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16年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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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2.5亿的工程被看成“一点破事”,任凭站长如何坚持原则,代表群众心声却也扭转不了工程招标的结局。看似荒唐的故事包含着严酷的真实,甚至有些悲壮……
上午快十点的时候,叶草然正在办公室跟党委书记何玉成絮叨,办公室主任莫根峰打着手机匆匆忙忙走了进来,“叶站长,卢处长他们已经过了省界了,你看咱们是不是该动身了?”
叶草然看看何玉成:“怎么着,书记,出发?”
“出发吧。”何玉成跟莫根峰说:“家里的那几辆车都派去,通知在家的站领导也都跟着去。另外,跟车站派出所的姜所长说一下,请他们给派一辆最好的警车,返回的时候在前边鸣笛开道。”
“何书记,咱有这个必要兴师动众么?”叶草然不以为然地说。
“草然,百姓口小,有公议不能自致于上;过客口大,稍不如意则颠倒是非,谤言行焉。你可能有所不知,咱们这位卢处长难伺候得很哪。”何玉成解释说,“要不然,你说现成的火车,两个小时就到了,干吗还非要咱们开车去接?这就叫拿着砍刀混社会,要的就是这个味!”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好吧,既然人家有这个癖好,那咱们就配合吧。谁叫人家掌着咱们的命脉呢!”叶草然摇摇头,“那就赶紧出发吧,别一会儿他到了咱还没到,又惹着他老人家了,让咱们前功尽弃。遇到这样的主儿,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从车站到高速公路出口,也就半个小时路程,没怎么觉着就到了。因为估计时间也差不多了,大家都下了车,在路边活动活动腿脚,边聊着边等。何玉成走到警车司机跟前,很客气地给他上了一支烟:“辛苦你老弟了啊。”警车司机摆摆手:“不辛苦,给领导服务应该的。”
不一会儿,莫根峰就看见派去接卢处长的“帕萨特”由远而近呼啸而来。
“到了,到了。叶站长,他们到了。”
叶草然没有吱声,只是跟着大伙往路中间走了走。
叶草然是铁路云河西站的站长。
他从进铁路门就一直待在机关里,先干办公室秘书,后又跟北方铁路局党委书记叶双喻做贴身秘书,后来提铁路局党委办公室副主任。但那仅是个虚职,实职还是跟着叶双喻后面提包。半年前,叶双喻要退下来了,将他放到云河西站任站长。
在叶草然任站长的这半年里,云河西站一招一式一举一动无不透着两个字:规范。工作真是没得说。唯一的毛病就是四面八方协调得不好,说句道地的话,就是不会来事。
譬如说,上级领导下来检查,一下车,所见之处红旗招展鲜花如海,脸上立马星光灿烂,嘴上却说:你看你看,我们是下来检查工作的,又不是看你摆花阵的,弄这些个花架子干什么?其实,领导也就是这么一说。叶草然却拿着鸡毛当令箭。从那以后,别管哪级领导来,他是说啥也不鼓捣红花绿草了。有时连个“热烈欢迎上级领导到我站莅临检查”的横幅都省略了。领导下车,所到之处冷冷清清,领导的脸也跟着就青了。再譬如吃饭,领导说,咱只要能吃饱,热热乎乎就行了,摆那个排场干吗?他也是按死蛤蟆捏尿,硬把领导往机关食堂带。领导也去,坐下也就是动个三筷子五筷子,然后就拍着肚子站起身来,“饱了饱了,要我说还就是这样吃饭,既省时间又舒服。”一转身,就被别的单位带进了“鲍翅楼”“海鲜城”。领导是干什么的,人家什么样的场合没到过?什么样的阵势没见过?在乎吃你一只鲍鱼一根辽参一碗鱼翅么?领导要的是感觉。你这样倒好,寒山飒飒雨,秋琴泠泠弦,一点儿氛围都没有。换你是领导你高兴么!
办公室主任莫根峰跟他建议说:“叶站长,咱这样光吃饭不行,别的单位吃完饭都带检查组到歌厅或洗浴中心去。”
他听了把眼一瞪:“这就行了么?这不是把领导往虎窝里推么?”
“人家领导自己都说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会的。领导怎么可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叶草然肯定地说,“领导绝不会这么说的,就是说了,也是顺口一说,不会是发自内心。不要说了。”莫根峰还想说什么,让叶草然一张嘴给堵了回去:“我告诉你莫根峰,不论你怎样说,我绝不会跟这个风!谁愿意这么做谁去做,反正我不去做,我的原则就是决不能陷领导于不仁不义。还有,你这个办公室主任以后要给我出好主意,千万不能瞎参谋乱参谋啊!”
这话传了出去,叶草然从此落了个绰号:叶原则。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叶原则”这么殚精竭虑“保护”领导,其结果就是做了那么多的工作,出了那么多的彩,全都被各级检查组不动声色地给消化了。相反,一些在别的单位根本就什么都不算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在他这儿却被无形地放大了。于是,荣誉啦、奖励啦、待遇啦、福利啦等等好事,与他擦肩而过失之交臂便成了家常便饭。
这些事表面上看,影响的是他个人,其实直接受损伤的却是实实在在劳作的广大职工。他们来工作为的什么?扒开美丽的外衣,说实话,就是为了养家糊口。由于某一人的不活泛,使得他们到手的好处拿不着,煮熟的鸭子飞上天,这不能不让他们对叶草然怨声载道义愤填膺。
叶草然并不是做了站长才原则,在给铁路局党委书记叶双喻做秘书的时候就这样。你不能说他不谦和,那份谦和也确确实实是真的。但骨子里的清高和自尊也是真的。无论是朋友还是同事,谁不经意间碰到了这根神经,都极有可能一触即发。因为他有着自己的判断、自己的准则、自己的底线和操守。绝不似墙头芦苇,哪边儿风劲,就往哪边儿歪。由于铁路局党委书记秘书这个特殊位置,各种圈子私下聚会,都想拉他。他哪边都不参加。不参加倒也罢了,他引经据典把教训的话说到人家脸上:“陈独秀说过,党内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帮派可以有,但是万万不可搞成帮派主义,搞成小圈子,搞成独立王国。帮派就是天上的云,飘忽不定,有影无形;什么时候帮派定了型,那也就离垮台不远了。”
后来就没有人喊他了。
还有就是,谁也别想让他越雷池一步。下边有些个有点想法的人,想从他那儿打听点儿叶双喻私密或者让帮着给递个话,他能一句话把人家拒到南墙;为此得罪了不少人。据说,就连叶双喻私人有什么事都不安排给他。一则他本人不情愿,二则叶双喻也不放心。不是不放心他的嘴巴,是不放心他处事不够圆滑,挺好的个事情让他给办糟了。局长办公室主任万承勋不知从哪儿翻腾出许世友的一段话,硬是搬过来套在了他的身上:“戴眼镜,夹皮包,会写文章能提高,论办事,一团糟。”干部部长曾征询叶双喻,是不是需要把秘书换了。叶双喻断然否决。他说:“这个叶草然,有些时候是有些认死理,不够活泛,但你不可否认,这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在这么一个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年代,叶草然还能如此这般洁身自好,不容易啊!”
然此一时彼一时也。那时候,你怎么都行,你是爷。你就不是爷,你后面还有叶双喻,他是爷,而且还是大爷。谁也不敢当面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即便有人心里恨恨的,嘴上还得言不由衷地夸:是爷们儿,有出息,刚正、率性。现光景不行了,叶双喻早退到九霄云外去了。没有了这个背景,你就啥都没有了,只能当孙子了,有时连孙子都当不成。你要是还端着爷的架子摆爷的谱,那对不起了,没人再吃你这一套了。
面对扑面而来的诽谤啊,非议啊,嘲讽啊,谩骂啊……叶草然都能够愕然咽下。因为眼下任何个人毁誉都不足以让他牵肠挂肚,真正让他寝食难安焦头烂额的,只有车站候车室的更新改造工程。
上个月,铁道部一位副部长到车站视察工作,转着转着就转到老候车室去了。此时正是二月天气,春寒犹重,外面又刮着风,候车室里冷风飕飕。
乌漆墨黑的候车室,仿佛有十几年没有彻底打扫过了——到处是乱丝丝的蜘蛛网,到处是七零八落的电线,所有的灯具都耷拉着,风一吹,风铃似的叮当作响;斑驳陆离的墙壁上,有好多幅不知哪年贴上去的标语,别说上面的内容了,连纸的颜色都辨不清了;再看窗户,所有的玻璃都被灰尘糊上了,候车室的光线,除了来自那些随风飘摇忽明忽暗的吊灯,就全靠屋顶星罗棋布般的漏洞了;地面上也尽是垃圾和浮土。许是为了向副部长证明这里的一切绝非一日之功,不知从哪儿忽地吹来一阵劲风,候车室里顿时风烟四起尘土飞扬,大家不约而同地捂起了鼻子,副部长也被呛得咳嗽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副部长脸上立马阴云密布。
陪同副部长视察的铁路局局长汪洞箫看出了副部长脸上的气候变化,一颗心悬了起来。
“这还叫候车室么?这样的候车室还能候车么?旅客在里面能挡风还是能挡雨?烂就烂吧,反正你们自己、你们的七大姑八大姨是不会在这里面候车的,受苦受难的都是与你们非亲非故毫无瓜葛的普通旅客。是不是这样?啊?亏你们还是共产党的干部,也看得下去!”
汪洞箫赶紧解释:“已经立过项了,马上就启动改造。春运一结束就开工!”
副部长脸上依旧挂满了霜:“我从不听不负责任的承诺。”
“领导尽可以放心,我以我的党性担保。”汪洞箫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好,春运结束后我再来看,如果,到那时你们还是‘风景这边独好’的话,可别怪我‘挥泪斩马谡’啊!”
“一定一定!请部领导放心,一个月后还没有开工,不用领导批评,我自己引咎辞职。”
叶草然看见汪洞箫的面色,一霎时变成了灰色,眼睛也火也似的红了起来,脸上的各种神情,因为紧张的缘故,一时半晌连个合适的归宿都找不到了。
可没过多久,这神情就原封不动地移花接木到他叶草然的脸上了。
送走副部长,汪洞箫气势汹汹地指着叶草然的额头,像一只受了伤的狮子似的,咬牙切齿地吼道:“叶草然,铁路局派你来是旅游的么?啊?这半年你都干了些什么?候车室脏乱差到这个地步,你看不见么?啊?你真是枉在领导身边待了这么长时间,孰重孰轻都掂量不出!”
叶草然的脸皮登时红得像烤得半熟的牛肉一般:“汪局长……”
“不要你解释。”叶草然刚想张嘴解释,就被汪洞箫粗暴地打断了,“今天的事你都听见了看见了,我已经向部领导立了军令状,如果一个月后还没有开工,我向部领导引咎辞职。但是,引咎辞职之前,我先撤了你!”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北方铁路局建设处处长卢鸿杰还没下车就看见了欢迎他的阵势,七八辆小车一字排开,最前面是一辆负责开道的警车。“呵呵,真是时势造就人啊,连叶原则这样的人也学会融通了啊!”卢鸿杰脸上浮现出了洋洋得意的微笑。他把腰板挺直,下颚稍稍向前伸出。每当他要装出处之泰然应对有方的时候,就总是这么一副表情的。作为北方铁路局建设处处长,卢鸿杰掌管着全局绝大多数建设项目的生杀大权——领导插手的除外。所以,他有资格摆这个谱。
何玉成快走一步,拉开“帕萨特”的门,一看只有跟车去接卢鸿杰的副站长姚畦坐在里面。何玉成不由得有些诧异:“怎么,卢处长没来?”
“在这儿呢。”
话一落音,就见卢鸿杰笑容满面地从后面的一辆奔驰轿车上探出头来,然后推开车门,把臃肿的身子卸了下来。
卢鸿杰的头顶已经秃了,可脑壳和脸庞都很红润,油光光地发亮。
卢鸿杰倒背着手站在车前,很有气魄地向远处巡视着。
“欢迎卢处长到我们云河西站检查工作,”叶草然赶紧伸出胳膊跟卢鸿杰握手,“卢处长怎么还自带车辆啊,是不是嫌我们的车孬啊?”
“哪里,哪里,我这不是为了给你们减负么,省得你们再把我往回送了。啊,是不是?哈哈哈哈……”卢鸿杰轻轻地摇着叶草然的手,“小叶啊,有大半年没见了吧?还是这么书生意气风华正茂。好,好啊!我很早就跟双喻书记说过,别老把小叶揽在身边,要放下去历练历练。我敢保证,把小伙子放下去两年,调回铁路局机关再看,绝对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前途不可限量。怎么样,这才多久就不一样了吧?啊?哈哈哈哈……”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叶草然笑笑,未置可否。
他根本就不相信。
叶草然太知道了,在整个北方铁路局,还没人敢这样跟叶双喻说话。叶草然跟叶双喻这么几年,仅见他发过一次火。那是五六年前,源城车务段的党委书记张师师,三更半夜到本单位的一位女工家去发展人家入党,结果党没入了,先入了“港”。女工的男人闻讯赶来,将二人捉奸在床,张师师的脸上、颈上、背上被划了无数道口子,鲜血直流。张师师到铁路医院包扎时,不敢对医生说是行邪所致,便信口说是早晨在菜市场见一流氓调戏妇女,拔刀相助时为歹徒所伤。张师师说这话时,恰巧铁路局宣传部分管新闻报道的副部长走了进来,这话又恰巧触动了他那根敏感的新闻神经。副部长一面安排通讯员采访,一面向叶双喻汇报。
叶双喻闻听也是暗自窃喜,他当即安排副部长一定要大张旗鼓地进行宣传。叶双喻说:“张师师的先进事迹再一次证明了,我们的职工队伍是过得硬的,我们的党员队伍是过得硬的,我们的干部队伍是过得硬的!人们不是好说么,一个英雄倒下去,千百个英雄站起来。虽然我们的张师师同志没有倒下,但还是要通过我们轰轰烈烈的宣传,让千百个张师师站起来。”
好一段时间没啥出彩的事了,叶双喻正郁闷呢,张师师见义勇为无异于给他打了一针兴奋剂。叶双喻亲自给公安处长打电话,要求他们迅速集中优势兵力,将凶手早日缉拿归案。可是,还没等到公安处长排兵布阵呢,“凶手”裹挟着沾有张师师精斑的床单、毛巾、抽纸、内裤等和案件相关联的物证,自己主动投案自首来了。“凶手”在叶双喻的办公桌上,将证据一字铺开,“领导,你们看着办吧。”
“通知张师师到我办公室来,现在就来。”叶双喻的脸色通红通红,一直红到了脖根,鼻翼由于内心过于激动而张得大大的,眼里也闪烁着无法遏制的怒火。
叶草然说:“张书记正在医院挂水。”
“就是在手术台上也得给我抬过来!”
张师师战战兢兢地走进叶双喻办公室刚一站定,叶双喻“嘭”的一声,就将茶杯摔在了他的脚下,指着鼻子破口大骂道:“张师师,你他妈的比李师师都流氓!”
这是叶草然见到的叶双喻绝无仅有的一次发火。
机关里的人,甭管谁提起叶双喻,没有不夸他平易近人的,和蔼得像个卖菜老头。可就是没人敢在他面前造次。机关里不少人是喜欢骑飞车的,倘若前面有人挡道,那一定都是铃铛摇得山响。然而,只要看清了前面慢慢地走着的、挡了他的道路的是叶双喻,都会老老实实跳下车来,安静地跟在后面缓缓而行。不少时候,叶双喻茫然不知自己身后已经排起了一条长龙。汪洞箫都干了五六年的大局长了,见人打招呼都是用鼻子哼,见了叶双喻照样规规矩矩恭敬有加。
他就有这个派!
卢鸿杰之流就更不用说了,逢年过节想去叶双喻那儿“表现表现”,都是先给他打电话:“叶主任,我是建设处卢鸿杰,你看叶书记什么时间空闲,我过去汇报点事。麻烦你给安排安排。”这样的事,叶草然一般都给安排了。每次,卢鸿杰都千恩万谢,临走时,不忘在叶草然的办公桌上也留下一个信封。唯唯诺诺。哪像现在张口闭口称他“小叶”。
卢鸿杰依次跟前来欢迎的人员亲切握手,叶草然跟在后面介绍每个人的姓名、身份,卢鸿杰漫不经心地听着,并不往心里去。
何玉成说:“卢处长,时间不早了,你看我们是不是……”
卢鸿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又朝高速公路出口看了看,说:“不急,我不过是个打前站的,主角还没到呢。”
“怎么,还有人?”叶草然和何玉成不约而同地问道。
卢鸿杰高深莫测地笑了,“《赵太祖千里送京娘》里有这么一句话:大王即刻到了,洒家是打前站的,你下马饭完也未?”
二人见卢鸿杰不愿多说,也就不再多问。不多会儿,又有两辆轿车风驰电掣般驶来,卢鸿杰说:“主角出场了。”
话没落音,车到跟前,铁路局副局长范惠民神采奕奕地从车上下来,笑容满面地跟叶草然、何玉成握手。“你看看,你们这么忙还都过来,草然一个人过来就是了。”刚说完,就看见了旁边的车队,遂埋怨道:“怎么还这么兴师动众啊?上面都要求几年了,要轻车简从……”
何玉成赶忙接过话头:“哪里哪里,范局长大驾光临,我们没到省界去迎,就已经失礼了。”
叶草然说:“是的,我们确确实实不知道范局长亲临指导,否则,怎么——”
范惠民摆摆手,连说:“没必要,没必要!本来今天有个会的,洞箫局长临时有事,时间往后推了。我正好见缝插针也过来看一看。”
这时,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从背后传来:“久违了,范惠民。”
范惠民循声望去,“你是——”
“我就知道你记不得我了。”男中音一点点启发他,“云河一中、高二(2)班、兔子……”
范惠民恍然大悟:“图惠民!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后面的人赶紧凑上前来,介绍说:“这是我们云河市政府的图市长。”
图惠民赶忙纠正,“是副市长。”
“父母官啊!你小子官运可够亨通的啊。”
范惠民拉着副市长的手,向大家介绍道:“当年,我们班一个图惠民,一个范惠民,那可是学校的俩宝贝疙瘩啊。高考时,一个是市里的文科状元,一个是市里的理科状元。后来听说图惠民考上了清华,我可是难受了好长时间啊。”
“别在这儿瞎扯了,我听说你读了北大,也是难受了好长时间啊。”
“哈哈哈……咱就别在这儿互相吹嘘了。哎,对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图惠民笑了:“煌佳建筑工程总公司的老板陈瑀涵给我汇报,说铁路局的范惠民局长到我们云河市视察,我跟他打赌说,这个范局长我认识,他不相信。我说不信咱们就赌一把。就这么接你来了。怎么样,瑀涵,输了吧?”
叶草然、何玉成互相看了一眼:连一个民营老板都对范惠民的行程早已了如指掌了,而他们俩却直到范惠民到了跟前还蒙在鼓里。这也太不正常了吧!
陈瑀涵恭恭敬敬地答道:“是的,市长,口服心服。”
图惠民转过脸对范惠民说:“范局长不是要考察我们云河市的建筑企业么?我今天推掉了所有的工作,一心一意陪好范局长。我已经要求陈老板了,好的坏的都要让范局长看,不能对范局长有任何隐瞒。”
范惠民笑了,“那就有劳老同学喽。”
“范局长,咱们这个队伍啊有点过于庞大了,你要是对我这个副市长保驾护航还放心的话,就请你们的警车、陪同人员,是不是就别去了?”
范惠民看了叶草然一眼,何玉成赶忙走过去把车队给驱散了。
路上,何玉成跟叶草然说:“这个卢鸿杰真是的,点名让我们派车去接,我们派去了他又不坐。这不是折腾人么!”说完,看叶草然没有反应,便推了推他:“想什么呢?”
叶草然叹了一口气:“我在想,连副市长、副局长都入戏了,这剧情一定又会一波三折了。”
“有道是,会说不如会听,再复杂的剧情也是给人看的。走着瞧吧。”何玉成安慰他说。
云河西站候车室更新改造工程,其实早在叶草然到任之前就已经立完项了,计划资金是2.5亿元。
云河西站是京沪铁路线上的一个特等站,始建于风雨飘摇的20世纪初叶,在中国交通史上,素有“云河通,则全国通”的说法。作为“中国铁路之咽喉”,云河西站历经百年,今天仍然是中国重大铁路枢纽。上世纪90年代末,铁道部投资1.8个亿,对老火车站内外进行过整体升级并扩容。据说是按照北京西站的图纸克隆过来的,但规格却比北京西站小了好几号。遗憾的是,这幢建于改革开放方兴未艾时期的“标志性”建筑,才仅仅存活了20年就风雨飘摇了。甚至比始建于风雨飘摇时期的那幢老站舍还不堪一击。
在铁路局的工程推进会上,汪洞箫局长面色严峻地跟前任站长郝省新说:“以往铁路局的工程,均是由建设处或临时建指负责。事实证明效果并不好,看似大家都负责,实则是都不负责。更有甚者,有些人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拿工程作交易,贪腐丛生。不仅建设单位有意见,使用单位有意见,就连施工单位也跟着有意见。所以这次的工程,我们打破常规。省新同志,你是云河西站的第一领导者,所以,云河西站的更新改造工程,你就是理所当然的第一责任人。这就是我们这次管理方式改变的实质,谁主管谁负责。2.5亿,这可是个大蛋糕啊。”
汪洞箫在会上疾言厉色,严肃得很。可是没用,下面该怎样还怎样。想想也没啥奇怪,现在到处都是这样,说一套做一套。同志们如此,领导亦然。2.5亿啊,谁看了不眼馋?光是那些有头有脸的,就能把郝省新的手机打爆。
郝省新拿着鸡毛当令箭,以为有汪洞箫一番话作注脚,自己真的大权在握了,谁的招呼都当耳旁风。局长办公室主任万承勋,带着煌佳建筑工程总公司的老板陈瑀涵到办公室堵他,请他吃饭。他推三阻四,硬是没赏脸。
车站办公室主任莫根峰劝他说:“郝站长,工程可以不给,饭却不可以不吃,这个面子得给。要知道万承勋可是汪洞箫局长身边的红人啊!”莫根峰心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代表汪洞箫局长来的呢?
郝省新把脖子一梗,“你的意思是谁请我都得去,是不是?那样的话,我还能在这儿坐么?你也甭跟我说谁是局长身边红人,京剧《红灯记》看过没?李玉和跟李奶奶说过这么一番话:妈,有你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全能对付!我郝省新有汪洞箫局长的那番话垫底,也是什么样的酒全能对付!”
这话不知怎么被人添油加醋地传到了万承勋那儿。万承勋气得鼻眼出血:“好,有种。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那段时间,郝省新天天喝得面红耳赤,走起路来东倒西歪。职工说他呼吸都喘茅台的味儿,打个嗝就能把鲍鱼吐出来。
终于有一天,不知是酒的度数高,还是色的“春”度浓,郝省新没能“对付”得住,还在酒桌上就自作主张把工程给了一个高中时的女同学。
俗话说,隔墙都有耳,何况桌上就坐着煌佳公司的探子。郝省新还没回到他的站长办公室,举报的电话就已经打到了汪洞箫的局长办公室。
铁路局纪委派人下来调查,谈了不到10分钟,也就是刚刚问了姓名、性别、年龄、民族、政治面貌、家庭出身、本人成分等自然情况,连政策都还没交代呢,郝省新就痛哭流涕,对自己的罪行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一干二净。纪委办案人员按图索骥,在郝省新办公室的保险柜里找到了那20万元的好处费,分文未动,银行的封条还板板整整地扎在上面呢。
办案人员感到十分诧异:他娘的,怎么说也干了那么多年共产党的领导干部了,这也太了,就是王连举也得等上了刑才能叛变啊!
叶草然受命于危难之时。
铁路局党委书记叶双喻、局长汪洞箫在跟他谈话时都专门交代,当务之急就是抓好这项工程的招投标工作,既要又好又快,又要做到前覆后戒,而不是前“腐”后继。叶草然言之凿凿,保证保质保量完成任务,就差拍胸脯了。
如今近半年过去了,叶草然跟伍子胥过昭关似的,连头发都愁白了,工程还依然“碾子是碾子缸是缸,爹是爹来娘是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