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文学》2015年第08期
栏目:小说
三个女同学约好,周五带孩子去木兰山下的农庄住两天,摘草莓啦,看水稻啦,摸鱼儿啦,如果不嫌酸,还可以尝青橘子。这样,陈小竹下午三点从单位溜出来,幼儿园四点放学,时间绰绰有余,谁知,车堵在大桥上动弹不得。四点过后,每隔几分钟,幼儿园管生活的齐阿姨就会来个电话,催命似的。
陈小竹给家里打电话,想让婆婆去接朵朵。想着朵朵要哭个泪人儿,她的胸口就一起一伏。电话是通的,总不见接听。一向温柔的她,捶起了方向盘,有点抓狂,邻车男人歪着身子冲着她歪瓜裂枣地笑。她没好气地爆了一句粗口,惹来邻车男人快活无比的笑声,也许在他看来,被人骂一顿也算是堵车的乐趣了。
眼看着五点,车阵才开始松动。等她赶到幼儿园,幼儿园的大门已经关上。门房煤炉上小铝壶的水汽冲着盖子,扑出来的水弄得蜂窝煤炉子滋滋地响。管生活的齐阿姨出门提起水壶,朝暖水瓶里灌。
陈小竹疯狗一样跑过来喊:田一朵!
这一喊,惊得齐阿姨一哆嗦,开水倒在暖水瓶外边,胡乱溅了,齐阿姨再对准,之前溅在裤脚上的水,让她觉着了烫,又夸张地一蹦,这让她来气。于是,一门心思不慌不忙地灌水。
陈小竹把钢管门摇得哐啷直响,又喊了一声:朵朵!
齐阿姨灌好水,这才缓缓转过身问,你谁呀,喊?陈小竹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道歉说,齐阿姨对不起啊,我愣是急糊涂了。齐阿姨这才摸出钥匙开了小门,她一步跨了进来,又朝教室冲过去。
齐阿姨喊住她,指着门房轻言细语地说,在里头看电视咧。又指着挂钟说,星期五四点钟散学。陈小竹又道歉说,拖您后腿了,让您受累了。这话惹齐阿姨又笑了说,我哪里有后腿?
朵朵戴着毛绒绒的耳机咧着嘴笑个不停,看《猫和老鼠》,压根儿没注意陈小竹站在门口。
陈小竹直接站在电视机前面,朵朵这才抬眼取下耳机,朝她怀里扑,片刻之间就成小泪人儿,一叠声问,妈妈,奶奶呢?答应要第一名来接我!她说,不是说好了,今天我来接你的?朵朵眼泪还在脸上,却呵呵笑起来,对呀,我们要去摸鱼儿。
等上了车,陈小竹跟朵朵说,今天去不成了,那两个阿姨还堵着呢。朵朵说,那我要奶奶做豌豆苗鱼儿吃。她答应待会去超市买豌豆苗,说是鱼儿,其实不是,那是婆婆的手艺,给豌豆苗上撒些面粉,加点水拌好,夹两三根儿,用油煎得微黄,有点像鱼。朵朵喜欢。婆婆硬是把严重挑食的朵朵治得吃嘛嘛香,这要本事。
奶奶不在一层,不在二层,也不在楼顶。朵朵以为奶奶在躲猫猫,从一个房间找到另一个房间,捶着妈妈的卧房喊着开门,也不见奶奶……奶奶不见了!朵朵要下楼去接。朵朵喜欢奶奶,那种喜欢有时让陈小竹有点吃醋。
陈小竹说,奶奶一会儿就回来啦。准备给朵朵做鱼儿,她想,婆婆肯定出去玩了,按昨天说的,她和朵朵周末不在家,田文出差了,周末也不用去给她父亲做饭,这等于给婆婆放假了。
朵朵不让她做,因为奶奶做的才好吃。她白朵朵一眼,你个白眼狼,以前奶奶没来,我做饭莫非你不吃?朵朵不讲理说,你做了我也不吃,说着开了冰箱,拿面包出来吃。她就淘米,想着把饭煮上,等婆婆回来炒菜。
吃了面包,朵朵又说要下楼去找奶奶,她跟着朵朵下楼。
朵朵说,奶奶肯定在小广场上跳舞。她摇头,老太太晚上才跳舞呢。朵朵拉着她去了,倒是有两三个人,不见奶奶。朵朵又说,奶奶肯定在废品站。
出了小区,朵朵拉着她靠右手走,不远的巷子口有家废品站。
中年妇女看见朵朵笑着问,你婆咧?朵朵认真地说,我叫奶奶呀。中年妇女又笑,猫就是咪,婆就是奶奶嘛。
陈小竹朝前一步问好说,大姐,见着我婆婆没?中年妇女说,昨天还见着咧,你是桂花媳妇呀?她点头。中年妇女说,怪不得桂花姨老夸你,一看就贤惠。她笑笑说,那,大姐你忙啊。牵着朵朵准备走。
中年妇女喊朵朵,说是有好多书呢,说着拿出一叠。朵朵欢天喜地去拿,陈小竹说不要。中年妇女说,咋不要?桂花姨说了的呀,有娃娃书让给朵朵留着的嘛。说话间,朵朵已经抱在怀里了。陈小竹只好道谢,小声责怪朵朵不该这样,朵朵说奶奶说的,啥书都不是破烂,上头有字金贵着呢。陈小竹叹息了一下,虽说婆婆不识字,敬惜字纸这句老话记在心里。
回到小区,朵朵一溜烟跑到楼下,踮着脚尖按门铃,按了一回又一回,只是响,没人应答,朵朵的眼眶里有了泪光。朵朵说,奶奶是不是跑了啊?
这话让陈小竹的身子抖了一下,回家的脚步比平时快,她上到楼顶,这里有一块不大的菜地,小葱,黄瓜,辣椒,西红柿,四周还有几架豆角,都长得结实。她伸手按了按泥土,有点潮,这说明婆婆早上或者中午浇过水。
二层有两个房间,她和田文住大间,下楼之前才打开。以前没锁,昨天开始锁的,也不是刻意锁,轻轻拉上,要开,却要用钥匙。田文出差时,他们有个不成文的仪式,报仇似的亲热一番,平常她会注意善后,前天出门匆忙,不过她还是将丢在地上的杂七杂八的东西用脚揽到床底下。床罩低垂着啥都看不见,以前也这样干过。这次,不知婆婆发什么神经,清理得干干净净,甚至把两条内裤也洗了。她感觉隐私被侵犯,心里直冒火,不过她并没有发作,甚至也没有摆脸色,婆婆不是妈,很多事情她跟田文说,然后由田文转述,这样,婆婆便肯接受,这个经验是她妈传授的。
还没结婚时,她对婆婆李桂花印象不好,没什么事,就是一句话,她无意听到的,那是她第一次跟着田文回老家。晚饭之后,婆婆铺好床,从柜子拿出两个枕头并在一起,又抱出一床大红缎面的被子,顺手又拉上窗帘。这时,公公走了进去。她坐在堂屋听见公公说,再铺个床。婆婆说,这样行了嘛。公公说,不管他们在外边咋样,回了咱家,咱们又没跟人家爸妈见过面,铺两个床,对人家爸妈也是个交待嘛。这句话加了她对公公的印象分,减了婆婆的,婆婆那意思像是要帮儿子占便宜似的,虽然她和田文同居多时……
朵朵的小房间看上去整洁,一看就是收拾过了的。朵朵不许奶奶把被子叠成面包样子,奶奶不依她,小女娃儿的房间哪能像狗窝?
下到一层,她看了婆婆的睡房,被子叠得像四棱见线,床单也拉得平展。她打开衣柜,衣柜的衣服好好地挂着。
又去看厨房,垃圾袋是新换的。冰箱里一条鱼贴着姜片蒙着保鲜膜,摸上去还不太僵硬。
看上去挺正常,她问朵朵,为什么要说奶奶跑了呢?朵朵说,奶奶想家了呗。她说,这里就是奶奶的家啊。朵朵说,这里不是,奶奶家里,有鸡,有羊,有狗,还有爷爷。这句话惹得她呵呵笑起来。
阳光还在高处的楼顶,陈小竹想,再过一会儿婆婆就回来了,心里没底,于是给母亲打手机说,婆婆不知到哪儿去了?现在还没回家哪。母亲的语气一下紧张起来,一叠声地问,怎么回事?赶快去保安那儿看看啊,那里有监控。
母亲这一说,让她一下紧张起来。
她刚下楼,小区里的路灯忽然亮了,把陈小竹的影子给拖了出来,看上去淡淡的,她跑向东区门口,保安没一点印象,不晓得她的婆婆是哪个。她请保安查看一下摄像头,保安四周瞅瞅压低声音,那是吓唬小偷的,小区摄像头坏了还没修好咧。
掏出手机,陈小竹觉得这事应该给田文说。她说,妈还没回家。田文说,是不是在楼下跟人说闲话?她说,在楼下转了一圈没见着。田文又说,给你爸做饭去了?她说,妈给……给我爸做了午饭……就走了。田文电话里笑,怎么叫个妈像是嘴里含个烧萝卜?她说,不是,说了我爸,然后说你妈,有点别扭。田文说,回家做饭吧,待会儿妈回来吃个现成的!
刚上楼,门铃响了。朵朵冲向门铃,够着了听筒,喊着奶奶。陈小竹悬着的心一下落了下来。接着,朵朵抽泣起来,不是奶奶,是外婆。