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雪江到报社上任那天,雪花纷飞,路上泥泞不堪。他在进楼前有意在台阶上磕了磕鞋子,可还是在一楼大厅跌了一跤。郭雪江心里很窝囊,脸上颇尴尬,嘴上骂了句娘,在保安和服务大厅职员的众目睽睽下爬起来,拍了拍沾上污渍的西服,向电梯口走去。正是上班的时间,电梯里人不少,几个年轻人叽叽喳喳着议论《夜宴》,一个姑娘生怕沾上郭雪江身上的污渍,使劲儿躲他,头上的黄毛烫都碰到身旁一老头儿的下巴了。
郭雪江不是没想回去换衣服,他从地上爬起来就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头一遭跟报社记者见面,迟到可不太好,狼狈就狼狈点儿吧,郭副总编咽了口吐沫也只好认倒霉了。都说报社是敏感地带,看来还不准确,应该说也是事故多发地带。就冲刚才跌这一跤,足以说明问题了。
郭雪江走进会议室仍然显得气宇轩昂的,当然他有作秀的成分。否则他找不到一点儿副总编的感觉。说是报社,其实不是什么正规的报纸,县级市的小报,八九个人,内部准印性质的。但是因为根红苗正———成立那天就明确是市委机关报,市里各单位倒是都很重视的。
三天前在宣传部扩大会上,组织部的人宣布决定时,记者们都在场。今天是正式上任,所以要开个全体会,算是个仪式。以前郭雪江跟记者们都熟,今天招呼打得都很轻松。莫克说,恭喜郭总,欢迎郭总。郭雪江说,恭喜的话我听,谢谢;欢迎的话先别说早了,我得看你支不支持我工作。莫克正说着“支持、支持”的时候,总编王彪进来了。跟郭雪江握过手,王彪落座,宣布开会,重复了组织决定,介绍了郭雪江的情况,然后说“大家鼓个掌,对郭总编表示欢迎”。众人就噼里啪啦鼓掌。掌声不是那种“长时间的潮水般的掌声”,拢共七八个人,想潮水也潮水不起来。掌声在偌大的会议室里有些零落。
零落的掌声后,郭雪江表态发言。简单说两句啊。郭雪江说,原来在新闻科,没少跟大家打交道,都熟。能跟大家一起共事,缘分,真的非常高兴。因为是头天上班,我想说几个意思:一,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和信任,因为民主测评时大家都投了我的票;二、谈谈对儒州报的认识,以便开展工作。儒州报有五大职能,首先是县委的喉舌,然后是公众获取新闻的载体,是各单位汇报工作的窗口,是文艺爱好者的园地,当然也是记者们展示才学的平台。发挥五大职能,需要正面宣传,塑造形象;积极宣传,推动工作;科学宣传,展示才华。这是我的一点儿认识,如果不正确,请大家尽快给我指正。第三层意思,我有信心做好副总编的工作,配合王总,依靠大家,共同办好儒州报,真正做到领导放心、群众满意、读者爱看。
又是七零八落的掌声。
报社还有一名副社长,姓游,游子太,主管行政和后勤,他表了表态,王彪又讲了讲分工,就宣布散会了。
儒州报每周二刊,周一和周四出报,周二和周五编报。郭雪江上班这天正逢周五,所以要开编前会。王彪因为要参加县里一个活动,全体会后就走了,编前会让郭雪江主持开了。编前会也开得很简单。儒州报为四开版小报。一版是儒州时政要闻,二版是综合新闻,三版是社会新闻,四版是文学副刊。各版编辑说了说要登的稿件,郭雪江在本子上记了记,没发现什么不妥的,就散会了。
下午四点钟,郭雪江陆续拿到了报样。先是四版,然后是二三版,最后要看一版的时候,王彪回来了。郭雪江说:“王总,后三版我看过了,有大小三十来处毛病,不知道改得对不对、全不全,您看看。”王彪说:“宁严勿松。你刚过来,别让人觉得是软柿子,否则贻害无穷。”
郭雪江会意地点点头,把后三版报样呈到王彪手里,笑着说:“堪称幽默的是三版一条消息,《东方红村妇女冬闲做编织》,上来就说‘针对冬闲无事妇女爱扎堆儿生乱子的特点,东方红村党支部决定变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在冬闲时节组织妇女……’要真这么发出去了,东方红村妇女同志们肯定不答应呀!”
王彪笑了。“非上访不可。要是都到咱门前静坐示威了,咱脑袋就快掉地上了。”王彪说话很幽默,也很生动,他说撤职就是“脑袋掉地上了”、“脑袋骨碌碌掉地上了”一类的话,十分形象。
东方红是个老上访村,妇女同志全是上访主力,近些年让县里很头疼。有一次保安没拦住,都冲进市委了,带头的一名妇女同志还在楼前草坪上撒了泡尿,弄得市委办主任哭笑不得。东方红村安排妇女做编织也确实有稳定的意图,可是你别说出来呀!说出来也别写出来呀!可是,乡里的人偏就写了,三版编辑还真就要照发,郭雪江就不理解了。
郭雪江说:“要是把东方红的妇女招来,搁咱这儿也撒泡尿,看恶心不恶心!一点常识都没有。”
王彪抬眼瞟了下郭雪江,“有意思吧?这活儿。”
郭雪江立刻点头,“有意思有意思,太新鲜也太刺激了。”然后低下头开始看一版。
一版有四五条消息,中纪委领导慰问基层纪检干部的,市政协常委多少多少次会的,大学生村官儿表彰活动的,等等。中纪委领导慰问的稿子作头条。郭雪江刚看两眼就发现了问题,稿子上赫然写着“中纪委常委、省纪委常委、省纪委书记马岗陪同慰问”的话,郭雪江顿生疑窦,在“省纪委常委”的“纪”字上画个圈,并打上问号。这时一版编辑贾贝贝敲门进来了,郭雪江就顺嘴问道:“贝贝,你看是不是这儿多了个字?”贾贝贝弯腰看了看,有些拿不准,说稿子是江滨滨写的,我去看一下市委给的领导名单。两分钟后,贾贝贝攥着名单从编辑部风风火火地走进屋说:“哇,郭总,您眼真毒呀!”
郭雪江就很受用。虽然第一天上班,可是咱不外行,你蒙不了我。郭雪江心里美滋滋的,就高兴地发挥了两句,他说:“这里有三个政治常识,知道其中一个,这个错儿就可以避免。一个人是中纪委常委,又是省纪委常委,不太可能;一个人是省纪委书记了,又强调他是省纪委常委,没必要,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一个人是省纪委书记了,肯定是省委常委。所以,画蛇添足多了‘纪’字,也就显而易见了。”
贾贝贝一个劲点头,样子很服气,表情略显尴尬。“我错了,以后多注意。”
王彪抬头问:“怎么样贝贝,郭总凑合吧?”
贾贝贝点头道:“凑合,太凑合了!您老凑合凑合的,把我都弄糊涂了。不是凑合,王总,是厉害。郭总您别介意,王总说谁凑合就是厉害的意思,您确实厉害,火眼金睛。”
郭雪江道:“过奖了。跟江滨滨说,写领导名字和职务时一定小心,多一个字少一个字,都有可能让我和王总脑袋骨碌碌掉地上。”
王彪和贾贝贝不约而同地笑了。他们都很惊奇,怎么郭雪江刚来不到一天,就学会使用“总编语言”了。
定版时已经晚上六点半,天大黑了。王彪组织众人到外边酒馆吃饭,既是加班晚餐,也算欢迎郭雪江。王彪说:“今天人不齐,算是小范围的欢迎,改天正式搞一次。但是,范围虽小,酒可不能少喝。郭总海量,大家可得陪好呀。”由于王彪鼓动得好,众人都轮番敬郭雪江。贾贝贝和连大发喝白酒,贾贝贝快酒,连大发慢酒,跟他们的性格和工作作风一样。一快一慢掺和着进攻,让郭雪江有些招架不住。“咱们都是一家人了,别都对准我呀!王总你们就不敬啦?”郭雪江一边喝酒,一边也鼓动他们敬王彪,“王总虽说是部领导了,可还是我们的社长、总编呐,别目无领导啊!”大家这才放慢对郭雪江的进攻节奏,抽出兵力对付王彪去了。郭雪江趁机吃了好些菜。
六个人中只有莫克喝啤酒,他说一喝白酒就脚后跟疼。新鲜,郭雪江还是头回听说。电子编辑小邬邬日娜喝白开水,据说正在“研究生”,有育人工程。现在的小青年还真有责任意识,婚前怎么疯狂甭说,婚后要造人了,还真讲科学,也算是生态育人了。
吃完饭回到家已经晚上十点。孩子睡了,妻子正在看电视。郭雪江先去洗漱,去了去嘴里、身上的酒味和油腻味。然后换上棉睡衣,舒舒服服地坐在了沙发里。妻子沈梅问:“老公同志,做总编的感觉如何?”郭雪江答道:“甚好。很适合我。起码三年内不会烦。也许七年,七年内不厌倦。”
沈梅目光回到电视上,“但愿没有七年之痒。工作的新鲜感不是七年,你不必对七年那么敏感。再说跟爱情的短命相比,工作还应该更牢靠和长久一些。爱情是两个人的感受,工作是一个人的,‘痒’也‘痒’你一个。”
郭雪江说有道理,正想说说《东方红村妇女冬闲做编织》稿子的事呢,手机来了新短信。郭雪江打开手机看着看着就乐了。“高,实在是高!”沈梅期待着看着他,“快给我念念,快!”
郭雪江就把短信读给妻子听。那个短信的题目叫《领导语言的差异》,内容是———对老婆:吃饭,睡觉;对小姨子:吃个饭,睡个觉;对美女:吃吃饭,睡睡觉;对小蜜:吃饭饭,睡觉觉;对群众:吃什么饭,睡什么觉?读罢沈梅也哈哈笑了,“给我发过来,给我发过来。”
郭雪江给妻子转发短信后,立刻说“走,睡个觉。”
“讨厌!怎么着,没小姨子后悔了不是?”
“没有好,没有我就把你当了,昨天是你,今天就是小姨子了。走,跟姐夫睡个觉。”郭雪江起身把妻子抱起来。
“不睡!说不对不睡!”沈梅蹬着腿撅着嘴撒娇道。
“那就睡觉觉,走,宝贝,睡觉觉去。”
“更不成!小姨子还有情可原,小蜜你想都甭想!”
“那就睡觉!还是这个词来得实在。”说罢郭雪江笑了。沈梅也笑了。两个人已经在床上了。
沈梅微微喘息的时候,还断断续续小声嘟哝着问道:“郭雪江,你一点儿也不想说‘睡睡觉’吗?我现在怎么说也还算资深美女吧。”
郭雪江喘着粗气说:“明天,明天一定说。美女,美女啊!”
两人正黏糊着的时候,手机响了。郭雪江咬着牙帮子停止动作,跳下床去接手机。手机里是王彪急哧白脸的声音,“不好意思啊雪江,这么晚还打扰你。你怎么气喘吁吁的,是不是正搞低级趣味?……不好意思啊,先歇歇吧。我没法以人为本了。”郭雪江听出王彪的口气很急,忙对手机喊:“低级趣味什么时候都、都能搞,没关系。您说!”
“我刚才接到江滨滨的电话,她突然想起来,今天上午中纪委领导来慰问时,书记市长也参加了一会儿跟基层纪检干部的座谈会,后来有事先走了。可是江滨滨稿子里没写,她以为书记市长仅仅陪着吃了顿饭,就不算陪同慰问了。妈的!她刚才又想起来了。她奶奶的,你说这叫怎么一回事?”王彪气得乱了方寸。
“甭急王总,您说怎么办?有什么补救措施没有?我觉得她现在想起来还是够意思的,小姑奶奶要是明天后天想起来或者始终想不起来,那可要地震了。”
“你说得对雪江。我给你打电话正是这个意思,还有机会补救。我刚给印刷厂打了电话,值班室电话老占线,车间的没人接,估计声音大听不着。麻烦你跑趟印刷厂,让他们先别印,开始印了也赶紧停下来,损失算咱们报社的,好不好?”
郭雪江嘴上答应着,已经开始往身上套衣服了。那边王彪又说:“我夜里开车技术不好,你跑一趟吧。我这边儿通知相关编辑回报社。”王彪强调“开车技术不好”,那是客气了。这种事,总不能让总编辑出头露面的。这就够让他闹心的了。
那天晚上,郭雪江酒后驾驶私家车,跑了趟印刷厂,让已经印了七千份报纸的机器停了下来。然后去单位,准备跟编辑们改头条的稿子。编辑部的气氛很肃穆,王彪仍然一副气势汹汹余怒未消的样子,江滨滨眼睛红红的,显然已经挨批评哭过了。稿子很好改,只是加上一句话而已——“市委书记许援朝和市长赵白冰陪同慰问”——郭雪江进屋时,事情已经搞定了。见郭雪江进来,江滨滨怯生生地说:
“对不起,郭总,我错了。按照处理规定,我接受批评和罚款,200块钱我交。”
“这根本不是200块钱的事儿,你连起码的职业素养都没有!”不等郭雪江说话,王彪声色俱厉道,“报纸要是印出来发出去,儒州报蒙受什么样的损失你知道吗?儒州市蒙受什么样的损失你知道吗?我和郭总会挨什么样的批评你知道吗?亏你还是科班毕业,新闻系老师怎么教的你们?新闻要素不齐全,漏报领导,还是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你这不是把大伙往火坑里推嘛你!”
王彪的话越来越重,江滨滨小脸都绿了,看样子精神都快要崩溃了。郭雪江忙说:“有一点还值得肯定,江滨滨知错就改,毕竟帮助报社避免了一次事故。”
江滨滨感激地看了郭雪江一眼。
王彪也意识到话太狠了,就降一些口气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既然有规章制度,只好照办了。”
那天夜里郭雪江回到家里,已经凌晨三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