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是园林型海景式封闭小区,地理位置很不错,恰如已殁诗人海子的诗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心情一好,就不想骂人了,而是变大俗为大雅,总想做诗。当然,我的诗和海子的诗不是一码事,属于打油性质。比如说,想表现南方的旖旎,就有了一首:地球啊,你就像个大西瓜,甜头都在中间,两头总是水了巴嚓。还有心情写真:老余脾气拧,吃软不吃硬,不提拉?倒,下岗也不送。来到大南边,活得真安静,海鲜管够造,小酒喝个冲。胜过皇上二大爷,气死局长不偿命……还有仿古诗:风景这边好,处处闻啼鸟。夜来做个梦,我就是领导……总之,那一气我如同得道升仙,整日迷花倚石,赏鸟观鱼,嘴上哼着哩咯咙,手上转着乾坤球,仰着脸谁都不尿。
我一时没安电话,想跟伊珊瑾报个平安,借用的是对门韩三晃的手机。也是叫得口滑,听得耳顺,一不留神,我就不打自招,把愚公或余工的历史称谓泄露出来。韩三晃笑得不行,觉得我神形兼备,没收广告费,就以最快的速度,在小区内扩散开了。韩三晃是西北人,做陶瓷洁具买卖,看我不老不小的,尚有余力可用,就拉我到手下卖马桶。我当然不想卖马桶,而且什么都不想卖——被人领导了一辈子,眼看步入老境,不能再让一个小老板领导着。
我说,我堂堂政府官员,咋能跟你卖马桶?我啥都不想干,就想做寓公。
韩三晃听出了差异,说你不是愚公嘛,咋又变成寓公啦?满院子的人都自称寓公。我查过字典,寓公是指旧时代退隐闲居的大官僚。你一个大头科员,算啥鸟政府官员,你这是驴死不倒架。
韩三晃这种小老板,一般都是略输文采,不逊风骚。以我的文化底蕴,当然不想甘拜下风,就先为愚公做了无罪辩护,又坚决捍卫了愚公的名誉权,指出愚公的精神彪炳千古,啥时候都不过时。最后才说,我过去是愚公,如今是寓公,你看,我这不是搬家了嘛。
韩三晃坚韧地笑着,最后归纳总结说,甭管寓公还是愚公,没有赵公元帅,啥球事都办不成。
我把周围所能达及的地方都跑遍了,新鲜感过去,这才发现,寓公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必须得有事干才行,不然整天混吃等死,那就活遭罪了。小区里设有娱乐会所,里面的活动花样繁多,可惜我被长期的机关生活异化了,人极乏味,种种玩法对我全都没有吸引力。打扑克下象棋脑袋不转轴,玩伴都很排斥。打门球经常自摆乌龙,入错门洞。打乒乓球又不会耍手腕,始终是学龄前水平。打台球就更惨了,有一次那塑胶蛋蛋弹跳起来,可可地打中了我的面门,造成两颗门牙松动,差点儿就成了“无齿之徒”。还有那种慢抽筋的太极拳和太极剑,我一看就着急上火,避之唯恐不及。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寓公们全都自视甚高,又固执又自私,好像世界上的真理把握在自己手上,叫我愚公还不算,神态始终居高临下,好像是我的领导,这让我很不舒服。上街溜达吧,到处都是睡眼惺忪趿拉着拖鞋的蛊惑仔,锛头瓦块丁丁香香的小女子,语言又隔膜,没说上几句,双方都烦了。那天我上超市买白面,怎么说售货员也听不懂,从一旁走过来两个保安,眼睛一对光,突然使出了擒拿术,一左一右把我扭住,嚷着就要往警局送。原来这里把白面叫做面粉,和北方的叫法并不接轨,一听说买白面,还以为是吸毒贩毒的。我哭笑不得,揉搓着发红的手腕说,这地方真他妈的好啊,这才叫真正的鸟语花香呢。
经过再三摸索,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就是钓鱼。钓鱼是纯个体活动,没有任何涉他性,钓得着钓不着都无所谓,能欣赏海景,修身养性,夫复何求?我就成了最执著的钓叟,只要没有台风和海啸,天天都来,交通工具,就是一辆二手自行车。和大自然亲密接触的显见后果是,露肉的地方全被晒得黢黑,活脱的一个乌干达难民,还让穷凶极恶的蚊子咬得到处是包。不过我的兴趣未曾稍减,往那儿一坐,海阔天空,怡心养眼,过去的一切烦恼,全都去他妈的呱嗒嗒了。只是我钓术不精,十足的二把刀,常常有空手而归的纪录,有时运气好,也不过聊以改善一下伙食而已。
我没有朋友,这是可想而知的,借地利之便,就把韩三晃当成了朋友,时常把鱼分过去几条。韩三晃不喜欢吃独食,总把销售点上的小女子叫过来共进,并不固定,常换常新,这回是这个,下回是那个。吃着喝着,那边的浪笑就一波一波地漾过来。吃完了并不就走,常常留下过夜,弄出一阵阵惊心动魄的床笫之声,那挣扎躁动的脚还有意无意地蹬踹间壁墙,就像开屠宰场似的。
晚上睡不好,第二天我就肿着眼泡打着哈欠抗议说,韩总,总这么胡折腾,我真受不了。再说我刀枪入库多年,一旦被撩拨醒了,晚节不保,你能负得起责任?
韩三晃嘿嘿笑着说,多大个事啊,不过就是憋急了,就近找个马桶嘛。如果你需要,我立马给你分派过去一个——这种事就像吃大蒜,别人吃你熏得慌;你自己也吃,大家全都一个球味儿,就不熏得慌了。
我慌得不行,赶忙谢绝说,我宁可憋着,也不使你的马桶,只怕你的洁具太不洁净。
韩三晃披着衣服晃出门去,坐上了新买的别克轿车,就在车门欲关未关的那一刻,又仰头朝上喊,还是你没憋到时候,不信,咱们就走着瞧吧!
海滩的环境幽雅,男人来,女人也来;男人钓鱼,女人钓男人,双方的目的都很明确。眼下寡妇大量积压,再醮的愿望都很迫切,导致了倒追的现象愈演愈烈,胆子大的女人甚至就傍在钓者身后,满脸褶子了还哇噻哇噻地装嫩,使出浑身解数,引诱那些中老年光棍上钩。我易地重生,已然全面刷新了自己,头戴遮阳帽,身背渔具兜,神情散淡,眼中无物,虽不大富,亦为小康,骑着自行车日日地驰过,整体形象也是很酷很拉风的。我觉得自我推销的女人都很犯贱,何况除了哇噻还能听懂,别的全都听不懂,还不如跟外国娘们儿过招,我的三脚猫英语也能抵挡一阵子。
我萌生这个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儿子被继父送到欧洲去吃洋面包了,这等于打了前站,我很想父子俩能在阿尔卑斯山下会师,就开始试探这套方案的可行性。韩三晃听了笑得不行,说怪不得叫愚公,真是个傻×老头。你一没钱二没权,身边的土娘们儿你都搞不掂,还要搞洋娘们儿,这不是大白天说梦话吗?再说,洋娘们儿劲大,你伺候不了的。
我并不死心,因为当今之世,许多传统价值观都被颠覆,恰如一句广告词所说,一切皆有可能。正好儿子来信要钱,说眼下产品都讲究三包了,我毕竟是你做吧?这一点我不能抵赖,就把手头上的余款悉数寄了过去,回信里说,儿子啊,爸爸很想你。爸爸还不算太老,能不能在那边给我介绍一个老伴?现在都全球化了,找一个老年版的朱丽叶我也不反对。儿子经过他妈的长期洗脑,又加上继父的拉拢腐蚀,早就跟我离心离德,连姓都改了,就理所当然地回绝了我,还郑重声明跟我彻底断绝父子关系。回信里直接就称呼我老愚公,说你这人事事离谱,真是太招笑了。你还惦记洋娘们儿?我看能找个南蛮子,那还得是瞎眼的。其实我出国不是为了求学,我是跟你丢不起人,申请名誉避难来了。我气得暴跳如雷,说王八犊子,拿了我的钱竟然又说这种屁话。你避的什么难?你爹又不是本·拉登。还不如说跟我不共戴天,那样倒干脆些。
我思儿心切,心里空落落的,就特别留意小男孩,看到了就面露怜爱,忍不住上前撩逗,有逗哭的,也有逗笑的。有一天,我骑着车子从海边经过,发现一个小男孩正在拯救搁浅的小鱼——退潮的海水把它们扔在沙窝窝里,太阳暴晒,眼看就要死去,他就用双手掬着,一次次往大海里送。我走不动了,眼睛湿漉漉的,因为小时候我也这么干过,只不过那不是大海,而是一条著名的大江。
我说,傻孩子,鱼那么多,你救不过来的。
小男孩说,它们就在我身边,我不能看着不管。再说,救出一条是一条啊。
我身上都抖了,因为当年我就这么说过,连句式都是一样的。我趋步上前,一把将小男孩拥在怀里,又紧紧抱住说,你真像我儿子!我儿子是王八犊子!这么嗄咕的话,小男孩是听不懂的。他个头只及我的腰部,被我的囊膪堵得几乎窒息,用力挣脱了,跑出一截才站住,用了惊怪的目光看着我说,我有爸爸。你只能做我伯伯了。
小男孩名叫柴娃,父母从四川农村来打工,他在附近学校借读,利用课余时间赶海,来抠那些附着在礁石上的“将军帽”,为的是挣几个文具钱。说来也巧,一阵旋风刮过,把我头上的遮阳帽刮掉了,那帽子偶合了物理升力,居然像飞碟那样转着圈子,最后飘落到了浅海里。帽子是地摊货,不值几个小钱,我都想放弃了,可柴娃并不放弃,立马下到海里,打了一阵狗刨,又给捞了上来。我非常感动,从兜里掣出一张大票,撕撕巴巴就往柴娃手上塞,谎称帽子是在欧洲买的,而且还是名牌。柴娃死活都不要,他指着身边的小铁桶说,伯伯,你买“将军帽”吧,一块钱一个,可好吃呢。听人说,小孩子吃了,日后能当将军,大人吃了,也能过过将军的瘾。我就把湿乎乎的帽子翻过来说,我贼爱吃这玩意,想买都买不到呢。从今往后,你别卖给别人,就卖给我。这辈子没享受过特权,这回享受享受特供吧。柴娃的普通话呱呱叫,也知道贼是东北话,并不专指小偷,而是表示一种特别的强调。就用小手在我的大手上拍了一下说,一言为定!
从此,我就成了“将军帽”的固定供户,只要柴娃采到,我照单全收,直吃得美食成餍,打嗝放屁都是那股味儿,可还是装做乐此不疲百吃不厌的样子。韩三晃看我又犯傻了,就嘿嘿笑,说愚公啊,羊皮贴不到狗身上,你这是搂着枕头做美梦呢。你是不是还想解放世界上那三分之二?那你就先把欧洲解放了吧,洋娘们儿也有了。其实,人家欧洲人也想解放咱们呢。我好像被点到了死穴,好半天默然无语,最后只好套用了柴娃的话说,孩子就在我身边,能帮一个是一个吧。
认识了柴娃,我的日子就不一样了。怕柴娃小看,就说,伯伯不一般,伯伯是很有能力的。伯伯就是不想当官,伯伯是宁静致远,淡泊明志。伯伯要是想当官,市长副市长全都不在话下。海滩是自由天地,不可能有人管理,我看到了权力真空,说自由可以,不能自由主义。就自封为海滩滩长——当差不带长,放屁都不响,这么多年,我终于熬上官了。怕日久出乱象,我胳膊上戴个没字的红箍,锐着眼睛来回逡巡,又拿出了看家本事,捆一把柴草篾子,在海滩上反复划拉,把绊脚的石头一一搬开,把林林总总的垃圾收拾起来。此外,我还在沙滩上插了几块警示牌子:严禁跳海自杀!钓到鲸鱼要放归大海!不许裸泳!欢迎临渊羡鱼者,反对义务啦啦队!乍一看内容十分可笑,再一看就明白那是西式幽默,很上档次的。何况我的字写得好,很有两把刷子,就是专门练过的行家里手,想不佩服都不行了。
没想到那一天乐子事就出来了。我发现灌木后面发生了疑似凶杀案,一个男的把一个女的压在下面施暴,那女的发出了濒死的嚎叫,眼看到了紧要关头,我觉得不出手不行了。事情的结果让人大跌眼镜,原来是野鸳鸯寻机搞速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男的心理素质和身体素质都很过硬,一点儿都没慌乱,一只手提着裤子,另一只手就给了我一个大电炮。我的下巴差点儿脱钩,胳膊上的红箍也被扯下来,扔到大海里去了。柴娃见了哈哈大笑,笑过又哭了,为我擦去脸上的血涎,还给我揉着瘀肿。我很懊恼,说伯伯丢人了,伯伯犯傻了。柴娃说,伯伯也没错。假如一百次有九十九次是假的,只有一次是真的,伯伯不但救了一条人命,也成见义勇为的英雄了。我看着柴娃,越看越喜欢,觉得世界上的人都不理解我,唯有柴娃才是我的知音。这么想着,鼻子酸溜溜的直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