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水县有俩活宝——胡宪贵胡秀才和白宝翔白太监。虽说“辛亥”已过去二十多年,可胡白二翁身后还背条花白的辫子,都以前清遗老自居,扬头迈步在街面上逛。
唯一在酒浑居白吃白喝的,也仅此二翁,吃了喝了玩了乐了,甩袖提袍子踱方步哼小曲走人,祝天启掌柜还要拱手笑脸相送至大门外台阶下。
民国十三年,宣统帝被逐出宫,胡秀才脑袋里乱了章法,开始吸食“黑土”,两年工夫,把家吸个底朝天。他一横脖子,戒!找人把自己捆绑个结实,跳进山药窖,在那个冰冷潮湿漆黑的地洞里哭喊着撞了三天壁,大烟算是戒掉了。胡秀才戒了烟,人也变成半疯,嘴里骂骂咧咧在街面上乱逛。晌午头一过,他便端了紫砂壶来到酒浑居后面的茶棚,把壶往桌上一放,打袖里掏出把扇子四平八稳地摇起来,冬日里大雪天也是这样。小伙计慌忙上前,把紫砂壶里灌满柳河烧锅,再端一盘清虾。看看酒,看看虾,胡秀才把扇子“啪”地往桌上一摔,将长袖挽起,两手撑着桌子开始骂人。他骂隆裕太后,骂袁世凯,骂段祺瑞,骂冯玉祥,骂南方革命党,骂武昌叛匪,骂民国……吐出的字号依旧是“宣统”某某年月日,张口闭口“我大清”。骂完了人,他笑了,似乎出了一口鸟气,开始喝酒吃虾,一壶酒,八只虾,吃喝到傍黑。一头吃喝着,一头讲故事,讲曾国藩,讲左宗棠,讲李鸿章,讲张之洞……十年寒窗,九载遨游,八年科场,七篇文章——最终结成一根花白的大辫子,胡秀才心里寒战!
胡秀才用的那把紫砂壶,高四寸,径六寸,老树根造型,年代久远,磨得赤黑油亮,看壶底印记:“供春”,明朝的玩意儿,世上极罕见,这是胡秀才唯一的家什,也是唯一的寄托。
白宝翔太监还是那么走时气,吃喝穿用样样俱全,他来酒浑居不定日子,碰见高兴事来,碰见不高兴的事也来;不来,那就是没事。人们远远看见白太监晃过来,不用猜,一准有了事。好事孬事再看他手上是否托着鸟笼——托笼子,是好事;不托笼子,是孬事。
白太监养了一只鹩哥,脑子精明透亮,会说“老佛爷吉祥”,会说“不怕洋人”,会说“给白爷请安”。白太监来酒浑居,不吃酒饭,专来喝茶,喝七花茶。因他有事好上火,有了好事上火,有了孬事也上火,来酒浑居吃一壶七花茶去去火,心里好受些。但凡托了笼子来,他会滔滔不绝地给你讲宫里的故事,看见的,听见的,随口编造的,混搅一块瞎掰,刺耳的公鸭嗓楼上都能听着;不带鹩哥来,一准是有气,一个人呆呆地吃茶,黄眼珠一动不动直盯着运河上的景致,不时用一方桃红帕子抹眼窝。有熟人笑问,太太跟人去啦?想念宫里的小情人啦?想再长出个家伙什来……白太监全然不理会,自顾吮着茶盅想心思。白太监有肚量,不跟那帮乡民百姓一样见识,咋说自个也是打宫里出来的,是个吃过“皇赏”、戴过“顶子”的,尽管那顶子是秃的,可终归还是顶子。
泓妹领来的一对年轻男女,是小两口,背了皮鼓弦子,从山海关来,唱梅花大鼓的。卖艺换饭,乞讨避难。听说,山海关那边占满了日本人,活不得,逃出来。
泓妹叫了她爹来,指着小两口说,逃难的,没了活路,我领来,咱酒浑居给碗饭吃吧。
祝掌柜忙点头道,是是是,一脸难处,拿眼扫着座上客人。后晌午客不多,胡秀才在,白太监也在,廊檐下挂着鸟笼,看样子白太监有高兴事。后来听他说,近日从一个贝勒爷手里买了一只郎世宁画的水晶烟壶,八十块洋钱收来此宝,真叫便宜,一高兴上了火,来酒浑居喝七花茶去火助兴。
胡秀才像是刚骂完人,端着紫砂壶慢慢抿酒,细细拆剥虾皮,两手干枯,舞动着寸把长的指甲,双眼紧闭,双手却是灵巧自如。
白太监有兴致,道,唱大鼓的,先来一段听听,若上耳,我替你们在掌柜跟前打好帮。
泓妹喝道,白板子告诉你,不许你耻笑失落人!这儿是酒浑居大饭庄,不是太妃的小膳厨,打帮,轮不上你!祝掌柜瞪女儿一眼,小孩子莫胡吣。扭头对白太监说,白爷莫怪,她,她人小……
泓妹点到了白太监的短处,他羞红了脸。“白板子”者,指他男人家腿裆里光溜,骂他哪。他气急败坏,站起身,抖抖青花缎子袍叫道,小丫头片子,你你你,这辈子高不了眼,早看透,你迟早要落草……
泓妹道,落草就先斩了你。她指指鸟笼,又拍拍肩上的金儿道,我的金儿能把那长舌娘们儿撕成碎片!
一看这架势,白太监软了下来,奔过去,把鸟笼摘下,紧紧抱在怀里,嗲声嗲气地道,你,你,你一个小孩子家,白爷我不跟你一样见识……
祝掌柜两头为难,哪个也惹不起,他伸巴掌在女儿肩头上轻拍一下,算是打了她,道:胡闹。转身又朝那小两口说,那就唱一段,唱好了,我帮你们拉场子,就在酒浑居。说着,他又看看泓妹,像说,闺女,你看行不?
祝泓妹笑了,唱一段吧,酒浑居客多,唱得好,饭辙是不愁的。
小两口调弦子支架子,摆开了阵势。
梅花大鼓腔色哀婉,调子韵重,多折音,偶一声叫白,如热油锅里落进一块冰渣,刺人耳目。歌唱者虽用花腔,但旋律中蕴藏着醇厚凝重,像是老班底的功夫。
锦浦,春女,绣衣金缕。雾薄云轻,花深柳暗……
胡秀才醉意中拍案大叫,什么淫词艳句,听不得,换个段子!
白太监摇着扇子在手掌里打板,听得入怀,道,听音律,又不是叫你找故事,发的哪门子火气……胡秀才不容分辩,换个段子!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
不行,再换!胡秀才大叫,长此以往,非腐蚀了三水子弟!
白太监拧了脖筋,道,你这老东西怎么净捣乱,听完再议就不成么?你这是往戏台上扔茶壶啊,简直就是大帅督军,不三不四……
胡秀才冷笑道,嘿嘿,我叫换就得换!
祝家父女不懂行,洋鬼子看戏,傻眼。泓妹说,胡爷说换就得换,哪个不叫换,我这金儿可只认我,不认它。她抿嘴笑着指指鸟笼。
白太监没了脾气,自顾去吸吮盖盅里的七花茶。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一阙《枉凝眉》惊压四座,整个酒浑居里听不见一声喘息,好半天,人们才听见一阵低泣,抬眼看去,胡秀才已老泪纵横,闭眼扬头,不知他心里寻思些什么。
良久,胡秀才颤颤立起,拉住那女子的手连声道,好,好,好,唱得妙。小姑娘,老朽谢你啦。说着拱手打揖,吓得那女子急闪。
祝泓妹问,胡爷你听着好?
胡爷笑了,抬起胳膊,用蓝布衣袖擦擦脸,说,不是好,是——太好啦!
泓妹也笑了,向她爹说,留下吧。
祝掌柜说,留下啦。
泓妹牵着金儿在地上转几个圈子,笑道,胡爷刚才你哭啦?胡秀才说,唱到心窝里,憋不住。
泓妹道,不能单叫你一人哭,应该叫三水县的人都上这儿来哭,还有南来北往的买卖家,他们哭,咱们才能笑!在酒浑居大门口立个招幌,又一道好菜上席:梅花大鼓!
好个小丫头,你成精了,这一计好!胡秀才叫绝。泓妹问那女子,你叫什么?
女子羞答答,叫丑奴儿。
泓妹皱皱眉,什么?丑、奴、儿?太难听,我来给你取个名儿,我寻思着,你的梅花大鼓一准在三水县叫红,你就叫——小梅红!
好个泓妹子,比你爹有出息。胡秀才竖起了大拇指道,这心眼子我都没有,你咋就能冒出来,老朽往后也要拜你小丫头为师了。
泓妹笑道,胡爷这使不得。
胡秀才道,怎使不得,一岁为师,百岁为徒,古来有之。在理儿得很。
祝泓妹喜欢胡秀才,瞧不起白太监。她说,其实胡秀才并不疯,是装疯。大清亡了国,他的仕途断了,就不人不鬼地胡混日子。胡秀才早就给人说过,天下没有不死的国君,也没有不亡的国家。他多次给泓妹讲古,讲着讲着就流了泪,胡秀才多愁善感,感情极丰富,肚里的学问像三河里的水满满当当,只可惜了那一江春水无奈付与东流。
从此,小梅红的梅花大鼓在酒浑居唱红了!
那些坐席面的爷们儿都不要找零,去后面吃七花茶,听梅花大鼓,听得哭天抹泪还要往小梅红脚底下扔铜板。小梅红唱了《枉凝眉》,唱《钗头凤》,唱《葬花》,唱《焚稿》,唱《梁祝》……
白太监摆邪了,道,咱爷们儿是为找乐子,又不是上坟。说着,摔茶盅拂袖而去。
第二日,又来了,听一折,骂一通,又甩袖子走了。
第三日,还是来,还是走。
胡秀才笑道,我说白爷,白公公,白大总管,你可是打宫里出来的,你哪能跑到酒浑居这下流的地儿来听大鼓呀!你可是伺候过老佛爷太妃的蓝顶子,你是听过谭老板、杨老板的爷呀……我看你赶忙溜溜回家去,不然你笼子里那位小爷日子久了再学两段林黛玉祝英台,整天哭叫你,你受得了么?胡秀才正说着,笼里鹩哥张嘴了:“不是金玉良缘,是木石前盟。”
白太监真急了,伸指头敲鹩哥的黄嘴巴,骂,你也跟着学坏……提笼子跑了。
没过几日,白太监又来了,单个,没提笼子。
胡秀才又道,早先说好了,来酒浑居单喝茶,可不包含听大鼓,白爷你得出血。
白太监笑笑.我逛街不带银子,分子儿没有,看看。他撩开袍子撇嘴。
胡秀才说,别解裤子,我知道你裆里没玩艺儿,把你指头上的扳指儿脱下来也行。这玉佩,这帽正,你新近收的那烟壶拿来也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