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东贸易公司总经理张卫敏从来也不相信神啊鬼的，但是这天他却鬼使神差地在大殿上非常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前一天晚上他几乎整夜没睡。烟缸里积满了烟头。他心里痛苦极了。但他知道，这种痛苦只有他一个人独自品尝，没有任何一个人肯来和他一起分担。强大的孤独。他感到自己的精神快要垮了！谁能想得到，几百万元的产业倾刻间就变成一堆白纸？他还能挺过去吗？
不能了。
心里有一个声音这样说。
过去拥有的一切他将不再拥有了。张卫敏看到了绝境。
当窗帘开始泛白的时候，他痛苦地想：这样的白昼，叫我如何去面对？张总经理下过乡，当过兵，进过机关，而且在仕途上一直干到副处级，也算相当可以了，可是他不满足，在那股汹涌大潮里毅然下海。他下海的时候也正是很多小公司纷纷倒闭的时候，但是他和另外两个伙伴把一个当初注册资金只有不到十万元的小公司，齐心协力做大到近一千万的资产。前呼后拥，相当辉煌。五年前，他又从那个股份公司跳出来，自己开了一家独资公司。公司发展得很快，运营非常成功，可是，两个月前他和外地的一家公司在共同经营中，陷入了绝境。
这一打击是沉重的，而且是致命的。他和他的公司在这一打击下，完全垮了，不可能有任何一点可以恢复的生气。
责任完全在自己。
公司里人心涣散，不少人悄悄地离开了，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了他的下场。
张卫敏所想到的全是悲哀。
鬼使神差，他决定来泰阳山转转。虽然他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城市里，但他只是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来过这处于南郊的觉悟寺，自当兵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这是一个仪式，他想，作为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仪式。他要最后一次亲近一下自然。
到底是星期天，游人真多。张总经理看到很多人都是结伴而行，或是一家子，夫妻、父女、母子，或是三三两两的朋友，男男女女，像他这样恐怕是绝无仅有的。这些游人也是各有各的心态，大多都是纯粹的游玩性质，像他这样落魄的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他想。现在，表面上看，他是多么的平静啊，可是谁能想到他如今已经是彻底的玩完了，输得一干二净，除了这副身体，他也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阳光真好。
阳光越是灿烂，张卫敏心里越是凄凉。别人都是兴高采烈的，只有我是凄凉的，他想。高兴去吧，让他们高兴去吧。他们有他们高兴的理由。在觉悟寺殿前，他靠着栏杆，俯视到了大半个城市。
他第一次如此居高临下，看待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过去有很多机会出来玩，但他没有时间。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商业经营上，拼搏。最后呢？一切都是空的。从这山上看城市，它是那样的小，只是灰灰的一片。而只有这里，才是郁郁葱葱的一片，生机盎然。那里充满了喧嚣与混乱，物欲横流，而这里，佛语梵音，善男信女。
觉悟寺似乎是悬空而建。张卫敏看到在自己的脚下就是悬崖。跨过栏杆，就是万丈深渊。如果他一脚迈出去，什么烦恼就都没有了。
张卫敏在刹那间特别想把一条腿迈过去。
“……善知识。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迷即佛。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
张卫敏听到身后的诵经声。
回头一看，一个脸上长着一块青痣的年轻和尚。那块青痣很大。他的样子看上去也就有些古怪。他感觉好像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他听到了笑声。
那笑声跟他却并没有关系。
他看到两个年轻的打扮得非常妖艳的女子在青铜炉里敬香。她们一个胖一些，另一个瘦一些。胖的可能要大一两岁，瘦的也就是二十岁左右。瘦的比较漂亮。那个胖的女子穿着也大胆，胸和屁股都勒得很圆。
她们是什么人？也许不是正经女子。他想，如果她们是那种人，她们来烧香做什么？
也许她们也需要佛主保佑吧。也希望太平，并且多挣钱。
求佛的人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啊！
张总经理在心里感叹。
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她们一起进了大殿，然后在蒲团上认真地膜拜，十二万分的虔诚。刹那间，她们是那样的专注、严肃。在神的面前，她们是多么的善良啊。他看到瘦的那一位双手紧紧地合在胸前，眼睛闭着，嘴里默默地念着什么。一缕阳光从外面射进来，正好射在她左侧的脸上。她的脸显得那样的洁白干净，连极其细小的茸毛都能看清。她的神情是多么的专注啊！她的手合得很紧，十指是那样的细长，一根贴着一根。她是紧张的，唯恐一点小小细节出任何一点小错。
一拜、两拜，那瘦的女子动作看上去还很生硬。
她不如胖一点的老练。
前面一蒲团上跪拜的人起来了，张卫敏忽然觉得自己的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保佑我，让我干净地死。或者，就出现奇迹。死，是容易的。那么就让我平静地死。一死，就万事皆空。一了百了。”
他在心里这样默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