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06年第02期
栏目:现实中国
没有人敢夸口不患癌症,癌基因潜蹑于人体细胞,随时伺隙攫人性命。世界卫生组织预测,恶性肿瘤将成为21世纪人类的第一杀手。中国每年新发癌症病例居世界首位,癌症患者发病率为5‰~10‰。年发病例数160万,死亡人数130万。这组数字仍以每年3.1%的速度在增长。当夺命灾星突然降临的时候,惊魂失魄,束手待毙吗?还是生寄死归,医患同德,重新点燃如红花怒放的火炬,演绎出一个个奴隶角斗士起义般获取自由的故事?
在这个世界上,人所处的绝境,很多情况下,都不是生存的绝境,而是一种精神的绝境;只要你不在精神上垮下来,外界的一切都不能把你击倒。
——马丁·加德纳
那时候我身上插着几条管子,被牢牢地捆住四肢缚在病床上。目光透过头罩上的孔洞无助地仰望着屋顶,呼出的每一口热气都闷在头罩里挥之不去,使我大汗淋漓。我开始有一些为不久前的固执担忧了,科学发展到了今天,难道人的命运依然仰仗于祈祷神明?
2003年10月,因为春夏之交SARS病毒的肆虐,春天的干部体检推迟到秋天进行。这一年我主持的刊物正在改版,虽然它仅是一本区域性的专业学术刊物,但是从自己的年龄考虑,我把它作为几十年工作生涯中的最后冲刺,我耳边每天都有一个声音在回响——创新是民族进步的灵魂。我给我和同事们确定了难以企及的坐标,朝着《National Geographic》(《国家地理》)的方向努力。我想扩大刊物的影响,使它受到更多读者的青睐,不让它的路越走越窄。我做事一向不遗余力,那时候编辑部里严重缺员,除了吃饭和每天四五个小时的睡眠,所有的时间我都消耗在办公室里。至于健康,我认为根本毋需担忧。虽系一介书生,可我体质甚佳,长年累月不生病,神鬼也奈何不得。几十年历经风雨坎坷,身体一直如铜浇铁铸一般。
体检做得很详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新增加了CT颅脑检查。我的麻烦便从这里开始了。
次日早晨上班,电力总医院干检科打来电话,要我当日立即再去做核磁共振(MR)复查。我说工作太忙,没有时间。那边护士小姐不依不饶,声称要对我的健康负责。我不应允,手机就一上午响个不停。我哭笑不得,好生烦躁,好生感动,只得应允。
下午到了医院,先注射一针增强造影剂,再做核磁共振。昏暗中一通丁零咣当,从机器上爬下来忙问医生,出了什么问题?医生很年轻,讲话吞吞吐吐,说现在不能告诉你,等神经外科辛主任和天坛医院神经外科的专家会过诊,明天你来取片子拿检查报告单时再说。我央告她,明天我要去承德开会,先告诉我个大概吧!她说你还想出差开会?那可不行!我说会议是我一手召集的,自己不露面怎么交代?请您告诉我复查结果有几种可能性,思想也好有个准备。她笑笑说,没事儿,你回去吧!该吃吃该喝喝!这话显然不是吉兆,我还能放心么?托朋友打听,他们说,做核磁共振的年轻医生从眼科调过去才一个月,没准儿还弄错了呢。我知道,对于危重病人,比如癌症患者,实情假说是多年来约定俗成的老规矩。有顺口溜说,又瞒又骗,多活几年;告诉真话,立马玩儿完。以前机关体检,查出癌症患者,不出两年都死光了。后来的事实在人们心中形成了这样一个悖论:不查出来平安无事,一旦查出来,就离阎王不远了。
我活了50年,从来没有与神经外科打过交道。神经外科是什么地方,以前真是想也不要想。这回知道了,神经外科就是脑外科。大脑是人体最重要的器官,人的冷、热、痛、痒,轻、重等感觉;动、止,哭、笑,方向、平衡等活动;思想感情、记忆力、分析综合的思维能力都离不开大脑及神经。人的大脑如同一个接受信息、发号施令的指挥中心。神经遍布全身如同上传下达的电讯网络。而在椎骨腔内的脊髓如同大电缆。人体最重要的脑干、脊髓、神经发生肿瘤、出血、外伤,必须动手术的,才需要找神经外科治疗。
复查第二天,我仍按原计划去承德开会。
司机一早就备好了车。我因诸事缠身,启程甚晚,下午三四点钟车才开出北京,200公里的路,赶到承德,天已经全黑了。先期到达的会务人员和按时报到的会议代表都在餐厅里等候我们一同吃饭,走进餐厅,大家都站起来,用悲悯的目光望着我。看来消息传得飞快,大家都清楚我的病情,只是瞒着我自己,用餐的时候再也没人敬酒,倒是不断有人来劝,明天去烧炷高香许个愿吧,到外八庙进香是很灵验的。劝的人多了,我只好说,佛门清静,还是不要去添乱。弄个无法破解的难题,去让佛祖坐蜡,恐怕不是对佛法的尊重。我这脑袋里边如果已经长了什么,烧香许愿也除不掉。如果里边没长,不烧香也不会钻出来新的。
饭后佯作无事,和大家一起散过步,我又独自走出宾馆。第一次来承德大约是20年前,后来也断续来过几次,所以对宾馆附近的地形道路还算熟悉。承德因为是著名的历史文化风景胜地,城市规模尚未无序扩张,依然保留着许多大自然的气息。出门沿左侧一条路拐上几拐,便走入了无边的黑暗。夜幕横陈,只有几颗耀眼的寒星,水晶般频频闪烁。借着微弱的天光,能依稀辨出远山的轮廓。古人每临大事,总要夜观天象,我想须臾或许会有一颗流星陨落在不远的山坳里,然而仰视良久,却不见一颗流星划过。倘或用古老的占卜学分析大约可有两种解释,一是我还命不当绝;二是天上的星斗只归帝王将相专属,我等草芥之人,尚未获得与天上某颗星对应的恩准。后种解释显然不能确立,仅前年出现的狮子座流星雨,每小时天顶流量就曾达到3000多颗,世上何时有过如此众多的帝王将相?这样密集的流星陨落,只能是我等芸芸众生。
还好,直至午夜,穹顶的每一颗钻石,都牢牢地钉在天幕上。
会议结束。其年正逢避暑山庄肇建300周年纪念,这和俄罗斯轰动世界的圣彼得堡建城300周年庆典同样难得,不可不看。承德对于文化新闻界的朋友一向热忱,许多景点只要出示记者证即可免票。到了普宁寺门前,方知自己来时匆忙,把记者证忘在了家里,负责接待的朋友忙去购票,进得门来,朋友把门卡递给我嘱咐说,随身带好留个纪念。我接过塑料卡细看,知道朋友的好意分明不是仅仅留作纪念,因为上面有千手千眼大悲观世音菩萨的彩印像,右侧还有三个魏碑体竖排字:护身佛。
走进沿袭中国传统木结构建筑而建的大乘之阁,大佛1.2米高的石须弥底座和莲花宝座前摆满了信众敬献的仿真花卉、水果。大乘之阁门前的月台上香烟缭绕,众多游客跟随僧人诵经、敲钟、抽签,上香伴佛乐和鲜花礼佛。朋友又来提醒,还是许个愿吧,你的病就治好了。记得作家史铁生在他的随笔里说,求神明保佑,可能是人人都会有的心情。事实上,任何无神论者也都免不了暗地里求他多多关照。我抬头仰望当今世界上最高大的金漆木质雕像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颇为其宏伟高大端庄肃穆的气势所感染,还是未为朋友的提议所心动。我十分赞赏这样一个美好的愿望——宇宙间确有神的主宰,确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除却肉体还能有灵魂,肉身衰老死亡了灵魂还另有歇息的处所。人与人之间的亲情和友谊可以万古长存,总比绝对的寂灭更诱人。可是杨利伟刚刚乘坐神州5号上去觐见过了,欧美宇航员还登上了月球,佛祖或上帝谁也没见着。当然,没见着不等于不存在。暗物质、暗能量都看不见却是真实的存在;大卫·科波菲尔穿越长城、锯人、遮盖自由女神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却是十足的把戏。我想佛法博大精深,神若普度众生,不需乘人之危勉强谁一定要顶礼膜拜;神若锱铢必较,何必来关照一个平日不信神,临危抱佛脚的人呢?我这样一个事事较真的凡夫俗子,还是打起精神,多行善举,自己关照自己吧!
返京以后,拿到了MR检查报告单:右侧额叶内可见大片状混杂信号影,边缘水肿带不大,右侧脑室轻度受压,病变大小约5厘米×6厘米。印象:隔期复查除外右额叶胶质瘤。隔期复查的意思是暂时还不能肯定,发展一段时间再复查;除外的意思是希望排除。这是一种声东击西的措辞。如此说来我患的就是脑胶质瘤了。什么是脑胶质瘤?我不再徒劳地找医生。医生有其顾虑,难免闪烁其辞。在当今时代,获取信息唾手可得。我回到办公室,马上登录互联网,用Google搜索病案。
原来脑胶质瘤竟是脑癌!以前见到癌这个字,躲避犹恐不及。虽然几天来我对事情的可能已经有了一个基本的估计,只是不愿意把那个恐怖的字眼说出口,现在病情证实了,我依旧觉得如逢晴天霹雳,五雷轰顶!但是我没有手足无措,因为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那天起,好运就与我远离。吉星高照,水到渠成的事从来没有落在我的头上。我后来往前迈进的每一步,都是我不甘随波逐流,奋起努力的结果。既然命中有此一劫,就再来一次咸鱼翻身吧。我开始大量查找资料,填补自己关于癌症知识的空白。方才明白,癌症是100多种相关疾病的统称。脑胶质瘤发病率占脑部肿瘤发病率50%以上,生存期很少超过2年,被称为生命的灾星。胶质瘤治疗一直是世界性难题。据美国新近出版的权威著作《临床肿瘤学》显示:10位学者共跟踪研究并如实报道4129例恶性脑胶质瘤患者的治疗情况,这些病人全部做过手术并接受过化疗,结果生存时间最长的为380天。
我在网上见到两个求助的帖子。一个是女儿为她患病的父亲写的。她的父亲患脑胶质瘤在当地医院手术。医生在她父亲脑袋左侧开颅,掀起左侧骨瓣,没料到颅内压太高,脑组织膨胀一下子涌了出来。医生一看没法儿下家伙,赶紧又在右侧颅骨打孔泄压。这样的医生和手术,预后效果可想而知,女孩的父亲后来变成了植物人。另一个帖子是大庆石油管理局一个妻子为她的丈夫写的。她的丈夫年仅42岁,患脑胶质瘤到北京来做的手术、放疗,吃抗瘤丸,服中药调理,都没解决问题。术后回到大庆一年就复发了。之后反复复发,已手术两次。现在复发肿物不能手术切除,无法控制,最多还能生存半年……看得我后脊梁冷风阵阵,面色灰白。那天我离开计算机走出办公室就有人问,你今天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
上面病例不是个别的。有医学资料讲,恶性胶质瘤患者的生存期一般只有4~11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