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复读的时候，聂之箴当上了我的班主任。
应届高中毕业那一年我没有考上大学，究其原因可能会涉及很多方面，但最根本的一点，还是我感到上不上大学对我来说无所谓。我准备去当一名威风凛凛的警察。我叔叔是县公安局的局长，他答应过，如果我考不取大学就让我轻而易举地穿上警服。但父母却执意要我复读，而且设法寻找门路，想让我进聂之箴当班主任的那个班复读。上届高考时，聂之箴那个班的五十八名学生，有四十三名超过了高考录取线。为有更大的把握，父亲到聂之箴家时，还带了不少的礼品。
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天晚上的情形。
父亲打听到，聂之箴嗜烟如命，特地买了两条当时最好的烟和两瓶当时最好的酒前往聂之箴家。临出门，母亲又塞给父亲三十块钱，让他再添一点水果。但父亲从聂之箴家回来的时候，手上却仍然提着包括母亲授意所添水果在内的全部礼品。母亲疑惑地问父亲：聂老师不在家？
在！父亲有些沮丧地说：他不要！他说他只收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学生，而不需要家长的礼品。他还说有个家长的父亲拿来了副县长的条子，但他照样不予理睬。他说他只培养人才，而不培养庸才！
母亲当即傻了眼。
我突然有一种被人贬损的感觉，忍不住对父亲说：他凭什么说我是庸才？
他说了，考不上大学的就是庸才！父亲怒气冲冲地说。
我莫名其妙地有些冲动，想找聂之箴辩论一番，当即赶到聂之箴的家里。我自报家门之后就直截了当地说：聂老师，我想与您讨论一个问题，那就是，考不上大学的学生，是不是就是庸才？
聂之箴面对我的年少气盛先是一怔，但他马上就点燃一支烟镇静下来：是不是你父亲刚才吃了闭门羹回去，与你说了什么？
不管我父亲说了什么，我只问你，考不上大学的人，是不是就是庸才？
在我看来就是这样的！聂之箴从口中吐出一种劣质香烟的气味：针对高考学生简单而言，不可能有别的解释。
世界上没有读大学的科学家和文学家多得很！你能说他们都是庸才？
那是另一个概念的问题。聂之箴说，单就高考而言，我认为，上线就是英雄，不上线就是狗熊！大学只收手持通知书的学生。没有拿到通知书的学生，就只能站在外面！我说话相当偏激，但我就是这种性格。如果你不想当狗熊，或者说你不想当庸才，那就请你在今年的复读中一显身手。
好的！不就是考个大学吗？有什么了不起？！我咬咬牙说，你不愿收我，总有人愿意收我！在别的班上，我也一定要争这口气。
看来你比你父亲强。聂之箴微笑着露出自己被烟薰的漆黑的牙齿说，人活着就是为了要争一口气。
现在想起来，我之所以能分在聂之箴班上，换句话说，聂之箴之所以要我，大概就是因为我的出言不逊或者说是反叛意识。从复读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意识到聂之箴是个绝对与众不同的老师。
开学第一天上午，聂之箴这样对我们训示：
我想给你们灌输一种属于我的观点。当然，这种观点如果到外面去讲，很有可能给我招来思想反动的非议。但我之所以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讲出来，并灌输给你们，是要让你们懂得：复读就等于必须考上大学！
说到这里，聂之箴就把这句话写在黑板上。聂之箴的板书不仅漂亮，而且非常流利和迅速，但是写至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他却突然减缓速度，把这一笔写得很长，或者说是非常夸张。写完之后，他又在每个字的下方打上着重号。
现在，我就开始给你们灌输我的观点：你们能不能考上大学，多少人能考上大学，决不只是我们能够向国家输送多少人才的问题。在我看来，你们能不能考上大学，多少人能考上大学，意味着你们，你们本人，注意，是你们本人！而不是别人！聂之箴用夹着粉笔的食指和中指死死指向我们。可能觉得仅仅这样还不能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他又背过身去，把“你们本人”四个字写在黑板上，写完后自然又打上着重号。接着又说：意味着你们本人，将来是不是能做“人上人”的问题！用我们当年的话来讲，是“穿草鞋”与“穿皮鞋”的分水岭。不要认为古语已经过时了，“唯有读书高”的话不会过时。为什么县科委的刘宜忠，从副股长一下子提到了副县长的位置？就是因为他是大学生。现在国家重视并开始启用知识分子，所以我说，考不考得上大学，对你们一生来说至关重要。至关重要呀，同学们！你们的父母把你们送到这里来，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想让你们考上大学吗？
对不起，我要抽支烟！聂之箴点燃烟之后猛吸几口，又说：刚才我所讲的，都是宏观上的个人理论。现在我要结合我们班的实际情况，谈几点具体措施。第一，你们不能背书包上学。不管别的班背不背，我们班绝对不能背。你们把书都竖着摆在桌上，就像一个书架，上什么课，直接从书架上取。第二，每天早上六点半到校，晚上十点半回家，任何人不得违反这一作息时间。我不反对离学校近的同学回家吃饭，但最好都在学校进餐，以节约时间。第三，每人先买三十支蜡烛放在屉子里，晚自习如果停电，随时拿出来点上。这三条，同学们都听清楚了没有？
同学们都说听清楚了。可我觉得聂之箴的这种方法，完全像是管教犯人，所以我没有回答。
叶向阳，没想到聂之箴直接点到我的名字：你给我站起来！你听清楚了没有？
出于无奈，我只好说：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你就应该及时回答！聂之箴猛吸一口烟说：以后不管干什么，我们都要像部队的战士一样，有问必答！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令行禁止！总之，我们要实行军事化管理。
说完，聂之箴就把一直夹在手上来不及抽的烟灰弹掉，然后拼命吸上几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