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使我想到了自己的职业。我是做媒体的,成天向编辑、作者强调舆论导向,遇事怎么先把自己导进阴沟里去了?我不应该每天忙着寻找信息吓唬自己。于是不再搜索病例,专门查找抗癌信息。这样一来我的心情好多了。当今世界,防治癌症已经取得重大突破。世界卫生组织指出:防治癌症分为三级:一级预防使1/3的癌症通过采取前瞻性预防措施可以不患癌症;二级预防是通过三早(早期发现、早期诊断、早期治疗)使1/3的病人得到治愈;三级预防是还有1/3的病人就诊时已是中晚期即癌症的Ⅲ~Ⅳ期,通过治疗可以减轻痛苦,改善生活质量,延长生存期。
有相当比例的癌症病人是被吓死的,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无知。精神是生命真正的脊梁。夜晚,我跑到人迹罕至的西护城河边,看看左右无人,在黑暗与二环路汽车引擎噪声的掩护下放声大喊:我要创造一个奇迹——我是奇迹的创造者!
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天坛医院是亚洲最大的神经外科医院。仅本部的神经外科病房就分九个病区,习惯称神外几病房,有300多张病床。这里专家荟萃,病人也极多,病人越多专家经手的病例越多,医生经验越丰富医术越高明,各地慕名而来的病人云集,住院床位也越紧张,以致神外长年累月有数百号排队等待床位的病人。这时有朋友为我联系成功其他病房,又联系了天坛医院其他著名专家。但是我认准了张懋植主任主持的天坛医院神外四病房,经过一个月的等待和运作终于住了进来。进门先到护士站报到,前后一打量,神外四病房的环境真不敢恭维。整个病房有33个床位,分6个病室。病室有大小间之别,小间住重症病人和临时周转病人,3张床;大间6到8张床。主管护士顾婧把我安排在小间2病室7床。脱掉自己的衣服,穿上病号衣,从这时开始我的称谓就变了,无姓无名,改叫7床。
朋友怕我休息不好,对康复不利。说咱们托人换到条件好一些的病房去住吧,我说咱是来做手术的,不是来休养的。何况我内心还隐藏着一个计划:生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一定要为写作而生存,不再为生存而写作。只要能活着走出去,我就要把这次亲历写出来。从这个角度看,恰恰神外四病房最富于写作的原生态矿藏。
7床带上片子去医生办公室找主管大夫!主管护士顾婧喊我。医生办公室紧靠大门,除去桌椅、看胶片用的磨砂玻璃灯箱、一两台联网的计算机,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大块白色的书写板。书写板一侧贴着按资历排序的神外四病房全体医生的姓名,一侧是本周计划安排手术患者的排序。办公室里只坐着一位医生,我一进门就主动招呼7床坐下。这就是7床的主管医生唐铠。
尽管7床暂时变成了连姓名都无权使用的囚徒,尊严已被剥夺殆尽,但是还要说,唐铠医生留给7床的第一印象很好。他看上去30岁多一点,额头光洁,双眸明亮,脸上焕发着青春的光泽,在天坛医院神经外科有10年的临床资历,显得十分精明干练。唐铠医生接过7床的MR胶片问,头痛、头晕、恶心、呕吐、癫痫吗?7床一连回答了5个不。唐铠医生奇怪了,那是怎么发现有病的?7床回答说体检做脑CT。这位北京大学医学部毕业的医学硕士感慨道,CT真是功德无量!
7床问,开颅手术的医生怎样确定,唐铠医生说手术实行点名制。手术之前由病人或家属选择主刀医生,主任医师点名费500元,副主任医师点名费400元,术中主管医生做助手。打个形象的比喻,做手术就像吃清蒸鱼,助手上来先吃鱼头,吃完了鱼头,主刀医师来吃中段,最后再由助手吃尾巴。也就是说,你的手术刺皮钻颅骨是我做,切除肿瘤是主刀医师做,摘掉瘤子主刀医师就走了,缝合硬膜,骨瓣复位,缝合头皮还是我做。
7床提出,希望请张懋植主任主刀,为7床做从瑞典引进的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神经外科显微导航手术。
唐铠医生问,张主任认识你吗?7床说到宣武医院做PET,是张主任亲自安排的。唐铠医生说好吧,我去和张主任预约。
唐铠医生一边与7床闲聊一边为7床写好了病历。这时楼道里一阵喧闹,送餐车就来了。楼道里病号们开始打饭。回到2病室拿饭盒,看到8床的病友郑光明开始喊他自家雇用的护工小马赶紧拿便盆而不是饭盆,从住进病房第一餐开始,每到吃饭时间他就要大便。郑光明自己也深感不妥,但他控制不了。他俯卧在床,拱着身子,抽自己的嘴巴说,没出息!真不是东西!大哥一吃饭就拉屎。郑光明,我叫你拉,我抽你!郑光明48岁,脑肿瘤复发,这是第二次做手术。第一次手术是38年前,他10岁的时候,上课突然看不见黑板上的字了,到眼科最好的同仁医院也查不出毛病。眼科医生说,你们去神经外科看看吧!郑光明就到了宣武医院。一查说是脑袋里长了瘤子,压迫了视神经,由一位40岁的神经外科医生主刀切除了肿瘤。那个外科医生待人甚好,一家老小就记住了,恩人的名字叫王忠诚。38年后的这次手术,也是按照当年王忠诚手术的入路进行的。我问手术切除的肿瘤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郑光明说叫纤维瘤,好像是良性的。我看郑光明两鬓毛发稀疏,皮肤似乎被开水烫伤过一样,柔软细腻泛着丝绸一般的光泽,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是小时候烤电烤的。我就诧异了,烤电,仅仅几十度的热量能把皮肤烤成这个样子吗?很明显是放疗的损伤。可是良性纤维瘤为什么要放疗呢?我绕到他的床头仔细看他的病例卡,天哪!原发:视神经胶质瘤,复发:纤维瘤。也就是说,在1965年,后来成为德高望重的中国工程院院士的王忠诚医生,仅仅凭着一把手术刀,就彻底治好了高恶性的视神经胶质瘤,38年后发作的是另外一种疾病,并非痼疾复发!
最里面的9床躺着一个昏睡的年轻人,名叫张流,刚刚22岁。小伙子皮肤白皙,高大体面,本应今夏大学毕业,不料寒假的时候开始头疼,到医院检查,查出是畸胎瘤。畸胎瘤多属于良性,只是肿瘤的位置太深,手术风险极大。做了一次手术无法切净,出院后,本来感觉不错,但是剩下的部分肿瘤由于含有恶性细胞,生长速度很快,不久又头疼不止。第二次住院又做手术,术后已经在这里高烧昏睡了四五个月。再行手术凶多吉少,所以只能保守治疗。张流的母亲吴宏,24小时守在床边,昼夜看护。鼻饲,吸痰,接尿,擦汗,翻身,按摩,说话。虽然张流什么反应也没有,妈妈还是一声声企图把他唤醒。吴宏是一个下岗职工,几次对我说,张流这孩子是多么仁义。她说,我特别喜欢首饰,在商场里看见卖首饰的就走不动。过年的时候孩子说,妈,再有半年我就大学毕业了,我上班领了第一个月工资,先给您买一个600块钱的镯子。张流,你说你多坑人哪!养你这么多年,还有半年就上班了,你就不要妈了。吴宏说到这里哽咽不止,面如泪洗。现在全完啦,看病就花了十几万。我就怕是人财两空啊!
张流的父亲张金生在某电机厂当绕线工,经常加班加点,来得不是很多。有时来了给送一点儿饭,待一会儿也就走了。只有双休日能来顶替妻子一天。
睡在2病室的第一夜,给张流降体温的冰毯制冷机不时启动,噪声是电冰箱的数倍。吴宏一夜未眠,开着灯伺候、呼唤儿子;郑光明哼哼唧唧说着胡话;护工小马趴在床栏上呼呼大睡;楼道里乱喊乱唱的、哭闹的、裸奔的,片刻不让人消停;台湾歌手张惠妹的大名在神外四的走廊里彻夜回荡,那是一个叫王张仁的病人的呼喊。王张仁是安徽某地税务局的公务员,病情本来不是很重,但是他被胶质瘤和开颅这两件事吓坏了。术前整天哭哭啼啼,把所有的亲戚都从安徽召集到北京作临终道别。术后则狂躁不止,经常赤裸着公牛般壮硕的身躯跑出来,女护士见他毫无遮拦,说王张仁快回屋,外面有这么多女的呢多难看!王张仁已经不懂得什么叫难看,只顾发自肺腑地大声呼唤他的青春偶像。
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喊:I remon-strate! I remonstrate! (我抗议!我抗议!)为什么对我非法拘禁,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要控告你们!护士说,周斌也开始瞎胡闹了。
终于天亮了。病房里空气极其污浊恶劣,想打开窗户探头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气,才发现所有的铝合金推拉窗轨道都钉上了卡子。只能开一拃宽的窄缝,仅够伸出一只拳头,绝对探不出去一只脑壳。以防术后谵妄癫狂的病人跃窗而下。
天坛医院为脑损伤病人准备的病床也很专业。1万元一张,制造得非常牢固,让人联想到专政工具。所有病床四脚都装有万向轮,而且带刹车装置,四边的护栏都是活动的,下面带金属齿,开启自如,咔咔作响。床栏带有孔洞,便于穿绳索把癫狂的病人牢牢地捆在上面。
社会上有许多人,把神经性疾病和精神疾病混为一谈。听到神经病这个词,马上就会想到疯子、傻子。有的神经疾病同时伴有精神障碍,出现抑郁、焦虑情绪。我穿着病号衣,等待剃光头,没有姓名,没有自由,呼吸着污浊的空气,生活在锁门关窗的封闭环境里,面对如此重大的人生坎坷,不能不抑郁,不会不焦虑。我用什么方法来证明我的抑郁焦虑是一个正常人的抑郁和焦虑呢?我不能无缘无故找人演算一道数学题或是背诵一首长诗来证明我的清白,那种做法恰好说明了我是一个精神失常者。我越想表白自己不失常,越说明自己失常,百喙莫辩啊!几十年培养的自尊、自信、自立、自强都灰飞烟灭了,一下子沦入了弱势群体的泥沼。能够留头发也是一种资格。我想在神经外科身穿白大褂,留着黑头发的医护人员眼中,我们这些身着病号衣的光头党都是排队等着挨刀的另类,如狱警眼中的人犯。医生上班时间到了,我赶紧找机会对唐铠医生说,尽快给我安排手术,我要及早离开这里。唐铠医生面露难色,说可以快一些,但是要等周五医生例会确定,手术前有很多准备工作,不能匆匆忙忙草率行事,您得耐心等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