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京生一连几天都很累。班里为她开庆祝会,学校里为她开表彰会。她白天上课,下课还要参加补习班,回到家匆匆忙忙喝口水就伏案做作业,几乎没有空闲。大胖比她还忙,今天这个在北京打工的老乡上门祝贺,要摆酒招待;明天那个刘文革生意场上的朋友摆酒庆贺,不能推辞。忙点累点,她倒没有怨言,相反还觉得其乐无穷。在她认识和交往的河南老乡中,自己的闺女最有出息,当母亲的怎不发自内心的自豪?让她头痛和心烦的是女儿不听话。她拉着女儿赴宴,女儿不仅不高兴,还一堆牢骚和埋怨,勉强到了酒场上,不是旁若无人地抱着书看,就是一言不发低着头吃菜。她想给女儿买几身新衣服,一来作为对女儿的奖赏,二来把女儿打扮得更漂亮点,女儿死活不愿意跟她去逛商场。她急了,说女儿几句,女儿马上反驳,说她想累死她。每到这时,刘文革就会站在女儿的立场上,批评她“强加于人”。
花开总有花落时。这种日子很快就过去了。两周后,刘文革接到女儿班主任的电话,让他和妻子到学校去一趟,谈谈他女儿中考的问题。一路上,他在反复想这个电话会给他带来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大胖骂他是猪脑子。这不明摆着,咱家闺女有今天的好成绩,还不是马老师教得好。她看咱当家长的没点表示,不高兴了呗!
刘文革说你扯淡,人家马老师就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大胖又说那肯定是找咱商量咱家闺女上哪个学校的事。我告诉你刘文革,咱家闺女要去就去最好的学校。大不了咱再掏个三万五万“择校费”。
一上车,大胖就拿出化妆盒。她先是给头发上喷了点发胶。然后又要抹口红。她的化妆盒里光口红就有四五枝。她问刘文革抹什么样的口红?刘文革两眼盯着前方,连看也没看她一眼,顺口说了随便两个字,让她心里很不高兴。她说我不是让你看看我抹哪样的口红好看,我是让你参考一下给咱闺女的马老师送哪种口红。刘文革说人家马老师就不用口红。大胖火了。你怎么知道马老师不用口红,你和她亲过嘴了不是?没见过你这样的熊人,一说花钱就心疼。这可是给你女儿花钱。你爱花不花。大胖了解刘文革,只要说给女儿花钱,他就是钻窟窿打洞去借也不含糊。果然,刘文革二话没说,拉着大胖去了趟商场,买好了东西才又去学校。
马老师和刘文革夫妻已经很熟悉,见了面相当亲热。她看了大胖送给她的化妆品,莞尔一笑,大胖你这是羞我呢!我都快退休的老太太了,还能用这些东西。
大胖说大姐您当老师时为人师表,不用高级化妆品,等退休了得好好打扮打扮,把损失补回来。说完,她意识到“损失”两个字用得不恰当,朝马老师作了个鬼脸。
马老师就在这种亲热、友好的气氛中切入谈话的正题。你们两口子不能光忙着做生意,该是考虑京生上高中的事情的时候了。她再用两个月初中就毕业了,时间很快。
笑容可掬的大胖见刘文革只顾点头,一句话不说,有点儿急了。她说,马老师马大姐呀,我们家闺女是您带的学生,跟您亲闺女一样。咱家闺女经常在我和刘文革面前夸您,说您不像老师像妈妈。我和刘文革都商量过了,咱家闺女上哪个学校,都听您的。您说了算!她话没说完,就看见马老师皱眉头,心想,让我说准了吧,老师就是想着法儿让你家长掏腰包。不然,无亲无故她凭什么帮你家孩子?现在这世道,当官的办事收红包,医生做手术收红包,不给老师送红包你就想让孩子上好学校?门也没有。想着,她白了刘文革一眼。
我当不了这个家啊!马老师叹息地说。她的话让大胖和刘文革听了感觉很别扭。大胖刚要接话,刘文革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不要打断马老师的话。马老师好像也没打算隐瞒,直言不讳地告诉大胖和刘文革,按照北京现行的学籍管理规定,外来人口的子女在北京借读,只能到九年义务教育阶段,也就是说,他们的女儿刘京生不能留在北京继续读高中。
大胖没听完就拍了桌子。这是哪个不通人性的人定的政策?再说,我们家闺女怎么就叫外来人口?我们家闺女是北京生北京长大的,从上幼儿园到现在一直都在北京读书,是北京人。怎么到了高中就不能继续读书了?
马老师说京生虽然在北京生北京长,可是她没有北京户口。没有北京户口还算是外来人口。
大胖还是没听明白马老师的话,又恳切地说,马老师,不,马大姐,您要是有什么要求我们家长做的事尽管说,不管是给学校的公家拿赞助,还是给校长老师个人拿红包,咱都好商量。
马老师听了有点不高兴,白了她一眼,嘲讽地说,你以为你家大业大啊?就是你掏一千万两千万,也不能改变了政策。她见大胖气得脸都发青了,接着缓和了口气。说心里话,我们当教师的对这样的政策也不理解。报纸上电视里天天讲要社会公平,孩子们在教育面前都不能享受公平,在他们的心灵里会留下什么样的阴影?我每年都要送几个这样的孩子,每次都难过得流泪……说着,她心情沉重地低下了头,眼圈也红了。可是,这种事情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更不是我这个当老师的能改变的。
大胖看了刘文革一眼,吓得她差点儿喊出声。刘文革好像刚从桑拿房出来,又仿佛喝醉了酒,眼睛红了,脸也红了,一直到脖子根都是红的,额头上的几根青筋不停地跳着,几乎要挣断了。这几年,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怒容,心里不勉有些紧张。她赶忙把马老师的话头接过来,恳求马老师指条道。
马老师说原来打算再过些日子告诉他们夫妇和刘京生。说实话,我也在帮着京生想出路。这样的好孩子,我当然想帮她,再说我还是她老师。让她继续借读三年高中,作一些努力不是不可能。可是,她高考还必须回原籍。北京的教材和你们老家的教材不一样,教学方式不一样,在北京的优秀学生回地方参加高考,不一定就考得好。我过去带过这样的学生。有的读完高中才回去参加高考,结果落榜了。所以说,我心里也发怵,才找你们夫妻俩来商量……
我们找校长说说行不行?大胖听明白了,症结不在马老师这里。她说校长得能当这个家吧?我们家闺女上初中三年交了五万的赞助费。再说,我们家闺女给咱这学校争过荣誉。
马老师摇摇头。校长也不管户籍,解决不了这个事。这些年,每年都会遇到外来人口学籍的事,今年也不是京生一个人。全区全北京就更多,怎么也有十几万。
大胖说还是见见校长吧,听听校长怎么说。她急得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滚了几滚。马老师想了想,拨了个内线电话。放下电话后,她对大胖说,校长去区里开会了,教导主任在,答应见你们。不过,你们见了教导主任千万不要吵。再说了,你和学校领导吵塌了天也解决不了问题。
去教导主任办公室,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墙壁上有一排厨窗,里边张贴着学校的公告,还有各种各样获奖的学生的照片及事迹介绍。大胖一眼就看见了女儿刘京生手捧鲜花和奖杯的照片。这张照片是颁奖大会上一个记者拍的。大胖洗了四张放大的,一张给了学校,一张挂在家中的客厅里,刘文革的办公室和她在官园批发市场的档口也分别挂了一张。刘京生的照片下边,还有几行介绍她如何如何刻苦学习的文字。大胖过去看了这张照片就忍不住笑,现在看了却一阵心酸,眼泪流了出来。女儿在取得这些成绩的背后,付出了多少艰辛,她这个做妈的最清楚。马老师看见了她的表情变化,难过地转过头。
教导主任是个中年女人,长得很耐看。她一见大胖就热情地握住她的手。早就听马老师介绍过你们夫妻俩精心培育女儿的事,敬佩敬佩!我们校长说过,在当前这样一个社会转型时期,每一个优秀中学生的背后肯定有一个了不起的家长!你女儿连续三届获得外语比赛第一,为学校争了光,为你们家庭争了光,也算是对你们的回报啊。
大胖听教导主任一说,心里又有了点希望。她捋了捋头发,抻了抻衣襟,让自己显得精神一点。主任,我们孩子有今天,那都是你们学校领导和老师培养教育得好。早就有朋友给我和我老公说,让京生读高中时再选个好点的学校。我和我老公都不同意。孩子是你们学校培养出来的,就在你们学校读高中,别的学校倒贴钱咱也不去。
教导主任已经在电话中听马老师简单说了情况,现在听大胖一说,一时沉默了。不过,她脸上依然带着亲切的笑容,说话依然十分平静。大姐呀,我们何尝不想让刘京生这样优秀的学生在校继续读书呢?可是,这是个牵涉到政策的大问题,的的确确不是学校能当家的。北京市的外来人口已经达到500多万,占全市常住人口比例接近百分之三十,像京生这种情况的孩子很多。这样说吧,北京市也当不了这个家。希望你们能理解。
大胖又像在寒冬腊月里被一盆冷水当头而浇,从头凉到了脚后跟。她问,就是说市长也解决不了啦?我们家闺女只有回老家一条路可走呀?大胖说着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这十几万个孩子就被一纸户口赶出北京,公平何在啊?刘文革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很高很响,是吼出来的。
教导主任和马老师相互看了一眼,都低下头沉默不语。
从教导主任办公室出来,大胖忍不住,扑在刘文革怀里哭出了声。刘文革连拖带拉,好不容易把她拉到了车前,她突然跪在送他们的马老师面前,两手撑在地上,咚咚,给马老师磕了两个响头。马老师,我和京生的爸爸求求您,您就看在我们家孩子没给您丢过脸的份上,帮着我们家孩子再给校长求求情。
马老师弯腰扶起她,也抹着眼泪,只是直到大胖上了车,也没再说一句话。
你是个死人啊,一句话不说,一个屁不放?车一出校门,大胖就冲刘文革身上打了几拳。刘文革说你说了那么多有用吗?学校不当家。大胖说学校不当家谁当家,你能找国务院总理吗?接下来,她就开了骂,骂制定学籍政策的人不讲理,欺负外来人;骂户籍政策不公平,误人子弟……骂了一遍,最后归结到一句话,咱家京生怎么办?咱家京生怎么办?
车到自家楼下,她对刘文革说,你回家吧。我不敢回家见闺女,实话实说我做不到,说假话骗她我也做不到。
那,那也不能永远不见她!刘文革生气地说,她问你去哪儿了,我怎么回答?大胖说你爱怎么回答怎么回答。你就说她娘没本事,没脸见她,死了!说完,她下车扬长而去。
刘文革下了车,围着车转了几圈,突然像个疯子一样,对着车轮胎踢了几脚,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