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5年第05期
栏目:关东传奇
黑羣子果真遭到了报应,他被自己亲手砍下的树茬子绊倒了,又被自己亲手砍下的树茬子刺入了右眼。
那个惨呀——整个右眼血肉模糊,血沫子像泉眼似的汩汩往外冒,痛得黑羣子杀猪似的嚎叫,满地打滚。周围的武装民兵赶紧围拢过来,边防六连的卫生员就地给他实施了紧急包扎处理。
黑羣子是在国境线上打防火线时,被自己砍下的树茬子刺瞎右眼的。
二麻子不但不同情黑癶子的悲惨遭遇,反而幸灾乐祸。他“呸呸”地往地下吐唾沫,阴阳怪气地说:“活该!舌头上的血泡是他自己咬的,谁让他作孽哪!千不该万不该,他黑羣子就不该打那只拜月成仙的火狐狸。”
咳,说来这黑羣子也真是命苦,三岁死了娘,四岁死了爹。二麻子他爹高大神儿就说他命犯黑煞星,专门克亲人。黑羣子打小就成了孤儿,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靠村里好心的叔叔、大娘的接济长大的。也真奇怪了,黑羣子不但百病不生,还壮实得跟个羣牛似的,再加上他长得黑,村里人都叫他黑羣子,也有人叫他老黑。
1967年暮春,26岁的黑羣子在公社武装部长带领下,到老爷岭深处的中苏边境线上打防火线。那个时候,苏联在边境线架起了铁丝网,中国没钱架铁丝网,就打防火线——把边境线中国一侧的野草、树木砍掉弄到一边,让边境线这边暴露出几十米宽的开阔地。这样就方便了战士巡逻和哨所羥望。
一个月后,打防火线任务结束了,公社决定留下一个人看护防火线。黑羣子是孤儿,没家没业,没啥牵挂,就被留在了老爷岭的东大荒。
第二年初春,部长又带领一百多人上来打防火线了。他还给黑羣子牵来了一只半大狼狗,唤作黑子。
一天傍晚,东南面的山冈上出现了一只火狐狸。那时,东边半天空早升起了一轮月亮,火狐狸就仰望着月亮,两只前爪伸着拜月。民兵们觉得不可思议,就想把火狐狸弄来。可是火狐狸精灵着呢,下套子套不着,埋夹子夹不着。他们就拿气枪打。明明看见火狐狸站在高岗上,瞄准了枪一响就没了。一会儿,火狐狸又出现在高岗上。民兵们实在没招儿了,就撺掇黑羣子用猎枪打。
神神道道的二麻子说啥不让打火狐狸,他拽着猎枪威胁黑羣子:“这只火狐狸拜月修炼,已经得道成仙了,你惹它会遭报应的。”
部长不信邪,拿话儿激黑羣子:“老黑,你咋娘们儿似的,平时的牛劲儿哪去了?二麻子迷信,甭听他胡嘞嘞。”
年轻气盛的黑羣子想在部长和民兵面前露一手,显摆显摆,他厌烦地白鎓了二麻子一眼,伸开粗壮的胳膊把他扒拉到一边,把左手中指放到嘴里咬破了,把子弹蘸上鲜血,卡到枪膛里,枪口对准火狐狸,扣动了扳机。“叭——”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声,火狐狸中弹倒下了。民兵们欢呼着冲上山冈,把火狐狸拎回来交给了黑羣子。
黑羣子剥下火狐狸的皮,将它埋了。
二麻子诅咒黑羣子:“你英雄,你威风!可你记着,早早晚晚,得遭报应!”老黑要揍二麻子,部长也教训他:“二麻子,你再散布封建迷信,就开你的批斗会!”二麻子最怕批斗会了,他爹高大神儿当年挨批斗的场景,他永远也忘不了。二麻子赶紧闭上了嘴巴,蔫蔫地走了。
而厄运竟真像二麻子说的那样,找上了黑羣子。半月后的一天,傍黑,黑羣子不小心就被树茬子绊倒了,他亲手割下的树茬刺入了右眼。他的右眼永远成了黑窟窿。
这本来是一件偶然的事儿,但在二麻子的渲染下,就有些神秘色彩了。
二麻子为自己的话得到应验兴奋得忘乎所以了。脸上的麻子也发出暗红色的光,他蛊惑说:“看看吧,黑羣子不听我的劝,遭了火狐狸的报应吧。”人们开始躲避黑羣子了,害怕跟他说话,害怕跟他见面,遇到了也都远远地绕开了走,就像躲避瘟神一样。村子里的人也不欢迎他回去了。黑羣子成了瘟神,本来长得就黑,又瞎了一只眼睛,五官就变得丑陋不堪了。村子回不去,又没亲人投靠,就在国境线上住下了。
几年后,国家在边境线竖起了铁丝网,不用再打防火线了。黑羣子在这里住习惯了,不愿意回村子里遭人家的白眼和指指戳戳,就留在了东大荒。东大荒方圆几百里,除了边防六连,只有三个光棍儿:黑羣子、二麻子,还有牙狗黑子。
二麻子的马架子与黑羣子的木刻楞隔着两座山梁。二麻子原来与黑羣子住前后屯,他打小就没了亲娘,后来出天花差点儿喂了野狗,虽然缓过一口气活了下来,但落下了满脸麻子,村人就叫他二麻子。他爹高大神儿是附近有名的神棍,靠跳大神骗几个小钱养活二麻子。解放后政府取缔封建迷信,把他爹狠狠地批斗了一通,要他好好劳动改造。二麻子16岁时,他爹得暴病死了。
平时有点小偷小摸毛病、好逸恶劳的二麻子懒得劳动,就卷起铺盖卷来到了老爷岭,靠采药材卖点钱混日子。
一天夜里,黑羣子被黑子叫醒了。他提起猎枪来到外面,借助微弱的月光,发现有个黑影正慌乱地往木刻楞后面的桦树林跑。他提着猎枪追上去,喊道:“别跑了,投降吧,不然开枪了!”他这一喊,黑影更加没命地往桦树林钻。
翻过山冈,人影早没了。黑羣子端着猎枪在附近搜查,嘴里喊:“狗特务,出来吧,我看见你了……再不出来我开枪了!”四周仍没有动静,只有他的回声在静夜的山谷间嗡嗡回响……
突然,山下木刻楞传来狗叫,黑羣子又往回跑。他发现屋门被打开了,晚上剩下的几个窝头不见了。他想,肯定是那个“黑影”饿急了,调虎离山把他骗走偷吃的。他估摸着这个“黑影”许是逃荒的,没太在意又睡下了。
天放亮时,黑子又狂吠起来。黑羣子提起猎枪说:“不给你们点厉害,还他娘的没完了。”他把拴黑子的绳子解开,黑子噌地蹿了出去,径直往木刻楞后面的白桦林跑,黑羣子紧紧跟在后面。
曙光中,黑羣子发现白桦林里有两条黑影吊在半空中,吓得他毛骨悚然,裤裆渗出了一层冷汗。待他看见吊着的是两个人,便连忙跑回木刻楞,拿来了钐刀,慌忙举起钐刀“嚓嚓”两声,砍断了麻绳,吊着的两个人摔了下来。黑羣子定神一看吓了一跳,那男的一条舌头长长地伸了出来,已经硬了,还泄了一裤兜子屎尿。听老人讲过,凡是上吊的人,只要肛门泄了屎尿大都救不活了。他用手试试男人鼻孔,没气了。他又去看那女的,这是一个身材娇小面容姣好的女子,她还没泄。在民兵连训练时,黑羣子学习过紧急救护知识。他哈下腰,抓住女人两条胳膊来回蜷了一阵。忙活出汗了,可那女的还没缓过气来,身子依然冰凉。黑羣子来到她头边,跪在地上,低下头就把嘴巴往她嘴巴上堵。就在嘴巴接触上她冰凉的嘴巴时,突然打了个激灵,连忙把嘴巴拿开。长这么大了,黑羣子还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女人,更别说用手摸女人脸、用嘴巴去接触女人的嘴巴了。黑羣子猛地惊出了一身冷汗。但要救她的命呀,迟了就救不活了。一横心闭上眼睛,黑羣子把嘴巴扣在女人嘴巴上,给她做起了人工呼吸。
女人终于吐出一口浊气,嘤的一声醒转过来了。黑羣子高兴地说:“谢天谢地,总算活过来了。”
女人疲倦地睁开眼睛,当她看到黑羣子丑陋的脸庞,尤其是他那黑咕隆咚的瞎眼时,吓了一跳。她以为到了阴曹地府,见到了地狱阎王手下的恶鬼,赶紧又闭上了眼睛。
黑羣子说:“你别怕,俺是看守防火线的。”听到人语声,女人才睁开眼睛。黑羣子温声说:“你命大,那男的没救活……”
女人扑到那男人身上,哇哇哭号……
黑羣子忙说:“你把天哭塌了,他也活不过来了。”那女人的哭声慢慢降低了。黑羣子说:“俺看,得把他埋了?”
女人又哭昏了过去……
黑羣子默默地守候着,女人死去活来地哭了几起,才有气无力地说:“大哥,俺要亲自把他埋了。俺没能陪他一起死,俺对不起他……”说完,又呜呜地哭了。
黑羣子拿来把铁锹,开始在白桦林边挖坑……
埋完了男人,女人随黑羣子回到木刻楞,坐在炕沿上还是流眼泪。黑羣子淘了捧小米,熬了小米粥,盛一碗端到她面前说:“饿坏了吧,趁热吃吧。”女人还是一个劲儿地哭,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黑羣子端着米粥,一会儿劝两句,一会儿又倒回锅里。女人只管自己呜咽着哭泣。他对这个只知道哭泣的女人彻底没辙了,傻乎乎蹲在地上,那只没瞎的眼睛,无可奈何地盯着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女人哭累了,就躺在炕沿边上睡着了。
天亮时,女人醒了。黑羣子又温热了粥,可她还是只哭不喝。
黑羣子生气了,把碗重重地往锅台上一羦,大声说:“咋的,俺把你救活了还有罪吗?你觉得俺救你不应该,那你再去上吊。去……”女人被他吓住了,停止了哭泣,不错眼珠地看黑羣子发火。过了一会儿,她低声叹了口气:“大哥,给,给我弄碗稀粥喝吧!”
女人饿坏了,一连吃了三大碗小米粥,半碗腌萝卜也嚼巴了。她看了黑羣子一眼,觉得他也不像第一眼看到时那么丑陋吓人了。那只瞎眼睛被皱纹包裹着,像老柞树皮上的一个旧疤痕。女人羞赧地低下头,低声说话了。她告诉黑羣子,她叫惠芝,和她一起上吊的那个男人是她的相好。坐在老黑的热炕头上,惠芝讲起自己的不幸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