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涯》2018年第02期
栏目:作家立场
尼采说:“当我想用一个词来表达音乐时,我找到了维也纳,当我想用一个词来表达神秘时,我想到了布拉格。”尼采是对的,但布拉格对我来说已不能用神秘概括,只能是卡夫卡。如果卡夫卡早于尼采,或者哪怕同时代人,尼采一定会选择卡夫卡。他们截然不同,但尼采会同意说他们是兄弟。尼采最后疯了,卡夫卡呢?死前决意焚掉全部手稿,差不多疯了。他们在两极上殊途同归,映照世界。
我已经到过两次布拉格,也可能是三次。2015年冬去过一次,至今留着伏尔塔瓦河寒光与淡黄色城市的第一印象。最近这次先到了布拉格,然后去了法兰克福,途经德国中世纪小城班贝格、哈瑙、纽伦堡,分别在法兰克福和纽伦堡各住了一晚,然后重返布拉格。德国将这次的布拉格之行一分为二,重返算第三次吗?如果时间太短不能算第三次,那也不能算第二次。既不是第三次也非第二次,是又不是,这种不稳定的测不准的纠缠感在卡夫卡的布拉格并不奇怪。
卡夫卡或者说布拉格对我是一个太久的梦。我记得1980年,当我第一次接触到卡夫卡时是那样错愕、费解,但又深刻认同、息息相戚。那种对无意识领域的震撼只有当时北岛他们的朦胧诗可与之相比,两者对我还是对中国文学都是革命性的。朦胧诗在语言上拯救了我,卡夫卡在灵魂上植入了我。前者一夜之间让我跨出旧时代——如果语言不改变,就算跨入新时代你也仍是旧时代的人,事实上。1980年很多人在语言上仍生活在旧时代。而我是幸运的,我不知道朦胧诗和卡夫卡有什么关系,但感觉到两者在1980年奠定了什么。因为自那时起,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用卡夫卡陌生而又神经质的眼睛观照一下事物,我就对这个世界保持了一种清醒,一种坚定,一种无以名状的东西,一种任何时候都不会丧失自己、改变自己的东西。那双惊恐而又天真的眼睛每每对我都像定海神针,总是一下就把我从纷繁的世相带到深蓝色海面。我从不觉得李白、歌德、托尔斯泰是我内心深处的精神依靠,但卡夫卡是,凯尔泰斯是,梵高是,所有弱的天才,黑暗中的天才,都是,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人类的另一种依靠。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我第一次到了几乎由时间构成的布拉格。这种时间像另一种故乡,而且像聂鲁达的诗:“我承认,我历尽沧桑。”是的,我历尽沧桑,我完全可以这么说,当年那个敏感的同样有着卡夫卡梦幻目光的年轻人,快四十年了,来到布拉格,来到依靠之地。由于无限的陌生,像梦一样的陌生,我看到许多自认为熟悉的东西。我起得很早,像在北京一样早,走出老式的旅馆,来到了淡黄色街上,处处都感到银行职员踯躅独行的影子。铛铛车驶过,很时尚的方钉砖路轨没变,路轨没变其他再怎么变也是季节之变,时尚之变,天不变道亦不变。据说铛铛车在欧洲有一百多年历史了,德国柏林有了第一辆铛铛车,这样一个起点一直没有消失,许多建筑与有轨电车构成的道路一直密不可分,共同守护着某种时间。布拉格更是这样,更固执,几乎完全没改变。一战二战欧洲有几个城市没遭过战火?但布拉格没有。多少年来面对战火,布拉格很少激烈抵抗,常常干脆不设防。布拉格人认为时间会战胜一切,如果城市没有了时间也就没有了。的确,布拉格是时间的胜利者。不是说不抵抗,事实上布拉格抵抗得更顽固,更格格不入。只不过体现在心灵上,灵魂上,伏尔塔瓦河一样的目光上。布拉格的时间哲学与心灵哲学,让布拉格的建筑都保留得如此完整。走在古色古香的街上如同走在十八世纪、十七世纪、甚至十五世纪。褚色的方钉砖路面虽然磨得油光光的,但依然棱角分明。德国有胖子,哈瑙有胖子,班贝格有胖子,布拉格没有。早晨遛狗的人比狗还瘦,至少一样瘦,甚至一样有冬天的哈气。有轨电车像早晨的电话铃,叫醒人但很温和,一如最老的那种电话。光在细细的尖尖的教堂顶上,只一抹但很亮,而尖顶下面整个城市还在晨曦中。走在晨曦中的人不是上班的人,没有早高峰,就是散步,走,静静的一人一狗,毫无目的,如新浪潮电影。
很轻易地就走到了河边,我想一个城市不会有两条河吧?应该就是伏尔塔瓦河。在晨曦与教堂顶上阳光的映照下,伏尔塔瓦河静静地弯曲地流淌,也让城市变得弯曲、寂静、开阔,伸向远方的河上的空间如此浩大。大清早的就有人钓鱼,很冷,几乎钓不上鱼,但是钓。桥上的涂鸦神经质,艺术天分极高,几乎是钓鱼人的写照:钓,但不知为什么钓;笑,但牙齿像铁丝网,眼睛画得一半睡着一半失眠。
布拉格是“门坎”之意,名字就很卡夫卡,也可以说卡夫卡的作品天然就有“门坎”之意:不断地被莫名绊倒,不断地纠缠于绊倒的事物,永远前行,永远不能抵达,充满弱但坚定的哲学。一如不设防,但绝不放弃抵抗,永远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