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09年第10期
栏目:中篇选粹
我爷爷抱走我姑姑送人,我爷爷这一送,送走我父亲一生的幸福和安宁。
我爷爷送走我姑姑,我父亲哭了一天一夜,绝食三天。
第四天一早,我父亲坐在门槛,两眼空洞,身子软如面条。
我爷爷揉搓咣当响肚子,喉咙打出冒番薯汤酸味儿饱嗝,脑袋昏昏,说:不吃,饿死你,我还能多一口饭吃,看你硬还是我硬。
自打我爷爷送走我姑姑回到家里,我爷爷就阴郁寡欢,心神不宁,我父亲从他眼里看出阴冷硬气,知道败局已定,饿不回我姑姑了,扶住门框晃晃悠悠站起,屁股粘附一块青灰色鸡屎慢步走进厨房,打开锅盖,锅底铺一层薄如蝉翼浊黄番薯汤——他们都吃过早饭了,我父亲不得不被动饿上一顿。
我父亲伤心欲绝的理由是疼死我姑姑,还说长大娶我姑姑为妻,我爷爷却趁我父亲熟睡,连夜抱走我姑姑送了人。
我姑姑侧脸挂我爷爷肩膀,一路上酣睡不醒。自打我爷爷从热烘烘被窝里轻轻抱起我熟睡的姑姑猛地窜出家门,我姑姑脑袋就挂在我爷爷肩膀,熟睡的她哪知这一去永别乡土血缘,踏上一条不归路。我爷爷搂紧我姑姑身腰,当空星月笼罩父女俩爬十里山路逃命似地赶往定安渡口。我爷爷那天算错潮汛,赶到定安渡口时乌猪已呜呜离岸,我爷爷心口一沉,心往下掉,那个联系好领养我姑姑的户主准时候在福州台江码头,失约事小,错过时间,我姑姑送不走,留在家里占着一口饭吃,哪敢抱回我母亲当童养媳。兵荒马乱,加上年年灾荒,吃食算计着吃只够一家人粘肚皮吃上半年,我爷爷担心这样下去将来我父亲讨不起老婆,腾出我姑姑这口饭供个童养媳做我父亲老婆。童养媳他已瞧下了,是邻村连家刚断奶的幺女。
我爷爷一急,他快跑如飞,侵晨海风剐擦我爷爷耳朵和我姑姑露出小破夹袄的瘦小脸蛋,瘦小脸蛋随奔跑节律晃荡跳脱。那截伸进海水的石板码头留下我爷爷匆匆奔命的狼狈影子。我爷爷腾空跃起,撞碎悬挂海岸线日头光幕痛苦嘶鸣,心却在腾空霎那掉进混沌黑暗海里。
我爷爷惊险飞跃的一幕,让船工视线接住。船工起锚妥当,抬眼瞅见我爷爷赶死似地冲过来,双脚飘落乌猪船帮时身子前后打晃。船工伸出熊样粗大硬实手掌及时钳住我爷爷臂膀,我爷爷才不至于带着我姑姑掉进海水。船工破口大骂我爷爷找死。骂声混合我姑姑骤然飘起的尖利哭声,伴奏乌猪马达突突突前行,撕扯掉进混沌黑暗里我爷爷蹦跳不止的心口。
我爷爷很快哄住我姑姑哭声。我爷爷告诉她去一个有米饭吃的地方走亲戚,我姑姑从来没吃过米饭,米饭蒙敝我姑姑预临的困境。乌猪沿海岸线一路走走停停,行走三个时辰水路到达台江码头。急急上岸,把我姑姑交给头上包一块暗花缠枝莲腊染青布老妇女。老妇女要童养媳的事是人贩子来村里说合的。人贩子只说福州城郊一户人家有六个男孩,想抱个童养媳。人贩子跟我爷爷约好交接的时间、地点后离去。
“我不,我不要啊,爹!”老妇女接过我姑姑的当口,我姑姑嚎哭声像一把尖刀捅伤码头嘈杂和零乱寒风。
我爷爷断喝一声:“你快走吧!”
老妇女带上我姑姑刀样锐利哭声,消失在肩挑背驮的混乱人群里。老妇女没告诉我爷爷家在哪儿,以免事后反悔,将来上门认亲,多出一嘟噜麻烦。
我爷爷送走我姑姑后,每每涨潮时辰,我爷爷心律紊乱,心跳如撞鹿咚咚敲打心壁,心绪烦躁,烦躁劲持续到退潮方安宁下来,天天如是,这让我叔父受了不少皮肉之苦。我父亲似乎摸到潮汛规律,避开拳脚,躲出去放牛,或者找人捉迷藏,总之不呆我爷爷身边。我叔父脸上成天挂鼻涕虫,他不明白险境,不明白我爷爷拿他出气个中缘由,以致我爷爷咽气后,我叔父双眼如枯井,我父亲溜得没影儿。我伯父忠诚守望我爷爷最后时光,捍卫孝子本色,个把月后我伯父也走了,留下一个遗腹子和我伯母。
我姑姑离开家门那年五岁,我父亲十岁。
我十岁父亲欲娶五岁姑姑为妻,大人嘻嘻哈哈开心一阵,拿我父亲话语当儿戏。殊不知我父亲是当真的,我姑姑送走后几天,我奶奶抱回邻村连家三岁幺女,叫五妹,说是养大了做我父亲老婆,事情果如事先安排,她后来做成我母亲。我母亲瘦骨如柴,生下我也瘦如芦柴,我和我母亲都欠了我姑姑一口番薯汤饭。而我姑姑一直没有下落,如同人间蒸发。或许在茫茫人海中,有某个机缘,我和我姑姑后代――两个奔流同源血液后人有过相逢不相识,那是人间最为残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