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春木跟柳文青不在一个生产队。柳文青跟袁春木老婆李又芳的娘家在一个生产队——梨树湾。袁春木跟他老婆李又芳打离婚,上午袁春木到公社送离婚申请,下午梨树湾就个个晓得了。第二天,柳文青在打谷时手就被脱粒机打了。全大队只有一台脱粒机,各生产小队轮流着用,白天黑夜轮班打,二十四小时不停,歇人不歇机子。用脱粒机打谷要用门板搭一个平台,横在机口处进谷,台子前一般安排四个人,一个人提草头解草头,也就是解稻捆,另外站着的三个人,两个人把稻捆扒散,平行移动,一个人递进脱粒机里,叫做“喂谷”。站在机口喂谷的这个人很关键,要快,要敏捷——快才能多打,效率高;敏捷才能做到安全。一般平时多由男人来做,有时也用女人,有的女人比男人还灵敏,但女人的力气终不如男人,处理问题的果断也不如男人。所以,年年打谷不时听说被稻禾带进机子里伤了手的多半都是女的。这天,柳文青被安排在下半夜,除了提草头的一个男劳力,其它是三个女的,后面出草扫场的是几个老人和学生。柳文青站在机口喂谷,天亮之前,困得不行,眼皮上下打架,手上的动作就慢下来了,脱粒机偶尔会空响一两声。这时她左边扒稻禾的一个李姓的小姑子突然抬起右手,在她背上用力来了一巴掌,这一巴掌说不清是拍还是搡,像是拍,提醒她别困着了,又像是搡,要把她的手推进机器里。这一掌,说是搡却又像拍,因为手是抬起来打下去的,说是拍却更像是搡,因为人站在她的左边不打她的左边,打的却是她的右肩。就是这说不清是拍还是搡的一巴掌,把柳文青的右手喂进了机子里,挨到了脱粒机滚筒,滚筒上飞快旋转的铁齿一下子打折了她的三根手指。
柳文青的爸把她送到公社卫生院,袁春木去看她,要把她送去县人民医院,却被柳文青的爸大骂着赶了出来。文青的手指后来长了附骨,明显比原来粗了,关节活动受限,手握不紧拳头,做活儿主要靠左手。
没有人追究那个李姓的小姑子,李家的人都说她是为了提醒柳文青别打瞌睡,要不是她那一巴掌及时,柳文青断的不是手指而是胳膊。队长也是李姓,说,这事怪也只能怪柳文青自己,没有睡好觉,提不起精神,站在机器旁边还分心。女人们便跟着起哄说,就是就是,太对了,一定是又想袁老师去了!
袁春木三十六岁,柳文青二十四岁,相差整整一轮,都属牛。这年是袁春木和柳文青的本命年。俗话说,本命年是奔命年。这话是不是生存经验的总结,生活现象的概括?反正袁柳二人在这个本命年中的境况,正应了祸不单行这句俗语。
如果说柳文青看见的还只是一个小巫的话,那么袁春木遭遇的,则是一个大巫,一个灭顶的无妄之灾。
那天中午放学,袁春木刚收工回家,谷冬至就背着个书包在门口站着。袁春木问你怎么来了?冬至低着头,袁春木放下锄头,叫他进屋。冬至磨蹭半天才进门,站在堂屋中,嗫嚅着说,对不起袁老师,我害了您。他说他不是故意的,也不是他告诉他爸的。是堂哥告诉他爸的。堂哥问我怎么没拿到棋,我就跟他说了,没想到他立马就跟我爸说了。冬至说他再也不走棋了,他要把棋放在袁老师手里。说着他从书包里掏出了那副装在硬纸盒子里的军棋。袁老师说,这又何必呢?你不走放在家里就可以呀。冬至说,不行的,我堂哥会来找。再说,我想给你留着做个纪念。他这样一说,袁春木就更不收了。他说,我现在不是你的老师,没这个责任了。至于说纪念,那就更不必了。他把棋塞进了他的书包。冬至到底是个小孩子,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袁老师看到那副棋只会心里难受,怎么还能留作纪念?不过,袁春木还是留冬至吃了午饭。袁春木家离学校近,冬至家离学校远,从袁春木家到冬至家更远,如果冬至这时候回去吃饭,就赶不上下午的课。吃饭时冬至说,袁老师,听说柳老师受了伤,我想去看看她。袁春木说,去干什么,你别去。冬至说他们班有好几个女同学都去了。袁春木说,她们去你也别去。谁去了你都别去。冬至问为什么,袁春木说,你还嫌她伤得不够吗?你再去那是往她心上扎刀子知道么?冬至便再也不做声,只默默地吃饭。
吃完饭冬至要回学校,袁春木见他心里不快活,就想送送他。一路上,袁春木边走边劝冬至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事上他也没有错。再说在队里劳动跟教书也没得好大的不同,从小劳动,农活也都做得来,只是不能跟同学们在一起了,他有点舍不得。
袁家湾去学校要翻过一道岗岭,岭上有一个比塘大不了多少的小水库,送到水库的坝上,袁春木就回来了。
可是冬至却没有回去。
冬至淹死在了水库里。事情就发生在袁春木离去之后。
冬至被渔网捞起来时,身上还斜挂着书包,那双草绿色的解放鞋也在脚上。是来关水库闸门的袁鹞子首先发现了漂浮到水边的军棋子,连忙去告诉了正在到处找冬至的学校老师,人们才怀疑冬至可能掉到了水里。于是谷九华叫人拿来了渔网,还没下网,袁鹞子关了闸门,冬至的头便从闸门前面的水里浮起来了。用不着去水底捞,人们牵着网轻轻一兜,就把冬至网上了岸。
公安局来人了。他们仔细勘察了现场,发现了冬至落水的地方,不在坝坡一面,而是在大坝侧面的山坡下,那里的岸较陡,岸边有行人走出的小路。离水面一米多高的山岸上,黄土被波浪冲刷后留下垂直的陡坎,岸边长着一棵不大的乌桕树。公安发现的痕迹有两处,一是岸边长满绊地根的土上有一处新鲜的断裂,疑是冬至落水时踩踏形成;二是树上折断了一根树枝,疑是冬至落水时本能地伸手抓扯断的。依据这两个痕迹判断,冬至是不慎失足落水的。可是,那一副军棋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在他的书包里,不在盒子里,而是一个一个漂在了水里面?难道冬至是在这里跟什么人走棋然后被人推入水里的吗?
这个推测一出来,公安就开始了广泛的调查和排查,结果让人眼睛一亮:冬至死前最后接触的那个人,就是跟他有仇的冤家袁春木!
这发现让公安干警喜出望外。
这发现让谷九华怒不可遏:报复,报复!百分之百就是报复!毫无疑问就是袁春木杀了冬至!
公安带走了袁春木,手上铐上了锃亮的手铐。
他们是这样推理的:那天中午袁春木送冬至到坝上,问冬至你们以前就是在这坝上走棋吧?冬至说是的。袁春木就说时间还早,我们也去杀一盘吧。冬至说你是老师我不敢跟你走。袁春木说,我现在不是你的老师了你还怕么事。冬至说,坝上太阳大,晒人。袁春木说那边有树阴,我们到那边去。他们在树下走了一局棋,然后袁春木看看四处没人,就说时间不早了,去学校吧。他就帮冬至收了棋,冬至拿在手里时,袁春木突然出其不意一掌把他推下了水。冬至抓住一根树枝,但没有拉住他下坠的身体,他手里的棋也散入了水中。冬至的身体在水中挣扎了几下,也许一下也没有挣扎,就被流水拖入闸口,死死地吸住了。
袁春木说,把冬至送到坝上我就回去了。干警说,你说的不算,有人证明吗?
没有人证明。他回家时女儿上了学,老婆李又芳也下田去了。队上派给袁春木的工作是烧烟炕烤烟叶,那天下午烟炕就他一个人,他什么时候去的,谁也不知道。
袁春木被判无期徒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