又拍一拍自己胸前的口袋,说这里有三千块,你信不信。对面那人知道我九爷爷在嘲讽自己,就快速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两百块,拍在桌子上,大声说,我押两百。九爷爷说,这不得了。对面那人又埋怨道,你输钱的时候就能赊账,凭什么我不能赊账。九爷爷嘿嘿一笑,说道,钱都掏出来了,还什么赊账。
这一次,南面押两百,东西两面只押十五块,九爷爷赢了东面和南面,输给西面,算下来又赢两百块。九爷爷把东面的钱推到西面面前,又伸手去拿南面的两百块,南面那位把手朝钱上一压,说上次你还欠我两百块,这把扯平。九爷爷的手指依然停在百元纸币的一端,说道,这次的先结清,以前欠的明天再算。南面说,那不行,你这不厚道,下次没人跟你玩。九爷爷嘿嘿一笑,缩回手,说道,那成,先这样,那我欠你的钱,算是还清了。南面点点头,说道,还清了,我押一百。旁边有人劝说,让他少押点儿,但都被拒绝。接下来,南面这位不但把两百块输光,还欠我九爷爷三百块钱。九爷爷得意洋洋,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中间输过几把,但没关系,钱赢了一大堆。天也黑了,九爷爷觉得时机刚刚好,便把面前的硬币和钞票理了理,装一部分进口袋,再分一次牌。这次,九爷爷输掉六十多块,但没关系,整个下午赢了一大笔。要从整体上看待问题,九爷爷想。可转念又想,要是真从整体看问题,这几十年自己输掉的钱真是太多了。不过,没关系,九爷爷想,反正今天赢钱了,真痛快,几十年没有这好运气。
九爷爷说,天黑了,我要回去吃饭。一群人几乎同时说道,那不成,钱都输给你了,现在走,不太厚道。九爷爷说,我吃完饭再来。别人说,那不成,谁知道你还来不来。不如再玩会儿,就在二炮家吃饭。九爷爷知道自己走不掉,别人也不会让他走,便嘿嘿笑道,那我就再赢你们点儿,谁让我今天运气好。有句话,叫时来运转。我九爷爷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一直输钱,今天终于转运。九爷爷在心中计划,怎样找机会,再把从南枝那里拿来的五百块送回去,说不定,就是这五百块给自己带来的好运呢。自己现在赢的钱,远远不止五百块,九爷爷也没有细数,只是在心里大概有个数目。在牌九桌上数赢来的钱,是要招致怨恨的。这点,我九爷爷特别清楚。每次赌钱结束,总有赢钱的人当着自己面数钱,九爷爷认得出哪几张钞票是自己的,心里便有些仇恨似的,恨不得上去把钱抢回来。可是九爷爷也知道,愿赌服输,输给人家的钱,就是人家的,和自己不再有什么关系。可是,钱虽然输了,可赌钱的过程激动而快乐。这跟花钱吃喝是一个道理,没啥不舒坦的,九爷爷总是这样想,搞不懂别人为什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