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我跟纪云才师傅(城管局驾驶员)照例在街上转了一圈,除了月兔广场有些甘蔗渣之外,并没发现其他异常情况,便返回到安吉小区。妻正在客厅拖地板,母亲在门廊晾衣服,老爹坐在院子里抽烟。我说:“嬷,我明天出差,要好几天才回,下午有空,咱去52栋吧,我陪着你们再试试那些电器,看你们昨天学得怎么样了?”母亲问:“又出差?去哪里啊?”我说:“明天去上海,星空卫视邀我后天做一档节目,金星专访,叫作金星撞火星,做完节目后我从上海直接到河南南阳参加一个文学活动。”母亲嘟哝一声:“怎么这么忙呢?”但她随即叫上老爹跟我走了。
老爹基本上没费什么周折就把电视打开了,他拿着遥控器对着我笑,像个孩子,在等表扬,我马上夸他:“你真厉害,我都开不来!”老爹笑得更加开心了,他又拿出一支烟,走到阳台,把窗户打开,抽上了。嘿,这老头记性不错啊,昨天告诉他抽烟要开窗户,他居然没有忘记,还特意演示给我看呢。母亲把每个水龙头都拧了一遍,她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喜:“鹰,这自来水怎么这么好玩啊?可滚可冷也就是了,它的温度还能随我的心意变化呢!你看那水龙头,我转到这头,水就冷了,转到那头,水就热了,转到中间,水就温了,真是很好玩哎!”我忍住没有笑出声来:“是嘛?我也来试试!”便走过去,试了试,顺便洗了洗手,然后说:“哟,还真是啊!嬷,你说你小儿媳妇好不好?她说你下不得生水,特意安装了冷热回水管,你看,我们安吉小区的别墅里都没有安装,要用热水得另外去烧,多麻烦!”母亲走到阳台上,把我刚刚的话大声说给老爹听,老爹没听清楚,母亲又重复一遍,末了还补一句:“华凤好不好?”老爹使劲地点头:“好!好啊!这样的儿媳妇,哪里去找啊?要打着灯笼才能找得到!”
接着,母亲去厨房鼓捣那些厨用器具了,而老爹则拿出了空调遥控器,仔细地琢磨了起来,看来老爹不服邪啊,他似乎跟空调遥控器较上劲了,非要弄明白不可,反正我在呢,就由他折腾。这时,我手机响起,是好朋友俞建荣,建荣在江苏省昆山市开工厂办企业,元旦回来看望在广丰念高中的大女儿,顺便给我捎带了两盒阳澄湖大闸蟹,我正好想让他看看新房子,便邀他到卧龙城52栋来。没多久,建荣就到了,他的车子一出现在小区中心广场上,我就透过阳台的落地窗看到了。母亲刚想试用下这些器具,便赶紧烧了一壶热水,但她找不到茶叶和馃子点心,只好端上两杯白开水,很不好意思地说:“建荣,这里还没有开伙,啥吃食都没有,只有白水,下次来就有了!”
建荣还没坐稳就开始大发牢骚,他说这车子太难开了,说整个高速公路简直就成了一个大型停车场,说他五个多小时的车程居然开了十三个小时……当他知道这是我专门给二老买的房子后颇有点惊讶,他问我:“你安吉小区的别墅那么大,老人家的年纪又那么高,你家又有那么多兄弟姐妹,为什么会想到让二老单住呢?不怕人家说闲话吗?”我当然知道建荣的意思,他的话引发了我无限的感慨,我认真地理了理思绪,然后对他讲述了以下这些——
生我时,老爹45,老娘39,由于操劳过度,老娘一直多病,一直以为自己活不过花甲之年,49岁就做50岁的生日,59岁就做60岁的生日,我从小就活在可能失去母亲的恐惧之中,因为多病的母亲,我6岁就知道县医院的位置和县里最有名的老中医的名字。母亲50岁刚过,就逼着父亲就给她合棺材,我那时不懂事,有人问给谁合棺材,我大声说是给我娘,已经懂事的三哥狠狠地抽了我一巴掌,那种痛感,我到现在都有感觉。因为命运多舛,母亲开始信佛,当然也是因为身体因素,略懂中医的母亲对很多食物都有忌口,因此她干脆吃起了长素。母亲认为,人的寿命是可以通过修行而增加的,因此,她一辈子修心积德,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做了很多善事——庙里佛生佛事请她做头首、乡里修桥铺路请她筹资金、村里社公生日请她做醮主、族里祠堂修谱请她做主事,甚至连乡里乡亲街坊邻居闹个红脸吵个嘴仗什么的,也都请她出面充当和事老——十里八乡的没有人不知道“徐兰香”这个名字,无论男女老少长者晚辈都亲切地叫她“兰香奶”,“兰香奶”已经成为我乡下老家“善行”的品牌,成为村里“善人”的代名词。
无论多么艰难,母亲都坚持让我们念书,我家除了残疾的大哥外,每个人都念了不少书,我还上了大学。因为贫困,大学期间,我勤工俭学,写文章挣稿费,到报社兼职,为企业和社会组织做活动搞策划。毕业时,因为发表过不少文章,谋职时,很多单位愿意聘用我,北京和广东几家报刊纸媒给我开出的条件还相当诱人。然而,母亲还躺在医院里等着我回去交医药费呢,“父母在,不远游”和“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两句话一直刺激着我的神经,我最终眼一闭牙一咬脚一跺:“回去!”于是我被分配回老家的中学,由于手上策划的一个活动项目没有结束,我因此耽误了报到时间,差点被县教育局除名,后来县里以特殊人才的名义将我二次分配到县委机关报社,于是我成为一名记者。当时我家的情况十分糟糕——老爹那年一场大病导致耳聋;母亲一如既往地生病吃药;大姐夫妻省吃俭用供三个孩子上学(两个大学,一个高中);二姐夫刚刚去世,二姐带着五个孩子(最大的16岁,最小的8岁)走投无路;二哥眼疾加重几乎失明,家中基本上没有收入;三哥因为超生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东躲西藏,不敢露面,导致家中瓦房都让乡村干部给掀翻了;还有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大哥以及由我母亲义务供养的先天智障的同族舅母需要照顾——可以说,整个家族处于极度困厄之中。当时,我曾发誓: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一定要让父母亲健康无忧地活着,一定要带着这个家族整体走出困境。因此,我在努力当好记者的同时还做起了生意——开广告公司、承包报社广告、给企业策划活动、与人合伙开饭店、经营歌舞厅——我把挣到的钱财与家人分享共用,大学毕业第二年我就在白鹤园小区买了套房子,我想把父母亲接来县城同住,但是父母亲不肯来,要在老家帮助两个哥哥打理家务和农活,还要照顾一亲一疏两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人。2001年元旦,大哥去世,我又邀父母进城,但仍然遭到拒绝,因为这时三哥肺部不适,无法再干重体力活了,二哥的视力已经完全没有办法种田作地。我思前想后,在县政府门口开了个打印社,让二哥进城经营,后来又邀二姐加入,跟二哥合伙,同时,在县实验学校门口开了个杂货铺,让三哥进城经营,当时,我十分忧虑,我不知道二哥三哥能否在县城立住脚跟,说起来真的要感谢母亲,感谢母亲让二哥三哥读了不少书,两位哥哥的文化层次都不低,因此,他们很快就完成了从农民到市民的基本转变。这些年来,虽然千辛万苦,困难重重,但通过大家的努力,二姐、二哥、三哥他们终于在县城站住了脚跟,稳住了生意,并且都买了房子。而我呢,当了五年记者,同时做了五年生意,之后通过公开选拔考上了县文化局副局长,后来又进了县政府,领导让我把正红火的生意全都清盘转让,清盘后,我买了栋别墅,就是现在居住的安吉小区的房子,目的是为了接二老前来同住。再后来我又换了不少单位,直到现在当城管局长,这些情况你们都知道的,就不再说了。
我之前一直认为,只要把父母亲接来同住,有吃有穿有钱给他们用,就是尽孝了。可是,慢慢地我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我发现父母亲住在我家里,其实很不自在、很不痛快、很不开心。第一,我母亲她信佛,吃长素,虽然我老婆准备了一荤一素两套厨具,但仍然分隔不清,母亲从来不说什么,但她往往推托身体不舒服吃不下而不吃饭。第二,老爹没了牙齿,饭菜要烂,但是饭菜太烂了真的很不好吃,我和妻儿经常皱着眉头吃稀烂的饭和煮得发黄的菜,于是母亲就很难受,她担心我们吃不好。第三,母亲在乡下老家可是个标准的“名人”,德高望重,经常有人来看望她,有时还会有和尚尼姑造访,母亲担心影响我的工作,也担心我妻子不高兴,她不能随自己的意将她的朋友领进家来,更不要说留下来吃饭住宿了,一直以“会做人”著称的母亲忽然间变得“不会做人”了,说白了,跟我们住一起,母亲她就是被赡养的对象,而不是家主,她没有了自主权,虽然我一再说没事的,但母亲是个十分自觉的人,她嘴上说好,可事实上她从来就没有带过朋友来家里玩。我发现了母亲的不快乐,就跟妻子商量,说想给二老在离二姐二哥三哥和我家都近的地方买一套小房子,由二老单住,给二老更大的独立的自由的空间,凡事让母亲自己做主,反正,买房子还能增值,当作投资,再花个七八万元装修一下,让父母亲真正过得开心比什么都好,没想到妻子竟然有着跟我同样的想法,她还说她之前没提这事是怕别人闲话,怕别人说她嫌弃二老而把老人赶出家来。于是,我跟哥哥姐姐们合计,还跟在上海生活的大姐通了气,大家都同意我的想法,于是,我选择在离我们几个都很近的卧龙城小区买了套二室二厅90平方米的小房子,就是这了。
我觉得吧,只有这样,老人家才会过得开心——她可以自己做主买菜,想吃啥就买啥,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煮烂点就煮烂点,想邀请谁做客就邀请谁,想在哪里摆个佛像就在哪里摆,想什么时候念经就什么时候念,想大声念就大声念,想敲木鱼就敲木鱼,想什么时候看电视就什么时候看,想看什么节目就看什么节目,想买什么水果礼佛就买什么水果……总之,只要不出安全问题,一切都由老人家自己做主说了算。我觉得,顺着老人才是真正的孝,无论给他们多少钱都不如顺着老人,只有顺着他们的心,随了他们的意,遂了他们的愿,他们才能真正开心快乐,才能真正幸福安康。果然,自从给二老买了这房子后,他们整天高兴得合不拢嘴,现在装修好了,老娘自己选的日子,十二月十六搬进来,明年正月初四,她八十岁生日就放这里过,今后,她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邀请她想邀请的亲友了,即使那些穿着僧袍的出家人,也能毫无顾虑地坐在这里喝茶吃饭了。
现在的问题是,二老年纪太大了,一个79,一个85,目前看身子骨还挺硬朗,但他们还能自理多久呢?这才是我一直担忧的问题。不过,我只要不出差,每天都会来一次的,我二姐和两个哥哥到这里也近,也会常来陪伴的,还有小辈们,都很懂事,他们也会来陪伴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的,相信二老不会寂寞,即使有个头疼脑热的我们也会在第一时间知晓,而且,县医院就在小区大门外,看医生十分方便,再说,我特意让大侄子周有为也在这里买了一套,就这顶上,202室,上下楼,如果有事一呼就应,一叫就到。当然,老人家要是实在到了动不了的地步,只好另想办法了,你觉得这样安排怎么样?
建荣听完我的话,好久没有出声,他红着眼圈说:“好!很好!真的很好!”我知道建荣兄弟为何难过,看见我家二老,他肯定想起他的爹娘了,可惜,建荣的双亲已经去世,日子刚刚好过,老人家还没有好好地享福,就一个生病,一个车祸,双双离世了。子欲养而亲不待,我怎能不理解建荣兄弟眼红泪落的心情呢?于是安慰他:“兄弟,人各有命,上天注定,不必伤心了,我家二老你也有份啊,今后就叫老爹老娘好了!”建荣笑了!我母亲也笑了!笑得很开心!是发自内心的那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