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0年第05期
栏目:中篇撷英
再见。
宝马调了个头冲上立交桥,速度不是很快。宝马车后面两个扁平椭圆形的尾灯,忽闪忽灭的,这让站在路边抽烟的狄安想起童年在外婆家的情景。夏天干旱的时候,在外婆家湘南小镇的夜晚里。总有很多统称“舅舅”的男人举着火把,走在无尽的田野里,走在无尽的黑夜里,疏通沟渠,一块田一块田地轮流地灌水。这个轮流灌水事儿,叫“放水”。一村男人轮流守夜,你家的田水满了,马上塞住入水口,然后扯开他家田的入水口,一直到天亮,全村人的田都灌溉了一遍。很多个夜晚,小狄安摸黑出门尿尿的时候,总会被远方的忽闪忽灭的火把吸引住,看得入迷,甚至忘了拉起小短裤。
狄安一屁股坐在路边的一个水泥墩上。街道上所有路灯已经熄灭,隔壁一家生意火爆的川菜馆也“哗哗”地拉上了卷闸门。十几个光着膀子的厨师,打着哈欠从一个小门里鱼贯而出。厨师们个个都在吸烟,烟头一闪一熄地映着他们苍白的脸和整个城市凌晨两点的夜。居然有一个年轻的厨师认出了狄安:“喂,歌星,还不回家啊。”狄安点了下头,在喉咙里“噢”了一声。算是回应。年轻厨师则把烟头弹得远远的,扯起嗓子喊了一把:“就这么飘来飘去,就这么飘来飘去”,闹得其他厨师也呵呵地笑了起来。
狄安也笑了起来,对着自己的影子。刚刚回忆起外婆家的火把和年轻厨师的一把嗓子都是令人快乐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嘀”了一声,一条短信弹出来:你要出的专辑要多少钱?
发信人是那个有钱女人,张温馨。这名字真庸俗。狄安拇指按动手机键盘的“C”键,删除了。
狄安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答应张温馨的宴请。蹭吃的格雷、罗兰、雷米几个同学吃得倒是开心,鱼翅汤喝了两碗,没有一个中国文字的洋酒灌了两瓶,真是糟蹋。拿这么多钱招待这帮“粗俗”的家伙,张温馨似乎也有点不容易。想起几个同学在“王子厨房”里对漂亮的服务员表面温文而雅、实质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狄安突然之间有了点满足,也同时有点同情张温馨来。
两人具体是什么时候搞上关系的,狄安已经记得不清楚了。狄安只记得,张温馨把车停在“天堂”外等他的那个夜晚,应该属于2005年。春,夏,秋,冬。毫无印象。深圳这个城市和海南一样,哪有什么春夏秋冬,这个城市最著名的深南大道和滨海大道两边的绿化带上,天天都是红得诱人的美人蕉,还有大簇大簇的黄菊花,交相辉映,打得火热。那个夜晚,张温馨穿的也是大红的裙子,宛如一树香山红叶。静默同时又十分招摇。
2005年的3月,用我的话说就是,狄安早已经是“天堂”酒吧的首席摇滚歌手。狄安和他的“飘”乐队被酒吧老板应许,每天晚上11点到12点的黄金时间驻场演出。
狄安为何能赢得酒吧老板和观众的青睐?你要去过“天堂”你就知道了。无论是广大摇滚乐爱好者,还是其他乐手或歌手,还是压根就不懂什么叫摇滚的泡吧者,只要看过狄安的现场演出,都会忍不住往舞台上扔去一句“牛×”,有的常来酒吧的则会在“牛×”后添加上“狄安”两字,搞得好像他和狄安很熟似的。
狄安的“牛×”主要表现在他唱歌时的百分百的投入上,那投入,确实没有几个人能比。表情的痛苦啊、扭曲啊、愤怒啊、歇斯底里啊,不是说可以装就可以装出来的。就是装,你能365天天天装吗,你能一装就是7年吗?
那个三月的晚上正是星期六。狄安记得特别清楚,因为他刚在电话里跟弟弟狄静大吵了一个小时。弟弟死命都要来深圳闯所谓的世界。狄安气得肺都要爆炸了,狠狠挂完电话,直奔酒吧。正好赶上点,狄安背上吉他就站在了舞台上。周六的“天堂”还是很热闹的,尽管这个城市有很多可以寻找一夜情的欢场,但总会有那么一些热爱摇滚的男人女人准时进入“天堂”,在高分贝的鼓点中找到他们心中的天堂。这一点总是让狄安感到欣慰。这个城市并非只有传说中的暴发户和包二奶,这个城市也有非常棒的摇滚爱好者。
那天晚上,狄安也玩得很尽兴,从崔健的《不是我明白》到黑豹的《脸谱》到美国的“EAGLES”乐队的《GET OVER IT》,再到郑钧的《灰姑娘》。就在狄安跟身后的鼓手黑哥商量再来首猛烈的歌曲的时候,酒吧里的服务员递上来一张纸条。此时,黑哥的鼓槌已经下去了,狄安没有来得及看纸条内容就蹦了起来:“人潮人海中,又看到你,一样迷人一样美丽。”
在唱歌的时候。下面的观众写上来的纸条无非是两种情况:点歌和评论。点歌最多,占百分之九十左右,评论的大部分是说“牛×”,少部分是说“假摇滚,下去吧”。不管是说“牛×”还是“假摇滚”。狄安是从来不在意的,因为他知道自己坚持的是什么。
唱完黑豹的《无地自容》后,狄安打开手里的纸条,借着打在话筒上的黄色灯光,看到一行字:
“你好,你很像我的弟弟,他也是摇滚歌手,也闯过深圳,可惜已经死了。张温馨”
狄安愣了很久。这是谁啊,说的都是这么不吉利的话,乌鸦嘴啊。狄安不是说,这张纸条是在诅咒他,而是因为他的弟弟狄静也要来深圳,而且也要玩摇滚,狄安觉得这张纸条在诅咒弟弟狄静。不听话的狄静啊,让人操心的弟弟啊
想到弟弟,狄安就没什么心思唱下去了。狄安说完“再见”后,第二张纸条又上来了:“如果可以,12点半,我在酒吧外的车里等你。车牌号是588。张温馨”
狄安咬牙切齿地走到酒吧外,果然看到588就停在路边,而且还是宝马BMW。狄安最讨厌的就是开宝马的女人。因为BMW最早的时候就是“巴伐利亚发动机工厂”的缩写,格雷说得更绝,认为BMW是BUSINESS、MONEY和WOMAN三单词的缩写,生意、钱、女人,俗到家了。
张温馨留给狄安的第一印象是红得如鲜血的裙子,鲜艳的红把她的整张脸都淹没了。车里的张温馨笑着同狄安打招呼:“是我写的纸条,进来车里聊聊。”张温馨笑的时候,左边的脸会有酒窝,遗憾的是,酒窝里有个黑痣,像一只蚂蚁掉进了漩涡,一会儿浮出来,一会儿猫进去。
张温馨是个香港人。因为她的宝马车上有两块车牌,一块是香港那边的黄色塑料牌,一块是大陆这边办的“粤Z”蓝色铁皮车牌。狄安一直以来对香港人就没有好印象,坐进张温馨的车里,一开始就板着一张脸说,怎么给我写这个纸条?
张温馨用了两分钟的时间就把她弟弟的故事讲完了:她弟弟是香港朋克摇滚乐队“k-base”的主唱,曾在深圳几个大型酒吧表演过。但不幸卷入黑社会,被蛊惑仔乱刀砍死在旺角街头。
狄安听得心里七上八下的,没在车里呆上10分钟就推开了车门。张温馨要了狄安的手机。并立即拨打过去说,这是我的手机,有事可以和我联系,我会经常来看你演出的。
这就是狄安和张温馨打的第一回交道。狄安看着手机里的未接来电,想了想,还是把号码给储存了起来。狄安做了个恶作剧,姓名写成“张黑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